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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1小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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决斗

茶桌上摆着两只酒杯,杯子里各装有八成透明如水的液体。

那是恰似用密的计量仪器量过一样确、标准的八成。两只杯子的形状毫无二致,位置距中心点的距离也像用尺子量过似地毫厘不差。

两只杯子从杯子中装的,到外形、位置的过于神经质的均等,总给人一种异乎寻常的感觉。

茶桌两边,两张大藤椅同样整齐地对面地放在完全对等的位置;椅上,两个男人像木偶一样正襟危坐。

那是在初秋离枫叶变红还有些日子的、盐原泉A旅馆三楼的走廊上。洞开的玻璃窗外,青葱的绿色一望可见;屋顶狭长的之字型走廊直通热水池,繁茂的树枝下,鹿股河的流水忽隐忽视;滔滔不息的流水声,催人昏昏欲睡。

这两人是从夏末就一直住在这家旅馆里的泉疗养室。一个是三十五六岁的中年绅士,灰白的长脸有些呆头呆脑,身材又瘦又高;另一个是年仅二十四五岁的美青年。不,也许说美少年更恰当些。简单形容起来,那青年的容颜活像电影里的理查德-巴塞尔麦斯,虽显得机灵、聪明,却又天真无邪。两人都有点儿怕冷,在浴在之外,又被上了旅馆的棉袍。

岂止两只酒杯不同寻常,盯着酒杯的那两个人的神情也十分怪异。

他们竭力不让内心的不安流露于外,可是,他们面色苍白,呼吸急促,嘴唇发干,没有血色,惟独注视着杯子的眼睛异样地闪动。

“来,你先挑。从这两只杯子里拿一只吧。我已经按照约定,在你来这里之前,给其中的一只里面加上了致死量的毒药。我是配药的。我无权批选杯子。因为我不能说我没做上什么你不知道的记号。”年长的绅士惟恐讲不清楚,着嘶哑、低沉的声音慢慢地、慢慢地说道。

美青年微微点了点头,朝桌上伸出了右手。那是要挑选可怕的命运的酒杯。

两只酒杯完全相同。青年的手仅仅向左或向右偏上两寸,那一霎间的侥幸,便决定痛哭狂喊都无法挽回的生死存亡的命运。

的青年脑门上、界尖上,眼看着渗出了汗珠。

他右手的指头不停地控弄着,急得不知抓哪边的林子是好。可是,虽然心急如焚,指头却好像不听使唤。

然而,绅士却要承受远比青年更难熬的痛苦。因为他清清楚楚地知道哪边的是“死杯”。

随着青年的手茫然地忽而向左,忽而往右,他的气息时急时缓,心像要破碎了一样怦怦乱跳。

“快点儿!”绅士忍不住叫了起来,“你害怕了。你想从我的表情上看出哪边的是那个杯子。那是怯懦!”

经他一说,纯属无意识的。青年意外地看清了对手表情的细微变化,发觉他正焦急地想要逃避毒杯。于是青年由于屈辱,脸变得更加苍白了。

“请把眼睛闭上。”他结结巴巴地说,“你那样盯着我的手,太残酷了。我怕那双眼。闭上吧,请闭上。”

中年绅士默然圈上了双眼。他知道,睁着眼,只能给双方都增添痛苦。

渐渐地,青年得选定一只杯子了。虽然是在淡季的泉旅馆,却也不无旁人眼目,若是磨磨蹭蹭的,有人来打搅那就麻烦了。

他拿定主意,毅然伸出了右手。

何等奇妙的决斗!在国家禁止决斗的现代,这是剩下的惟一决斗手段,倘或依照旧日的风气,使用剑或手槍,杀死对方的胜利者反而必须作为杀人犯而受到惩办,那样就不成其为决斗了。

于是,这一新时代的毒药决斗便应运而生。他们约好各自将“自杀”的绝命书揣在怀里,喝光酒,就揣着绝命书回到房内,钻进被窝,静待胜负。绝命书已经相互查看过,没有半点欺骗。

两人在那家泉旅馆里邂逅了一位美丽的天使。他们如痴似狂地上了她。对于他们来说,那恐怕是一桩一生中空前绝后的事件,一场疯狂的恋角逐¥他们的逗留期限日复一日地推延下来。一个月了,胜负仍无分晓。

对方的她对他们双方并非不感兴趣,但却始终不表示明确的选择。他们几乎每小时都要替他感到天真的自负和噬心的嫉妒。如今已实在不堪忍受了。她不作出选择,就只好由他们来决定。谁将退出?无法预料。那就决斗。两位恋狂达成协议:像昔日的骑士那样,勇敢地进行一场殊死的决斗。一个非同小可的疯狂之举!

三谷房夫(那是美青年的大名)终于抓住了右边的杯子。他阖上眼,把那只凉冰冰的容器从桌上拿了起来。已经无可挽回了。他像生怕犹豫似地,一下把杯子送到唇边,紧闭双眼,没有血色的脸猛地往上一仰,杯子里的液体潺潺地流入牙缝,喉管咕嘟咕嘟地发出声响。

长时间的沉默。

基地,闭着眼的三谷耳朵里听到一种奇异的声音。那声音混杂在山洞的激流声里,像是呼味呼味的气喘声。那是对手呼吸的声音。

他心里一惊,豁然睁开了眼。

啊,这是怎么回事?中年绅士冈田道彦瞪着像魔鬼一样凸出的双眼,死死地盯着剩下的那只酒杯,像是要把它戳透似的,肩膀不正常地一起一伏,汗淋淋的灰土色鼻翼吓人地动着。那是即刻就要呜呼哀哉的临终的呼吸。

三谷有生以来还从未见过这般可怖的表情。

明白了,明白了。他赢了。他拿的不是毒杯。

冈田晃晃悠悠地从藤椅上站起来,像是要逃走,可是心里到底还是战胜了自己。他颓然瘫倒在椅上。死灰色的面庞骤然憔悴,急促的呼吸像啜泣似地上气不接下气。啊,多么凄惨的搏斗!然而,他终于端起了酒杯。

慢慢地,慢慢地,他颤巍巍的手朝干涩的嘴唇靠去。

年长的绅士冈田道彦明知是毒药,但为了决斗者的意气,不得不端起那只酒杯。

然而,拿杯子的手却辜负了他那悲壮的、硬撑出来的丈夫气概,凄然颤抖不停,杯子里的液体叭略叭哈地洒落到桌面上。

三谷由于惧怕自己刚才喝下去的液体,虽然目睹冈田绝望的痛苦,却好像丝毫未发觉到坏签的是冈田,似乎认定对手同他一样,也只是害怕二者居一的厄运。

冈田屡屡鼓着劲将杯子往嘴边送去。可总是到嘴边一寸远的地方就猝然停住,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阻碍着似的。

“啊,残酷啊!"

三谷背过脸去,不由得哈咬了一声。

这一声低语激起了对手的敌洗心。冈田痛苦的脸色骇然可怖,他鼓起最后一点气力,终于将那只毒杯端到了唇边。

忽然,刹那间只听到“啊”的一声叫,随之是玻璃杯“乒”地破碎的声音。酒杯从冈田的手上滑落,排到走廊的地板上,打得粉碎。

“你干吗?”冈田愤怒地后声喝道。

“唉呀,怪我不小心,请原谅。”三谷道。说不出的自豪使他眼圈都发红了。哪里是不小心,他是故意把对手的杯子打落的。

“重来,重来。我不想象受你这样一个头娃娃的恩惠。”

冈田像个婆赖的孩子一样嚷叫。

“膜?那样的话,”青年吃惊地问,“到坏签的是你吧?刚才打碎的杯子里放的是毒药吧?”

听到这里,冈田的脸上现出“糟了”的表情。

“重来。哪有这样不合理的。重来!”

“卑鄙!”三谷一脸轻蔑的神情,“重来,这回就叫我拿有毒的林子,是吗?要知道你是这么个卑鄙的小人,我就不会干那种事了……我不忍看你那样遭罪,而且我已经喝光了杯子里的液体。那是毒药也好,不是也好,胜负已经定了。如果我过几个小时还没死,那就是我胜了;死了,就是你胜了。没有理由要你非得把那些喝下去不可。”

说来,确实如此。打这场赌的目的是恋,而不是彼此的命;只要决出胜负,就不必无谓地牺牲余者的生命。可是,打落敌人林子的三谷,比起惨然获救的对手来说,要光彩得多了,那是从前的骑士故事里也有的那种惊人之举。对冈田来说,这委实是无法忍受的奇耻大辱。

然而,他没有勇气再“重来”,难为情地默不作声了。将屈辱与生命在天平上称量,还是生命重些吧。

那当儿,走廊里面的一间屋里“咕略”响了一下。

决斗者专注于他们的胜负,一点儿也没注意到,有个人从刚才就在那个房间套间的隔扇后面窃听他们的对话。那人离开刚才藏身的地方,走到了房间的中央。

柳倭文子?他们的情人那光彩夺目、娇艳婀娜的倩影。

柳倭文子。

呵!为了这么个人儿,难怪三十六岁的冈田与二十五岁的三谷决意进行这场史无前例、不可思议的决斗。

她身着花色一般的素淡单衣,黑色的罗纱腰带上显眼地绣着华美的花纹;入时的衣领高级、漂亮;衣服上散发出沁人心脾的馨香。实际年龄与三谷相同,也是二十五岁。看上去,其聪慧、贤明远比实际岁数更显老成,而其美丽、天真却似不足二十的黄花少女。

“我不能进来吗?”

她虽然一切全都知道、却歪着头。嫣然喷着花瓣一般的朱唇朝他们开腔,以协调冷眼相觑的两个男人的不和。

两个男人不知该如何回答,久久哑然无言。冈田道彦一想到刚才的情形被柳倭文子本人看到了,便为加倍的羞耻而感到无地自容。他霍地站起身,略略步地穿过房间,往对面的走廊奔去。在刚才柳倭文子藏身的套间隔扇那儿,他回头朝着剩下的那二位,用不可言状的恶狠狠的口气说:

“烟柳寡妇,那就永别了!”丢下一句没头没脑的话,消失在走廊外。

所谓烟柳寡妇究竟是指谁呢?这儿除了柳倭文子和三谷别无他人;可是,不知怎的,听了那句话,烧文号的脸色喇地变了。

“呀,他还是知道的啊!’

她用三谷听不到的低微的声音,叹息着喃喃地说。

“我们在这儿说的话,你全听到了吗Y’

三谷好容易打起神,不好意思地仰视着美人的脸。

“嗯。不过我可不是故意的。无意中走到这里,碰上了刚才的情况,我也就没能回去。”

说着,她的脸上也忽地飞起了红云。一想到因为自己出了这么大的乱子,虽然嘴_已巧妙地应付,心里却不能不感到羞愧。

“你觉得挺好笑吧?”

“不。为什么要那么做呢?”柳倭文子说道,“我觉得真有点过分了。”

她忽然收住话头,紧闭着嘴巴,眼睛盯着别的方向。她是不愿让人看见她在哭。可是,不知何时涌出的泪水使她的眼睛看上去晶莹闪亮。

柳倭文子的右手轻轻地拥到桌上。白皙的手指纤细且带有酒窝,可的桃红色指尖修整得尽善尽美。

三谷的眼睛撇开情人的眼泪,无意识地瞅着她美丽的手指。不知不觉地,他脸色发白起来,气也喘不匀了……可是他到底大胆地采取了行动,毅然从上面猛地握住了她那带有酒窝的白嫩纤纤的手指。

柳倭文子没有回自己的手。

两人谁也不着对方的脸,只将心凝聚在指头上,久久地感受着彼此的热血。

“啊,终于…。”

青年欣喜地轻声说道。

柳倭文子含泪的眼里充满憧憬未来的神色,她只是嫣然微笑,一言没发。

正在这时,走廊上响起了急骤的脚步声,隔扇门哗啦一下被打开了,接着又闪出了刚刚离去的冈田道彦那张森可怕、杀气腾腾的面孔。

进来的冈田道彦看到两人的情形,突然呆立不动了。

数秒种的冷眼相觑。

不知为什么,冈田从过来的时候就一直将右手揣在棉袍的怀里。好像怀里藏着什么。

“刚刚说过永别而去的我,现在怎么又回来了?知道吗?”

他丑恶地动着灰白的脸,狞笑着。

三谷和柳倭文子不知怎样看待他这种疯子一般的举动,两人都缄口不语。

森森的沉默之中,冈田的全身可怕地剧烈搐了两次。少顷,他的笑容渐渐变成了一副凄惨的愁容。

“没用,真没有用。我还是个废物。”他有气无力地嘟瞻。

“请记着,我又第二次来这里。嗯,请记着!”

他刚一说完,就霍然转过身去,跑出了屋子。

“你发觉了吗?”

三谷和柳倭文子不知何时进了客厅,身子紧挨着坐在一起。

“他在怀里握着匕首呢。”

“啊!”

柳倭文子惶恐地更加贴近青年。

“你不觉得他可怜吗?”

“卑鄙。他濒临危险的生命不正是因为你那真正的男子之心才获救的吗?可是…”

对冈田的极度轻蔑和对三谷的无限敬慕之情明显地浮现在她的面容上。

打落那只毒杯竟使她如此感慨,是三谷未曾料到的。

说话间,两人的手又不知不觉地握在一起。

那套房间,由于刚才他们为进行那场奇妙的决斗,未向旅馆打招呼,故意选用最不方便的僻静处,所以他们不担心女招待会来问什么事。

这对二十五岁的情侣像孩子一样,天真地忘掉一切思虑,陶然沉浸在桃色的窗雾和气闷的馨世界之中。

说了些什么?过了多少时候?他们全然不知。

喜然,他们发觉一个女招待正拘谨地在套间里对他们打招呼。

两人如梦初醒,难为情地坐开了。

“什么事?”三谷愤然问道。

“嗯,冈田先生留下话,叫把这个给您二位。”

女招待拿出来的是一个纸包。

“是什么……像是照片。”

三谷略有所惧地打开纸包。在他注视里面的东西之际,从侧面观看的柳倭文子比他还要惊恐,吓得异样地大叫一声,退到了一旁。

那是两张照片。一张是男的,一张是女的。然而,那不是普通的照片。那是被惨无人道地杀害了的死人的照片。

对于常看犯罪学书籍插画的人来说,那并不怎么新奇,而对于女人柳倭文子来说,正因为是真实的照片,所以便同看了真的被残杀的体一样,吓得她心惊胆颤。

男的、女的刀伤都很深,头都要掉了,伤口赫然开着大口子,眼睛由于恐怖,张得圆鼓的,许多黑乎乎的粘血从嘴里经下颚流到胸部。

“没什么。他简直像小孩一样恶作剧。”

三谷这样一说,柳倭文子想再看一眼那可怕的玩艺儿,于是又走上前,去瞅那令人骨悚然的照片。

“咦,有点儿怪啊。还是端坐着被杀害的呢。”

细一瞧,果真很怪。被残杀的体通常都是躺在门板什么上面,可照片上这具体竟像活木偶一样端坐在椅子上。脖子挨砍了,还端端正正地对着正面。

正由于不自然,益发令人恐怖。

三谷和柳倭文子都感到有个像冰一样凉得刺骨的东西,在顺着脊背往上爬。

看着看着,竟好像觉得那可怕的东西慢慢地从照片上出来了。

他们感到,在伤口和粘血遮住的背后,有个令人发怵的东西正朝他们狞笑。

“啊,不行。你不能看。”

慕地,三谷嚷着,把照片翻了过去。他终于悟出了那两张照片的可怕含义。

但是,已经晚了。

“啊,是这样!’

柳倭文子面无人色。

“是的……他是个多么卑劣的怪物呵。”

原来,照片上被惨杀的不是别人,而是三谷和柳倭文子。

回想起来,曾有一次同冈田三人一起到街上散步的时候,看见一家照相馆,便照了几张相,有三人合影的,还有各人单照的。

冈田在那时互相赠送的照片上巧妙地加了一番工,便弄成了惨不忍睹的体。对于西洋画家的他来说,做那点手脚是毫不费力的。他略一加工,便使之面目全非,变成那副让人发直竖的惨死状。无怪乎他俩没认出自己的形象。

一打听冈田在何处,说是他说到东京去一下,连行李什么都没带,就匆匆忙忙地动身走了。

看一下表,刚才冈田走后,已经像做梦一样过了两个小时了。

呵!多么不祥的遗物。假如这个过于填密的恶作剧不是什么可怕事件的凶兆就好了。

没有嘴唇的人

不久,请人们不祥的预感不幸应验的时候来临了。一起完全不可想象的恐怖事件发生了。

在冈田留下怪照片离去半个月左右的一天(他在那期间从未回过盐原),三谷和柳倭文子下榻的同一家旅馆,住进了一个世上最奇怪的人。

此人简直像恶魔的使者一样,所谓奇事刚巧就是在他到旅馆的那天突然发生的。一定是偶然的巧合。然而,总使人感到有点儿微妙的关系。

由于此人到来将对这个故事有着重大的关系,因此有必要在这里稍微详细地描述一下他的容貌。

已是枫叶开始发红、游客与日俱增的季节,可那一天,或许是因为天上蒙蒙地下着雨,盐泉A旅馆竟奇怪地很少来客。

到了傍晚,终于有一辆汽车驶到门口。

一位乍看上去年逾花甲、步履蹒跚的老者。由司机搀扶下了车。

“尽量住近旁边没人住的房间。”

老人着鼻音浓重、含糊不清的声音,生硬地说着,登上了台阶。他似乎腿很不好使,在走廊里也不撒开手杖。

这位来客腿瘸,鼻子残缺,令人骇然,不过,新做的那身和式呢绒外套却是很不一般的上等货,因此,虽有残疾,旅馆里的人待他仍恭恭敬敬,彬彬有礼。

他被带进楼下一间房间后,便急忙着怎么也听不清的声音,含混地打听道:

“小姐,有个柳倭文子的漂亮女人住在这儿吗?”

如实回答说在,他又刨根问底地追问她住哪个房间,男朋友三谷是什么样儿等等,之后,又拿出十块钱说:“不能对倭文予她们说我打听过这些事,这是保密费。”

“那是什么呀?真吓人啊。”

等老人用完餐,来撤下餐具的女招待在走廊的角上抓住另一女招待,一起窃窃私语。

“那个人,你看有多大岁数了?”

“是啊,当然六十多啦。”

“不对,实际上好像要年轻得多哩。”

“可是,他不是头发都白了吗?”

“晤,所以就怪啦。那白发是真的吗?他还用墨镜遮着眼睛,就是在屋里也戴着口罩,把嘴那块儿盖住。”

“而且,还是假肢吧?”

“对啦,对啦,左臂和右腿是假的,连吃饭都不方便。”

“那口罩,吃饭的时候摘下来吧?”

“嗯,摘下来。暧,我吓了一跳,你知道口罩下面是什么?”

“什么?”

那个女招待像她自已被吓了一跳似的,将昏暗的走廊一隅扫视了一遍。

“什么也没有,赤地露着鲜红的牙和雪白的牙齿。就是说,那个人没有嘴唇。”

说起来是有些玄乎,那位客人是半拉人,即身体的三分之一是假的。

最显眼的是嘴唇;鼻子也残缺得丑陋不堪,可以直接看到红红的鼻孔里面;眉连痕迹都没有。更为可怕的是,他上。下眼睑没有一根睫。难怪女招待怀疑他头上的白发也是假发。

另外,此人左臂是假臂,右腿是假腿,要说身上完整的部分,惟有身躯。

后来,据他——名叫蛭田岭藏——自己说,他在前年大地震发生火灾的时候失去了胳膊和腿,面部全被烧伤了。因此,受了这么重的伤还保住了命,是一大奇迹。这反倒成了他自夸的资本。

这个怪人,叫他洗澡时,他假犯感冒了,推辞不去;可是女招待一走,他便拄着手杖,迈着假腿,哈步哈哈地踏着地板,顺着长长的阶梯往谷底的浴室走去。也许是走惯了,他出奇地走得稳稳当当,身子灵巧地向前移动,敏捷地往下迈步。

下了阶梯,来到发出可怕的啸声、滚滚流泻的鹿股河岸边。那里建有一座以天然岩石形成的暗的浴室。

以为他是洗澡,却又不是。他从走廊来到院子里,从浴室外隔着玻璃在里面窥视。

因为下着蒙蒙细雨,加上天色已近黄昏,水蒸气弥漫的澡堂里,犹如梦中景色,幽暗朦胧。

里面有两个白乎乎的东西在蠕动,那是三谷健壮的肌肉和柳倭文子光润的身体。

泉的澡堂也分男女浴室。可是,由于澡堂里没有一个浴客,像空旷而晦暗的谷底一样,柳倭文子异常害怕,三谷便进了女浴室。

室内昏暗,又有水蒸气,连对方相距不到两米的白皙的身子都看不清,因此,两人既不怎么没得不妥,也不怎么感到害羞。

耳边能听见的只是因下雨而上涨的河水的流泻声。因与上房相隔甚远,澡堂构造又是原封不动地利用天然岩石,便感到这个世外桃源惟有两个刚出世一般的赤条条的男女形影相对。

“那些事用不着担心,那是骗骗小孩子的鬼把戏。”三谷在热水里站成个大字形,悠然说道。

“我可不那样认为。我好像觉得他现在还在那一带徘徊。”

柳倭文子白嫩的肉体像张画一样贴在黝黑色的岩石上。

少时,青年忽然有所察觉,惊异地问道:

“暧,你在看什么哪?连我都给吓了一大跳。眼睛怎么啦?别发呆,柳倭文子,我说的你明白了吗?”三谷忽然恐慌起来,请人大概是发疯了吧。

“我是看到幻影了吗?瞧,有个奇怪的东西从那个窗口往里瞅。”一个疯癫的。像做梦似的傻乎乎的声音回答。

三谷大吃一惊,又强自镇静。

“没什么,只能看见对面树上的红叶。你今天怎么。”正说着,不知为什么话突然中断了。

与此同时,柳倭文子一声惊叫,宽大的澡堂发出回声,令人不寒而采。

他们看见了。在向着河的窗户外面,他们在一刹那间看见了一个不可言状的可怕的东西。

那是个从未见过的怪物。

那怪物倒竖着密原的白发,戴着奇异的墨镜,墨镜下面没有鼻子,半张脸都是血红的大嘴和鳅露面尖利的挎牙。

柳倭文子在极度惊恐之下,顾不上羞耻和体面,略地跳进浴池,候他紧搂住三谷的体。

在清澈见底的美丽的泉水中,两条人鱼飘飘悠悠地偎在一起。

“逃吧,快逃吧。”一条人鱼紧勾着另一条人鱼的脖子,嘴贴在耳朵上匆匆说道。

“别害怕,是神作用,看错了什么东西。”

三谷把依旧接着他的柳倭文子拉出浴池,跪到窗前叭地打开窗户往外面看。

“你看,什么都没有。我们是神经过敏了。”

于是,柳倭文子隔着青年的肩膀,悄然伸长脖颈往窗外张望。

就在眼皮底下,鹿股河黑黝黝的河水湍湍奔泻。那里刚好是水深处,本来水就很深,加上雨连绵,河水上涨,又是傍晚的深谷,在谷底奔流的河水益发显得可怖。

喜然,那当儿三谷感觉到,紧贴着他屁股的柳倭文子的肌肉,突然一阵一阵地痉挛起来。

“呀!唉呀!”

如她惊叫的河岸一看,这回连三芬也不由得“啊”他叫了起来。

已经不是做梦,也不是幻影了。这是一桩活生生的摆脱不掉的大怪事。

“是溺死鬼。别害怕,我去看看还有没有希望把他救过来,你等着。”

他在更衣室迅速穿上衣服,从走廊往现场跑去。柳倭文子也系上一根腰带,跟在他的身后。

“唉,怎么也不行啦。不是今天跳进去的。”

溺死鬼肿得实在像个摔跤的力上一样,非常难看。虽然脸朝下,无法辨认,可是从衣着上看,像是个泉疗养客。

“唉呀,这衣服像是见过呀。你也一定……”

柳倭文子激动得声音发颤,脱口说出了莫名其妙的话。

溺死鬼身着碎白点花纹的棉绸单衣,衣服上碎白点花纹有点眼熟。

“难道会有那样的事?”

三谷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可是不查看溺死鬼的脸又不能放心。他下到水滨,战战兢兢地用脚使劲推了推漂到岸上的死

体像被翻转的一块门板似地咕略一下脸孔朝上了。翻过来没费多大力气,吓得人以为他还活着。

柳倭文子溜到远处,不敢看溺死鬼的脸;三谷看是看了,可是却感到十分恶心,没能看多大会儿。

的脸肿得圆鼓的,容貌全变了。也许是接到岩石尖上擦伤的,几乎整个面部都烂得一塌糊涂,使人不敢瞧第二眼。

三谷和柳倭文子跑去叫旅馆的人。关于随后因溺死鬼而起的乱的详情无需在这里赘述。警察署是不消说的,法院也来了人。乱子不光是在盐泉,甚至一直扩展到整个盐原。那二三天,人们一到一块儿就谈论那件事。

溺死者尽管面部损伤不堪,但根据其大致年龄、身量。衣着及携带物品等,确定就是冈田道彦。

调查结果,判定系跳水自杀。上游有几条有名的瀑布。冈田是跳进一条瀑布的瀑潭内自杀的。据医生推断,死后已有十天以上,因此,他可能是在说去东京离开旅馆的当天技水的,沉入瀑潭后,由于连日下雨,水位上涨,终于在这一天漂到了旅馆的后面。

关于自杀的原因,结果没弄清楚便不了了之。有风声说好像是因为失恋,也有人说其对象就是柳倭文子。但是谁也不了解事情的真相,知道的惟有三谷和柳倭文子本人。

冈田好像不是来盖原才认识柳倭文子的。他的情更加坚贞,更加深沉。或许到泉来也不是为了疗养,而是想接近柳倭文子。他是何等苦恼,仅从他提议进行那场近乎疯狂的毒药决斗便可了然。

由于慕至深,烦恼丛生,绝望使他陷入半疯狂状态,这是不难理解的。可是他身藏匕首却又没有勇气下手。结果,除了选择弱者的道路毁掉自己以外,别无良策。

出乱子的第二天,三谷和柳倭文子便离开了这块不祥之地,乘火车到东京去了。

他们丝毫不知,在同一列车的另一节车厢里,同乘着一位奇怪的老者,只见他和式呢绒男外衣的领子翻竖着,便帽扣到眼眉上,脸上戴着墨镜和口罩。没有嘴唇的人!蛭田岭藏。呵!这个怪人对三谷和柳倭文子究竟有着什么样的关系呢?

读者请君,以上可以说是故事的开头,接下来舞台将转到东京。由此,一宗世间最最离奇的犯罪案件渐渐拉开了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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