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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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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晨,朱莉娅醒来在上躺了一会才打铃。她思索着。她回想到头天晚上的冒险经历,不由得为她能够如此沉着应付而沾沾自喜。说她是从失败中夺得了胜利,未必恰当,可是把它看作是战略撤退,那么她的行动是巧妙极了。

然而她还是不定心。对于查尔斯的诡怪的行为也许还有另外一种解释。很可能他不要她的原因是她缺乏魅力。这个念头在夜间在她心头掠过,虽然随即排除了,认为这无疑是不大可能的,不过到了早上这个时候,她又被这个念头所困扰,这也是无可否认的。她按了下铃。因为迈克尔常在她进早餐的时候到她房间里来,所以平常伊维拉开窗帘之后,总递给她一面镜子和一把木梳,还有她的脂粉和唇膏。这一回,朱莉娅并不用木梳匆匆在头发上一掠、用粉扑在脸上草草地扑一下,而是费了些工夫。她在嘴唇上小心地涂好口红,还搽上些胭脂,她仔细梳理头发。

“你平心静气、不要有偏见地说说看,”当伊维把一盘早餐端到她上时,朱莉娅一边仍旧照着镜子,一边问道,“你说我好算是个漂亮的女人吗,伊维?”

“回答你这句话之前,我必须先知道我说了会招麻烦吗?”

“你这老母狗,”朱莉娅说。

“你不是大美人,你知道。”

“伟大的女演员从来都不是大美人。”

“昨晚你打扮得花枝招展,在身体背着光的时候,显得更加难看了,你知道。”

(“这可坏了我昨晚的事。”)“我要问你的是,假如我真想勾上一个男人的话,你看我行吗?”

“我了解男人都是些什么东西,所以不会奇怪他们会上你的钩。你现在想勾引哪一个呀?”

“哪一个都不想。我只是笼统地说说。”

伊维用鼻子呼呼地吸了口气,用食指在鼻孔上抹了一下。

“不要这样吸气。要擤鼻子就好好擤鼻子。”

朱莉娅慢慢吃着煮熟的鸡蛋。她正思潮起伏。她瞧着伊维。诚然是个模样古怪的老太婆,但人不可貌相。

“告诉我,伊维,你曾经在大街上碰到过男人想勾搭你吗?”

“我?我倒愿意他们来试试!”

“跟你说实话,我也这样想。好多女人老是跟我说男人们怎样在大街上钉她们的梢,如果她们站停下来看商店橱窗,他们就走上前来,设法引她们注意。有时候,要摆脱他们可着实麻烦呢。”

“真叫人厌恶,错不了。”

“我倒说不准。也很讨人喜欢哪。你知道,说来也怪,从来没人在大街上钉过我的梢。我不记得曾有人企图勾搭过我。”

“哦,得了,你只消哪天晚上到埃奇威路去走一趟就行了。包管有人搭上来。”

“假如有人搭上来,那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啦。”

“叫警察嘛,”伊维板着脸说。

“我知道有一个年轻姑,她在邦德街看商店橱窗,那是一家帽店,这时有个男人跑上来,问她可要买顶帽子。我想买一顶,她说,于是他们一同走进商店,她拣了一顶,留下了她的姓名和地址,可是他当场替她把钱付了,她随即说,太感谢你了,趁他等着拿找头的时候,她往外走了。”

“这是她这样对你说说的。”伊维表示怀疑地缩了缩鼻涕。她看看朱莉娅,显得莫名其妙。“你这是什么意思?”

“哦,没有什么。我只是弄不懂,为什么事实上我从没碰到有人向我搭讪过。该不是因为好像我没有感吧。”

可她到底有没有呢?她决心要实地试验一下。

那天下午,她午睡好了,从上起来,化妆得比平时略较浓艳,没有叫伊维来,便自行穿上一件既不太朴素、又不是明显看得出是高价的彩裙,戴上一顶红色宽边草帽。

“我不要弄得像个放荡女人,”她瞧着镜子说。“反过来,我也不要看上去太正经。”

她踮着脚走下楼梯,这样可以不让任何人听见她,出了门,轻轻把门关上。她有点儿紧张,但又兴奋愉快;她觉得自己正干着一桩惊人的坏事。她穿过康诺特广场,走上埃奇威路。这时候大约是五点钟。路上公共汽车、出租汽车和卡车连成一字长蛇,骑自行车的人危险地穿行于来往车辆之间。人行道上行人拥挤。

她缓步向北踱去。起初她走路的时候眼睛直朝着前面,既不看右边,也不看左边,但很快她意识到这样不行。如果她要别人看她,她必须朝他们看。有两、三回,她看见有五、六个人正观看着商店橱窗,她便也停下来观看,但是谁也不理会她。

她继续往前踱去。人们从对面和两旁走过她身边。他们似乎很匆忙。根本没人注意她。当她看见有个男人单独向她走来时,她对他大胆地盯了一眼,但他继续走去,脸上毫无表情。

她忽然想到,自己的神色太严肃了,于是让嘴唇上带着一抹浅浅的微笑。有两三个男人以为她是在对他们微笑,连忙把目光避开。其中一个走过她身边后,她回头看看,那个人也在回头看,然而和她的目光一接触便急速向前走去了。她感到有些受人冷落,决定不再东张西望。她一直往前走去。她总听得人家说,伦敦的群众是世界上最有礼貌的,可这一回他们的行为却太不近人情了。

“一个女人走在巴黎、罗马或柏林的街道上,就不可能碰到这种情况,”她心里想。

她决定走到玛丽尔蓬路为止,然后转身回去。如果一次都没碰上有人前来勾搭她就回家,岂不太丢人。她走得那么慢,以致有时候行人撞在她身上。这可使她恼火了。

“我应该去牛津街①试试的,”她说。“伊维那个混蛋。埃奇威路分明是过时了。”

①伦敦最繁华的街道之一,有著名的百货公司及服装店。

突然她的心欢欣地跳跃起来。她终于被一个年轻人注意到了,她确信他目光里闪着喜悦的光芒。他走了过去,她竭尽了全力才没有扭口头去。她愣了一下,因为一会儿他又在她身边走过,原来他走了回头路,而这一回他对她注视了一下。她对他瞥了一眼,随即羞怯地把目光朝下。他退后了些,她知道他在钉她的梢。这下行了。她站停下来观看橱窗,他也站停下来。她懂得这时候该怎样行动。她假装聚会神地观看着橱窗里展出的商品,但是正当她要移步前行的时候,用微带笑意的眼睛向他霎地一膘。

他这人很矮,模样像是个写字间职员或者百货公司的铺面巡视员,穿着一套灰色西服,头戴棕色软边呢帽。她不乐意由这样的男人来勾搭她,可是事实就是如此,他显然想来勾搭她。

她忘了自己原已开始有点疲倦了。她不晓得接下来将发生什么。当然,她不会让事情发展得太过分的,但是她很想看看他下一步将怎么办。她想,不知道他将对她说些什么。她又激动,又高兴,一块石块从她心上搬走了。

她缓步前行,知道他就紧跟在她背后。她在另一家商店的橱窗前站停了下来,这一回他也停下时,就紧靠在她旁边。她的心猛跳起来看来一个冒险的经历真将开始了。

“不知道他会不会要我跟他到旅馆去。我看他付不起房钱。到电影院去。准是这样。这下够有劲啦。”

她这会儿正面瞧着他,几乎带着微笑。他脱下帽子。

“兰伯特小姐,是不是?”

她差些吓得魂灵出窍。她确实不胜震惊,没有能够镇静地予以否认。

“我一看见你,就觉得认出是你了,所以才拐回来看看清楚,明白吗,我还对自己说,假如这不是朱莉娅·兰伯特,那我是拉姆齐·麦克唐纳①。后来你停下来看橱窗,这一来给我机会可以仔细地着看你。我诧异的是,怎么会在埃奇威路上看到你。这好像太离奇了,也许你懂得我的意思。”

①拉姆齐·麦克唐纳(RamsayMacDonald,1866—1937)为英国工领袖,曾三次出任英国首相。此处的年轻人当然不是麦克唐纳首相,他的意思是他认定正是朱莉娅。

事实比他想像的更加离奇。反正,只要他知道了她是谁,这都无关紧要。她早该料到,她只要在伦敦稍稍走动几步,就不可能不被人认出来。

他说话带有伦敦土音,面色苍白,可是她对他愉快而友好地微微一笑。一定不能让他认为她在装腔作势。

“对不起,未经介绍这一套就跟你说话,不过我不能失去这个机会呀。可以谢谢你给我签个名吗?”

朱莉娅倒了一口气。不可能他跟随了她十分钟就为了签个名吧。他一定是想出这个来作为跟她搭话的借口。好吧,她得把戏演下去。

“我很高兴。不过我在街上给你签名不太好。人们会紧紧盯住了看的。”

“你说得对。听着,我正要喝茶去。那边转角上有一家里昂餐室①。你也去喝一杯不好吗?”

①里昂餐室是由里昂(J.Lyon)在伦敦开设的联号快餐店。

她继续演戏。大概等他们喝了茶,他会建议去看电影的。

“好哇,”她说。

他们一路走去,到了那家餐室,在一张小桌子旁坐下。

“请来两杯茶,小姐,”他对女侍者说。“要吃些什么吗?”朱莉娅什么也不要,他又对女侍者说,“一客烤饼和黄油,小姐。”

朱莉娅这时可以对他仔细端详一番了。虽然是个粗壮的矮个子,他却五官端正,乌黑的头发用发蜡紧贴在头皮上,双目炯炯有神,只是牙齿不整齐,皮肤苍白,使他看上去不大健康。他举止有点冒失,朱莉娅不大喜欢,不过她合情合理地想想,你不大可能指望一个在埃奇威路上勾搭你的青年会像朵紫罗兰那样腼腆的啊①。

①英语中惯用violet(紫罗兰)一词来比喻羞怯、腼腆的人。

“别的慢慢来,让我们先把名签好,怎么样?说做就做,这是我的格言。”

他从口袋里拿出一枝自来水笔,又从一只鼓鼓囊囊的皮夹里拿出一张大卡片。

“这是我们公司的商业名片,”他说。“就签在这上面好了。”

朱莉娅看他把这花招耍到这步田地,觉得愚蠢可笑,可是她和气地在名片背面给他签上了她的名字。

“你收集签名吗?”她狡黠地笑了笑问他。

“我?不。我认为这全是闹。我的女朋友在收集。她弄到了查利·卓别麟和道格拉斯·范朋克①的,还有不知多少其他的签名。我给你看她的照片,要是你想看的话。”

①道格拉斯·范朋克(DouglasFairbanks,1883—1939)为美国早期电影红星,擅演武侠片。

他从皮夹里出一张快镜照片,上面是个相当时髦的年轻女郎,露出一口牙齿,带着电影明星般的笑容。

“漂亮,”朱莉娅说。

“当然漂亮。我们今晚将同去看电影。我拿你的签名给她,她一定会非常惊奇。刚才我认出了你,第一个念头就是我死也要为我的格弄到朱莉娅·兰伯特的签名。我们将趁我假期在八月份结婚,你知道;我们准备到怀特岛去度蜜月。我有了这个,能跟她好好地寻寻开心。等我告诉她你和我一起喝过茶,她一定不会相信,会当我在骗她,这时我就拿出签名给她看,你明白了?”

朱莉娅文有礼地听他讲着,可是那笑容在她脸上消失了。

“我怕我马上就得走了,”她说。“我已经迟了。”

“我也没有多少时间了。你知道,要去碰头女朋友,我巴不得马上离开这里。”

那女侍者在把他们的茶点端上来时已经把帐单放在桌子上了;现在他们站起身来,朱莉娅从她的手提包里拿出一个先令。

“你这是做什么?你别想我会让你付帐。是我请你来的。”

“那就谢谢你了。”

“可是我来告诉你,你可以怎样做吧:让我改天带我女朋友到你化妆室去看你。你就跟她握握手,明白吗?这对她将是件天大的事情。啊,她这辈子会老是对人讲的。”

朱莉娅的态度在过去的几分钟内渐渐变得僵硬了,这时虽然仍旧很有礼貌,却几乎变得高做了。

“真是抱歉,可是我们从来不允许陌生人进入后台。”

“哦,对不起。’可你不会见怪我提出这样的要求吧?我的意思是说,我不大会为我本人提出这样的要求的。”

“一点也不见怪。我完全理解。”

她向一辆沿着人行道缓慢开着的出租汽车招招手,同时伸手跟那青年握别。

“再见,兰伯特小姐。再见,祝你好运,祝你一切顺利,还要谢谢你的签名。”

朱莉娅在出租汽车的角落里坐下,火冒三丈。

“恶泣不堪的小畜生。他还有他的女朋友。问我他能不能带她来看我,真是大胆老面皮。”

她到了家,上楼走进自己的房间。她把头上的帽子一把摘下,怒冲冲地扔在上。她大步走到镜子前,注视着自己。

“老了,老了,老了,”她咕哝道。“这是毫无办法的;我已经完全丧失了感。你不愿相信,是不是?你会说这是说八道。那么还有什么另外的解释呢?我在埃奇威路上从头走到底,天晓得我还打扮得完全像是个那一路人,但是没有一个男人来理睬我,除了一个为他的女朋友要我签名的该死的小店员。真是荒谬绝伦。都是些没有欲的狗崽子。我不知道英国人今后都将怎么样。大英帝国啊!”

她说的最后的这几个词带有一种鄙夷,准能使前座整排的内阁大臣惊愕失色。她做起手势来。

“谁要是认为我没有感,就能达到我这地位,那是可笑的。人们来看一个女演员,为的是什么?因为他们梦想和她上。难道你要对我说,我没有感就能够把一部糟透的戏演上三个月,使得场场客满吗?话说回来,感到底是什么?”

她停顿了一下,瞧着镜子里的自己沉思默想。

“当然我能演得富有感。我什么都演得像。”

她开始想到那些以感闻名的女演员,尤其是其中之一,莉迪亚·梅思,经常受聘扮演勾引男子的荡妇角色。她算不上好演员,不过她演某些角色的时候,确实出神入化。朱莉娅是个模仿能手,这时她开始模仿起莉迪亚·梅恩来。她把眼睑像莉迪亚的一样荡地半掩着眼睛,身子在衣服里面起伏扭动。她使她的眼睛像莉迪亚的一样投射出风、挑逗的目光,在蛇一般蠕动的姿势里加进诱惑的意味,这是莉迪亚的特殊本领。她还开始用莉迪亚的声音说话,懒洋洋地拉长着调子,使她说出的每一句话听上去都略带荡的口气。

“啊,我亲的人儿,这种话我听得太多了。我不想在你和你妻子中间制造麻烦。男人们为什么不让我独来独往呢?”

这是朱莉娅所作的刻毒的模仿表演。这是着实无情的。她感到那么有趣,不禁失声大笑。

“得了,这里有一点可以肯定:我也许没有感,但是看到了我的模仿表演,就不会有许多人认为莉迪亚有感了。”

这使她大为宽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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