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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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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面人

在一些神秘的案件中,我的朋友福尔摩斯的非凡才能使我们对一些离奇的戏剧故事听得入了神,最后我们自己也投身到这些故事中去了。在我发表根据这些案件所写的短篇小说时,很自然地就把他的成就写得比失败要详细得多。我所以这样做,并不是为了顾全福尔摩斯的名声——事实上,每逢濒于绝境时,他的力和多才多能实在令人钦佩不迭——而是因为凡是福尔摩斯遭到失败之处,别人也不会成功,而故事也就永远没有结局了。然而,往往发生一种情况,甚至当他出现了错误,最后还是被他查出了真情。我曾注意到五六种这类情况的案子,其中有两件案子最明显而引人入胜,一件是马斯格雷夫礼典案,一件就是我现在准备讲述的故事。

福尔摩斯是一个很少为锻炼身体而进行体育活动的人。一般来说,善于运用自己体力的人并不很多。而毫无疑问,在与他同体重的人中,福尔摩斯是我见过的最优秀的拳击家,不过,他把盲目锻炼身体看作是力,所以除了与他职业有关的项目以外,他对其余活动一向很少问津。可是他力非常充沛,不知疲倦。显然,他这样的养身之道,确实是很奇怪的。他的饮食总是很简单的,起居也极其简朴,近于节衣缩食。除了偶尔注射些可卡因以外,福尔摩斯没有其他恶。每当没有案件可查,而报纸新闻又枯燥无味时,他便求助于麻醉剂,以解除生活的单调。

早春的一天,福尔摩斯清闲起来,居然有时间陪我到公园去散步。此时榆树已生出嫩绿的幼芽,栗树梢头开始冒出五瓣形新叶。我们在一岂不言不语地漫步了两个小时,这对两个互知肺腑的人是很适合的。我们回到贝克街时,已经近五点了。

“请原谅,先生,”我们的小仆人一边开门一边说道,“有一位绅士来找过您,先生。”

福尔摩斯抱怨地望了我一眼。

“这都怪午后散步!”福尔摩斯说道,“那么,这位绅士已经走了吗?”

“是的,先生。”

“你没有请他进来吗?”

“请了,先生,他进来过。”

“他等了多久?”

“他等了半小时,先生。他非常焦躁不安,先生,他一直在屋中踱来踱去,跺着脚。我在门外等候,先生,可是我能听到他的动静。最后他走到过道里大声叫喊说:'是不是他不打算回来了?'他的原话就是这样,先生。我说:'请再稍等一等。'他又说:'那么我到外面去等好了,我在这里快闷死了,过一会我就回来。'说完他就走了,我说什么也留不住他。”

“好了,好了,你做得很对,”我们走进屋中,福尔摩斯说道,“真叫人生气,华生。我正需要一件案子。从这个人急不可耐的样子来看,似乎是一件重要案子呢。喂!这桌上的烟斗不是你的,一定是这个人丢下的。这是一只很好的欧石南根烟斗,斗很长,是用烟草商叫做琥珀的那种材料做成的。我不知道伦敦城里究竟有几支真正的琥珀烟嘴,有人认为里面包着苍蝇的那种才是真正的琥珀。喂,他竟把显然很珍的烟斗遗忘了,说明他一定是非常心烦意乱了。”

“你怎么知道他珍这只烟斗呢?”我问道。

“啊,据我看来,这烟斗的原价不过七先令六便士,可是,你看,已经修补过两次,一次在木上,另一次是在琥珀嘴上。你可以看到,每次修补都用的是银箍,比烟斗的原价要高得多。这个人宁愿去修理烟斗,也不愿花同样的钱去买一只新的,说明他一定很珍这只烟斗了。”

“还有别的吗?”我问道,因为福尔摩斯正把烟斗翻过来掉过去,以独特的沉思神情凝视着它。

福尔摩斯把烟斗拿起来,用他那细长的食指弹了弹,好象一个教授在讲授动物骨骼课似的。

“烟斗有时是非常重要的,”福尔摩斯说道,“除了表和鞋带以外,没有什么东西比烟斗更能表示一个人的个了。可是这只烟斗的迹象既不明显,也不重要。烟斗的主人显然是一个身强力壮的人,惯用左手,一口好牙齿,粗心大意,经济富裕。”

我的朋友丝毫不假思索地信口说出了这些话,我看到他斜视着我,看我是否明白他的推理。

“你认为他用一只七先令的烟斗吸烟,那就是一个有钱的人吗?”我问道。

“这是格罗夫纳板烟,八便士一英两,”福尔摩斯说着,把烟斗在手心中磕出一点烟丝来,”用这一半的价钱,他就可以上等烟了,可见他是经济富裕的了。”

“那么,别的几点呢?”

“他有在油灯和煤气喷灯上点烟斗的惯。你可以看出这烟斗的一边已经烧焦了。当然用火柴就不会弄成这样了。用火柴点烟怎么会烧焦烟斗边呢?但你在油灯上把烟点着,就不能不烧焦烟斗。而烧焦的只是烟斗的右侧,由此,我推测他是一个使用左手的人。现在你把你的烟斗在灯上点燃,你就可以看到,因为你惯用右手,自然是左边侧向火焰了。有时你也许不这么点烟,但这毕竟不是经常的。所以只能认为他惯用左手。琥珀嘴已被咬穿,说明他身强力壮,牙齿整齐。如果我没有弄错的话,我听到他已走上楼来,那么,我们就可以研究一些比这烟斗更有趣的问题了。”

过了一会儿,我们的屋门开了,一个身材高大的年轻人走进来。他身穿一套讲究而素净的深灰色衣服,手中拿着一顶褐色宽檐呢帽。我猜他的年龄在三十岁上下,可是实际上他还要大几岁。

“请原谅,”他有些窘岂不安地说道,“我想我应当先敲一敲门。是的,我当然应该先敲门。可是事实上我有点心烦意乱,请原谅我的冒失。”他把手放在额上,仿佛头昏眼花似的,一扭身倒在椅子上。

“我可以看出你已经一两夜没有睡觉了。”福尔摩斯和蔼可亲地说道,“这确实比工作还要伤神,甚至比玩乐还要伤神。请问我可以帮你什么忙呢?”

“我要请你指教,先生。我不知道怎样办才好,我的整个生活似乎已经垮了。”

“你是不是想请我做一个咨询侦探?”

“不单是这样。你是一个见识广博的人,一个饱经世故的人,我需要你赐教。我需要知道下一步我该怎么办。我希望你能告诉我。”

他说得支离破碎,呼吸急促,声调颤抖,我觉得他好象连说话本身都非常痛苦,始终竭力用意志抑制着自己的感情。

“这是一件非常棘手的事,”他说道,“哪一个人也不愿意对外人说自己的家务事。尤其是和两个完全陌生的人来商议自己妻子的行为,更是令人难堪。这样做简直太可怕了。可是,我已经到了智穷力尽的地步,不能不向别人求教了。”

“我亲的格兰特-芒罗先生……”福尔摩斯开口说道。

我们的来客从椅子上跳起身来。

“怎么?”他大声说道,“你知道我的姓名?”

“假如你想隐瞒自己的姓名身份,”福尔摩斯笑容满面地说道,“我劝你以后不要再把名字写在帽里儿上,或者你拜访别人时,不要把帽里儿冲向人家。我正想告诉你,我和我的朋友在这间屋子里已经听到过许许多多稀奇古怪、神秘莫测的事情,而且我们有幸能够使不少惶惑不安的人得到安宁。我相信我们也能为你做到这一点。因为时间是很重要的,请你不要耽误时间,赶快把事情的原委告诉我吧。”

我们的来客又把手放到额上,仿佛感到非常痛苦。我从他的姿态神情上看出来,他是一个沉默寡言、不易冲动的人,天有些骄傲,宁愿掩盖自己的创痛,也不愿暴露出来。后来,他忽然用握紧的拳头作了个坚定的手势,似乎不再保守秘密,开始说道:

“事情是这样的,福尔摩斯先生,我是一个已经结了婚的人,婚后已三年了。在这三年中,我和我的妻子象任何一对夫妻一样,恩异常,生活美满。我们的思想、言论和行动没有丝毫分歧。可是现在,从上星期一开始,我们中间突然产生了障碍。我发现,在她的生活上和思想上,有一些东西我竟然一无所知,犹如她是个陌路相逢的女人一般。我们疏远了。我要知道这是为什么?

“不过,有一件事我要先让你知道,然后我再继续讲下去,福尔摩斯先生。艾菲是我的。不要在这方面产生什么误会。她一心一意地着我,现在更加我了。这一点我知道,也感觉得出来,这是毋庸置疑的。一个男人很容易察觉女人在他。不过我们夫妻之间,有这个秘密存在,在这个秘密弄清楚以前,我们不能一切照旧了。”

“芒罗先生,请你把事实告诉我,”福尔摩斯有点不耐烦地说道。

“我先把我所知道的艾菲的历史告诉你。我初次见到她时,虽然她很年轻,仅仅二十五岁,却已是未亡人了。那时她叫赫伯龙夫人。她小时就到美国去了,住在亚特兰大城,在那里嫁给了那个赫伯龙,他是个律师,顾客很多。他们有一个孩子,可是那地方流行了黄热病,她的丈夫和孩子得黄热病双双死去,我看到了赫伯龙的死亡证。这使她对美国产生了恶感,便回国和她未出嫁的姑母一起住在米德尔塞克斯的平纳尔。我还要说明,她的丈夫给她留下相当多的遗产,大约有四千五百镑。她丈夫在世时对这笔资产投资得利,平均年利七厘。我遇见她时,她到平纳尔才六个月,我们互相倾心,几星期后就结婚了。

“我自己是个蛇麻商人,每年有七八百镑的收入。我们在诺伯里租了一座小别墅,每年租金八十镑,生活非常舒适。我们这小地方离城虽然很近,却有乡村风味。离我们不远,有一家小旅馆和两所房屋,我们门前田地的那一边有一所单独的小别墅。除此以外,只有到车站去的半路上才有房子。我的职业使我在一定的季节才进城去办事,可是在夏季我就不用进城了。于是我和我的妻子在自己的乡下住宅纵情欢乐。我可以告诉你,在这件不幸的事情发生之前,我们夫妇从来没有发生过任何不愉快的事。

“还有一件事,我应当先告诉你,然后再讲下去。我们结婚时,妻子把全部财产都转让到我名下了。这原不是我的本意,因为我觉得我的事业如果失败,那就很难周转了。可是,她一定要这样做,我只好照办了。啊,大约六个星期以前,她来找我。

“'杰克,'她说道,'当你接受我那笔钱的时候,你说过,我什么时候要用就可以向你要。'

“'不错,'我说道,'那本来都是你自己的钱嘛。'

“'好,'她说道,'我要一百镑。'

“我听到这话,感到有些惊愕,因为我以为她不过是要买一件新衣服或其他这一类的东西。

“'到底怎么回事?'我问道。

“'噢,'她开玩笑地说道,'你说过你只不过做我的银行保管,你知道,银行保管是从来不向人家乱发问的。'

“'如果你真需要这些钱,当然可以拿到它。'我说道。

“'啊,是的,我当真需要它。'

“'你不能告诉我你用这笔钱作什么吗?'

“'杰克,过几天可以告诉你,不过现在不行。'

“于是我只好这样办了。不过如果说我们夫妇间有什么秘密的话,这就是破题儿第一遭。我给了她一张支票,事后也没再想这件事。这件事也许和后来发生的事没有什么关系,但我想我还是都说出来好。

“好,我刚才告诉你们,离我们住处不远,有一所小别墅。在我们住所和小别墅之间有一块田野,可是你要到小别墅去,就得沿大道走到对过,然后再绕到一条小路上去。就在小别墅那边,有一频繁茂的苏格兰枞树,我平常很喜欢在那里散步。因为,在树林中散步总是令人心旷神怡的。八个月来,这所小别墅一直无人居住,但这太可惜了。因为那是一座很漂亮的两层楼,有一道古式的游廊,周围到处是金银花。我经常在那里逗留,并且经常想,如果住在这里该是多么惬意啊。

“咳,上星期一傍晚,我走在这条路上,遇到一辆空篷车转到小路上,同时看到游廊旁草地上有一堆地毯和一些别的东西。很明显,这所小别墅终于租出去了。我走过去,象一个游手好闲的人那样停下来打量一番,想知道住得离我们这么近的究竟是什么人。可是我正在打量,突然意识到上面一扇窗户里有一张面孔也正在看着我。

“福尔摩斯先生,我当时不知道这张面孔的样子,可是,我背上似乎冒出了冷汗。我站得稍微远了一点,所以看不清面貌如何。不过这张面孔有点不自然而且不象人脸。这就是我那时的印象。我便急忙走向前去,以便把窥视我的那个人看得更清楚些。但我走近以后,那张面孔突然不见了,仿佛突然被拉到室内的暗处。我站了足有五分钟,仔细考虑这件事,打算把我得到的印象分析一下。我很难说明这究竟是一张男人的面孔,还是女人的,它离我太远了。可是这张面孔的颜色给我留下的印象却是很深的。它就象青灰色的白垩土一样,而且有点僵硬呆板,不自然得吓人。我心里很不安,便决心再去看看这所小别墅的新住户。我走近门前敲了敲门,立即有一个身材高大、体态削瘦的女人把门打开,这女人面容丑陋,令人生畏。

“'你要干什么?'她着北方口音问道。

“'我是你对面的邻居,'我把头朝我的住处点了点,说道,我看你们刚刚搬进来,因此我想是不是能帮助你们做些什么……'

“'喂,我们需要你时,自然会请你的,'她说着,竟然把门关上。我吃了这样粗暴的闭门羹,非常恼怒,转身便回家了。整个晚上,尽避我竭力去想别的事情,但我脑中始终萦绕着窗口的那个怪人和那女人的粗鲁形象。我决意不向妻子说这件事,因为她是一个胆怯而又容易激动的女人,我不愿意让她分担我所遭遇到的不快。然而,在我临睡以前,我告诉她那所小别墅现在已经住上人了,她没有回答。

“我通常睡得很死。家里人经常嘲笑我说夜里没有什么能把我吵醒。可是在这天晚上,由于这件事情的小小刺激或是其他原因,我不知道,但我却睡得不象平常那么死。我在似睡非睡中模模糊糊地觉得室内有什么在走动,逐渐意识到我妻子已经穿好衣服,并且披上了斗篷,戴上了帽子。我喃喃地说了几句惊异的话,对她这种不适时的举动提出了异议。当我半睁半闭的双眼突然落到我妻子被烛光映照的脸上,竟使我惊异得说不出话来。她的表情是以前我从未见过的,也决不会是假装的。她脸色死白,呼吸急促,在她扣紧斗篷时,偷偷地瞧着上,看是否惊醒了我。后来,以为我还在睡梦中,她便悄悄地从屋中溜出去,过了一会,我听到一阵尖锐的吱吱嘎嘎声,这分明是大门合叶发出的响声。我从上坐起来,用手关节敲栏,看看我是不是真的醒着。然后我从枕下拿出表来,已经是凌晨三点钟了。而凌晨三点钟我妻子到外面去,她究竟要干什么呢?

“我坐了有二十分钟,脑中翻腾着这件事,设法寻找一些可能的解释。我越想越觉得离奇古怪,莫名片妙。我正在苦苦思索这件事时,听到门又轻轻关上了,我妻子走上楼来。

“'你半夜三更到哪里去了,艾菲?'她一进来,我便问道。

“听我一说,她立即大惊失色,猛然尖叫了一声。这一惊一叫比其他的事更使我烦恼,因为这里面具有难以形容的内疚之意。我妻子向来是一个真诚而情直爽的女人,看到她悄悄溜进自己的屋内,而当丈夫问话时竟然惊呼出声,畏缩不安,这真使我异常寒心。

“'你醒了,杰克!'她勉强笑了笑,大声说道,'怎么,我还以为没有什么能把你吵醒呢。'

“'你到哪里去了?'我更加严厉地问道。

“'无怪乎你要觉得惊奇了,'她说道。我看到她在解斗篷上的钮扣时,手指不住颤抖,'呃,以前我从未做过这样的事。事实是这样的:我觉得好象有些气闷,特别想透一透新鲜空气。假如我不出去,我真以为我要晕倒了。我在门外站了几分钟,现在已经完全恢复过来了。'

“她说这番话的时候,始终不敢向我这边看一眼,她的声音也完全不象平常的语调。这就说明她说的都是假话。我没有回答,把脸转向墙壁,非常伤心,心中充满了千百种恶意的猜测和怀疑。我妻子对我隐瞒什么呢?她这次奇怪的外出,究竟到哪里去了?我感到,在我查明这件事的底细以前,我是不会安宁的。可是,在她向我说过一次假话以后,我不愿再问她什么了。这一夜我一直辗转反侧,忐忑不安,猜来猜去,越想越糊涂。

“第二天我本应到城里去,但我心中异常烦恼,也顾不得照顾生意了。我妻子似乎也和我一样心神不安,她始终注意着我的脸色,我从她那疑虑的目光看去,她已经知道我不相信她讲的话,现在也是六神无主不知如何是好。早餐时我们一句话也没有谈,然后我立即出去散步,以便能在清晨新鲜空气中思考这件事。

“我一直走到克里斯特尔宫,在那里度过了一个小时,回到诺伯里时已经一点钟了。我正巧路过那所小别墅,便停下脚步望望那些窗户,看看是否能见到昨天看我的那张面孔。福尔摩斯先生,你想象我是多么惊奇,原来我正站在那里时,小别墅的门突然打开了,我妻子走了出来。

“我一见到她,竟惊呆得说不出话来,可是当我们目光相遇时,我妻子显得比我更加激动。一霎时,她似乎想再退回到那所别墅中去。后来,看到再隐藏也没有什么用了,便走上前来,面色异常苍白,目光惊惧,与她嘴辱上强露出的微笑,显然是毫不相称的。

“'啊,杰克,'她说道,'我刚才来看看是不是能给新邻居帮点忙。你为什么这样看着我?杰克,你不会和我生气吧?'

“'那么,'我说道,'这就是你昨夜来过的地方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她喊道。

“'我完全可以肯定,你昨夜到这里来了。这都是些什么人?你竟然在深更半夜来看他们?'

“'以前我没到这里来过。'

“'你怎能竟然对我说起假话来?'我大声喊道,'你说话时声音都变了。我什么时候有事瞒过你?我要进去,把这件事弄个一清二楚。'

“'不,不,杰克,看在上帝的面上!不要进去。'她激动得控制不住自己,气喘吁吁地说道。等我走到门口时,她一把扯住我的袖子,一股蛮劲把我拉回去。

“'我恳求你不要这样做,杰克,'她高声喊道,'我保证过几天把一切全都告诉你,如果你进到别墅里去,除了自找苦吃以外,没有别的好处。'后来,我从她手中挣脱开,她紧紧把我缠住,疯狂地哀求着。

“请你相信我,杰克!'她叫喊道,'就相信我这一次。你决不会因此而感到后悔的。你知道,要不是为了你好,我决不会对你隐瞒什么的。这关系到我们的整个生活。如果你和我一起回家,一切都会很好的,如果你硬要进别墅去,那么我们之间的一切就全完了。'

“她的态度如此诚恳,又如此绝望,她的话劝阻了我,使我犹豫不决地站在门前。

“'要让我相信你,必须有一个条件,而且只有一个条件,'我终于说道,'那就是从现在起必须停止这种秘密活动。你有权保留你的秘密,但你必须答应我夜里不再出来,不再做什么事情不让我知道。如果你答应我,将来不会再有这样的事情,我就忘掉过去的一切。'

“'我知道你会相信我的,'她非常宽慰地松了口气,高声喊道,'完全可以照你的愿望办。走吧,啊,离开这儿回家去吧。'

“她仍然拉着我的衣袖,把我从小别墅引开。我走时向后看了看,看到上面窗上,有一张铅灰色的面孔正向我们张望。我妻子和这个怪人之间有什么关系呢?头天我看到的那个粗野而又丑陋的女人和她又有什么瓜葛呢?这是一个奇怪的谜。我知道,在我解开这个疑之前,我的心情是永远不会平静的。

“在这以后,我在家呆了两天,我妻子很忠实守约,因为,就我所知,她从未出门一步。然而,第三天,我有充分的证据证明,她那么严肃许诺的话,竟不能使她摆脱那股神秘的吸引力,从而使她背弃她的丈夫和她的责任。

“那一天我到城里去了,可是我没有象往常那样乘三点三十六分的火车回来,而是乘两点四十的火车返回的。我一进门,女仆就面带惊慌地跑进厅房。

“'太太在哪里?'我问道。

“'我想她出去散步了,'她答道。

“我心里霎时充满了疑云,我跑到楼上看她是否确实不在屋中。这时我偶然向窗外一望,看到刚才和我说话的女仆穿过田野,正向那小别墅方向跑去。那时我当然非常清楚这是怎么回事了。我妻子又到那里去了,并曾吩咐女仆,我如果回来,就去叫她。我气得发抖,跑下楼来,奔出去,决心一劳永逸地把这件事查到底。我看到我妻子和女仆沿小路赶回来,可是我没有站下来和她们说话。这所小别墅里有一种秘密,使黑暗笼罩了我的生活,我发誓,无论如何,不能再让它继续下去。我走到房前,甚至连门都没敲,转动门钮,就冲进过道里。

“楼下是一片寂静。厨房里炉灶上水壶咝咝作响。一只大黑猫盘卧在一只篮中。但没有以前我看到的那个女人的踪影。我跑进另一间屋子,可是也同样空无一人。后来我跑上楼去,另两间屋子也是空的。原来整个别墅竟空空如也。室中的家具和图画都极为平常而粗俗,只有我从窗户看到奇异面孔的那间寝室舒适而讲究。当我看到壁炉台上悬挂着一张我妻子的全身照平时,我的全部疑烧起强烈而痛苦的火焰,那张照片还是三个月前我要她拍摄的。

“我在室内停留了一会,确知完全无人以后,才走出来,心中感到以前从未有过的沉重。我进屋时,我妻子来到前厅,可是我极为痛心,异常恼怒,不愿和她说话,从她身旁冲进我的书房中去。可是她在我把门关上以前,却随我身后走了进来。

“'我很抱歉,竟破坏了我的诺言,杰克,'她说道,'可是你如果知道这里面的一切真情,我相信你是一定能原谅我的。'

“'那么就把这一切告诉我吧。'我说道。

“'我不能,杰克,我不能,'她高声喊道。

“'如果你不告诉我住在那所别墅里的是谁,你送给像片的那个人是什么人,我们就不能互相信任了。'我说道,从她身旁走开,离开了家。这是昨天的事,福尔摩斯先生,从那时期我就没有见过她。对于这件奇怪的多,我只知道这些。这是我们中间头一次出现不和。这使我十分震惊,不知如何解决是好。今天早晨我突然想到你可以指教我,所以急忙赶到你这里来,一切拜托给你。假如这里面有哪一点我没有说清楚,请你问我好了。不过,首先请你赶快告诉我该怎么办,因为我实在忍受不了这样的痛苦。”

福尔摩斯和我聚会神地静听这件离奇的故事。这个人异常激动,讲得断断续续。我的伙伴,一只手托着下巴,静静地坐在那里,陷入沉思。

“请告诉我,”他终于说道,“你能保证你在窗户上看到的面孔是一张男人的面孔吗?”

“我每次看到这张面孔,距离都比较远,所以不能肯定。”

“但你显然对这张面孔的印象是很不好的。”

“它似乎颜色很不自然,而且面貌呆板得奇怪。但我走近时,就猛然不见了。”

“你妻子向你要一百镑,到现在有多长时间了?”

“大约有两个月了。”

“你看到过她前夫的照片吗?”

“没有,在他死后不久,亚特兰大着了大火,她的所有文件都烧掉了。”

“可是她有一张死亡证,你说你看到过是吗?”

“是啊,在这场火灾以后,她拿到了一份副本。”

“你可曾遇到过在美国认识她的人吗?”

“没有。”

“或者接到过那里的来信吗?”

“没有。”

“谢谢你。现在我要把这件事情稍微想一想。如果这所别墅现在仍然空着,我们就有些难办了。不过,我想很可能,昨天在你进去以前,里面的住户得到警告,所以事先躲开了,现在可能又回屋了。我们不难把它查清楚。我劝你返回诺伯里,再观察一下那所别墅的窗户。如果肯定里面有人居住,你不必硬闯进去,只要拍一个电报给我和我的朋友就可以了。我们收到电报,一小时就赶到你那里,很快就可以查个水落石出。”

“假如那别墅现在还空着怎么办呢?”

“这样的话,我明天去,然后再和你商量。再见。不过,重要的是,在没有弄清原委之前,你不要再烦恼了。”

“我担心这事情不妙,华生,”我的朋友把格兰特-芒罗先生送到门口以后,回来时说道:”你认为怎么样?”

“这件事很难办,”我回答道。

“对了,如果我没弄错的话,这里面必定有诈啊。”

“那么诈人的是谁呢?”

“啊,那一定是住在那唯一舒适的房间里、并把她的照AE-f1挂在壁炉墙上的那个人。华生,真的,窗户里那张呆板面孔真是很值得注意呢,我无论如何也不放过这件案子。”

“你已经有了推论吗?”

“是啊,这仅是暂时的推论。可是如果这推论证明是不正确的,那就不免使我吃惊了。我认为这女人的前夫就住在小别墅里。”

“你为什么这样想呢?”

“不然,她那样惊惶不安、坚决不让现在的丈夫进去的举动又怎样解释呢?照我想来,事实大致是这样:这个女人在美国结了婚,她前夫沾染了什么不良的恶,或者说,染上了什么令人讨厌的疾病,别人不愿接触了或者能力降低了。她终于抛弃了他,回到英国。更名改姓,想开始一个新的生活。她把一张别人的死亡证给丈夫看过。现在结婚已经三年,她深信自己的处境非常安全。可是她的踪迹突然被她的前夫发现,或者可以设想,被某个与这位病人有瓜葛的荡妇发现了。他们便写信给这个妻子,威胁说要来揭露她。她便要了一百镑设法去摆脱他们。他们却仍然来了。当丈夫向妻子提到别墅有了新住户时,她知道这就是追踪她的人。她便等丈夫熟睡以后,跑出去设法说服他们让她安静。这一次没有成功,第二天早晨她又去了,可是正象她丈夫告诉我们的那样,她出来时正好碰上了他。这时她才答应不再去了。但两天以后,摆脱这些可怕邻居的强烈愿望驱使她又进行了一次尝试。这一次她带上他们向她索要的照片。正在和前夫会晤,女仆突然跑来报告说主人回家了。此时她知道他必定要直奔别墅而来,便催促室内的人从后门溜到附近的枞树丛里。所以,他看到的是一所空房子。但如果他今晚再去,房子还空着才怪呢。你认为我的推论如何?”

“这完全是猜测。”

“可是它至少符合所有的事实。假使再发现了不相符合的新情况,我们重新考虑也还来得及的。在我们没有收到那位朋友从诺伯里拍来的电报之前,我们只好寸步不前了。”

不过我们并没有等多久。刚刚吃完茶点,电报就来了。

电报说道:

别墅依旧有人居住。又看到窗内那张面孔。请乘七点钟火车来会,一切等你前来处理。

我们下火车时,他已在月台上等候,在车站灯光下,我们看到他面色苍白,忧心忡忡,浑身颤抖。

“他们还在那里,福尔摩斯先生,”他用手紧紧拉住我朋友的衣袖说道,“我经过别墅时,看到有灯光。现在我们应当断然彻底解决它。”

“那么,你有什么打算?”当我们走在幽暗的树荫路上时,福尔摩斯问道。

“我打算闯进去,亲眼看看屋里到底是什么人。我希望你们两位做个见证。”

“你妻子警告你最好不要揭开这个谜,你决心不顾一切地去闯吗?”

“是的,我下了决心。”

“好,我认为你是对的。弄清真相总比无休止地怀疑好得多。我们最好立刻就去。当然,从法律上说,我们这样做是错误的。不过我想这也值得。”

那晚天色异常昏暗,我们从公路转入一条两旁全是树篱的狭窄小路,天开始下起细雨,格兰特-芒罗先生急不可耐地奔向前去,我们也竭力随在他身后跌跌撞撞地走着。

“那就是我家的灯光,”他指着树丛中闪现的灯光,低声说道,“这就是我要进去的那所别墅。”

他说话时,我们已在小路上拐了弯,那所房子已近在咫尺。门前地上映着一-E黄色灯光,说明门是半掩着的,楼上一个窗户也被灯光照得异常明亮。我们望过去,见一个黑影正从窗帘上掠过。

“这就是那个怪物!”格兰特-芒罗喊道,”你们可以亲眼见到有人在这里。现在随我来,我们马上就把一切弄明白。”

我们走近门口,突然一个妇人从黑影中走出来,站在灯光的金黄色光影中。在暗中我看不清她的脸面,但她双臂高举,做出恳求的姿态。

“看在上帝面上,不要这样!杰克,”她高喊道,”我预料到今晚你一定会来。亲的,请你再好好想一想!再相信我一次,你永远不会后悔的。”

“艾菲,我已经相信你太久了,”他厉声叫道,”放开我!我一定要进去。我的朋友和我要彻底解决这件事!”他把妻子推到一旁,我们紧随在他身后走过去。他刚把门打开,一个老妇人跑到他面前,想阻拦他,可是他一把将她推开,转瞬之间我们都到了楼上。格兰特-芒罗跑到上面亮着灯光的屋中,我们随后走了进去。

这是一间暖和、舒适、布置得很好的卧室,桌上点着两支蜡烛,壁炉台上也点着两支。房间的一角,象是个小女孩俯身坐在桌旁。我们一进门,她就把脸转过去,不过我们可以看到她穿着一件红上衣,戴着一副长长的白手套。在她突然转向我们时,我不由得惊骇得叫出声来。她的面孔是极为奇怪的铅灰色,完全没有丝毫表情。一瞬间,这个谜就揭开了。福尔摩斯笑了笑,把手伸到这孩子耳后,一个假面具从她脸上掉下来,原来她是一个小黑炭一样的黑人女孩,看到我们惊骇的面容,高兴得露出了一排白牙齿。看到她那滑稽的样子,我也不禁大笑起来。可是格兰特-芒罗却一只手按着自己的喉咙,站在那里呆呆地望着。

“我的天哪!”他大声喊道,”这是怎么回事?”

“我告诉你这是怎么回事,”他妻子面容坚定而自豪地扫视了屋内的人一眼,说道,“你强迫我违反我的意志告诉你,现在我们两个人必须求得一个妥善的办法。我的丈夫死在亚特兰大,可是孩子还活着。”

“你的孩子?”

她从怀里取出一个大银盒说道:

“你从未见它打开过吧。”

“我以为它打不开呢。”

她按了一下弹簧,盒盖立即打开。里面是一张男人的肖像,清秀英俊,文尔雅,可是他的面貌却明显具有非洲血统的特征。

“这是亚特兰大的约翰-赫伯龙,”夫人说道,“世上再没有比他更高尚的人了。我为了要嫁给他,与我的同种人隔绝了,不过他在世的时候我一时一刻也没后悔过。不幸的是,我们唯一的孩子,竟承受了她祖先的血统而不象我。因为白人和黑人通婚,往往有这种情形。小露西竟比她父亲还要黑得多。不管黑白,她毕竟是我自己亲的小女儿,是母亲的小宝贝儿。”听到这些话,小家伙跑过去偎依在女人身旁。”仅仅是因为她的身体不健康,换了水土可能对她有害,我才把她给我们以前的仆人,一个忠诚的苏格兰女人抚养。我从未想到遗弃我的孩子。可是自从遇到了你,杰克,并且知道我上了你,我不敢把我有小孩的事对你说,上帝原谅我,我怕我会失掉你,所以就没有勇气告诉你。我只有在你们二人中选一个,我这懦弱的人哪,终于舍弃了我的小女孩,选中了你。三年来我一直向你隐瞒了这件事,可是我经常从保姆那里得到消息,知道她一切都很好。然而,我终于遏制不住想见见孩子的愿望。我虽然一再压抑这种愿望,可是无济无事。我知道有危险,也决心让孩子来,那怕是几个星期也好。于是我给保姆寄去一百镑,告诉她这里有所小别墅,她可以来和我住邻居,而我根本无需出面和她联系。我甚至嘱咐她白天不让孩子到外面去,并且把孩子的脸和手都掩盖住,即使有人从窗外看到她,也不会产生流言蜚语,说邻宅有一个小黑人。假使我不是过于小心,也可能做得不这么蠢了。因为我怕你看出真情,反而有些发昏了。

“是你首先告诉我这个小别墅有人住了,我本应等到早晨,可是我激动得睡不着,因为我知道你很难惊醒,所以就溜了出去。不料被你看到了,于是我开始碰到了麻烦。第二天你察觉了我的秘密,可是你宽宏大量,没有追究。三天以后,你从前门闯进去,保姆和孩子却从后门逃走了。今天晚上终于真情大白,请问你打算怎样处理我和孩子呢?”她握紧双手,等待着回答。

这样过了十几分钟,格兰特-芒罗打破了沉默。他的回答给我留下了愉快的回忆。他抱起孩子,吻吻她,然后,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挽着妻子,转身向门口走去。

“我们可以回家去从容商量嘛,”他说道,“我虽然不是圣人,艾菲,可是我想,总比你所想象的要好一些。”

福尔摩斯和我随他走出那条小路,这时,我的朋友拉了拉我的衣袖。

“我想,”他说道,“我们还是回伦敦去,这比在诺伯里更有用些。”

这整晚他对本案再也没提起过,直到他最后拿着点燃的蜡烛走回卧室时才说:

“华生,如果以后你觉得我过于自信我的能力,或在办一件案子时下的功夫不够,请你最好在我耳旁轻轻说一声'诺伯里',那我一定会感激不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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