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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在火车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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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伯金奉诏去伦敦。他并不怎么常在家。他在诺丁汉有住所,因为他的工作主要是在诺丁汉开展。但他常去伦敦或牛津。他的流动很大,他的生活似乎不稳定,没有任何固定的节奏,没有任何有机意义。

在火车站月台上,他看到杰拉德-克里奇正在读报纸,很明显他是在等火车。伯金站在远处的人群中,他的本决定了他不会率先接近别人。

杰拉德时不时地抬起头四下张望,这是他的惯。尽避他在认真地看报,但他必须监视四周。似乎他头脑中流动着两股意识。他一边思考着从报上看到的东西,冥思苦想着,一边盯着周围的生活,什么也逃不出他的眼睛。伯金远远地看着他,对他这种双重功能很生气。伯金还注意到,尽避杰拉德的社举止异常和,他似乎总在防着别人。

杰拉德看到了他,脸上露出悦色,走过来向他伸出手,这让伯金为之一振。

“你好,卢伯特,去哪儿呀?”

“伦敦。我猜你也去伦敦吧?”

“是的——”

杰拉德好奇地扫视一下伯金的脸。

“如果你愿意,咱们一起旅行吧。”他说。

“你不是常常要坐头等车厢吗?”伯金问。

“那是因为我无法挤在人群中,”杰拉德说,“不过三等也行。车上有一节餐车,我们可以到那儿去喝茶。”

再没什么可说的了,两个人只好都把目光投向车站上的挂钟。

“报纸上说什么?”伯金问。

杰拉德迅速扫了伯金一眼,说:

“瞧报上登的多么有趣儿吧,有两位领袖人物——”他扬扬手中的《每日电讯报》说,“全是报纸上日常的行话——”他往下看着那个专栏说:“瞧这个标题,我不知道你怎么给它起名字,几乎算杂文吧,和这两个领袖人物一齐登了出来,说非得有一个人崛起,他会给予事物以新的价值,告诉我们新的真理,让我们对生活有新的态度,否则不出几年,我们就会消亡,国家就会毁灭——”

“我觉得那也有点报纸腔。”伯金说。

“听起来这人说得挺诚恳的。”杰拉德说。

“给我看看,”伯金说着伸手要报纸。

火车来了,他们两人上了餐车,找了一个靠窗口的桌子,相对坐下来。伯金浏览了一下报纸,然后抬头看看杰拉德,杰拉德正等他说话。

“我相信这人说的是这意思。”他说。

“你认为他的话可靠吗?你认为我们真需要一部新的福音书吗?”杰拉德问。

伯金耸了耸肩膀,说:

“我认为那些标榜新宗教的人最难接受新事物。他们需要的是新奇。可是话又说回来了,谛视我们的生活,我们或自做自受、或自暴自弃,可要让我们绝对地打碎自身的旧偶像我们是不会干的。你在新的没有出现之前无论如何先要摆脱旧的,甚至旧的自我。”

杰拉德凝视着伯金。

“你认为我们应该毁掉这种生活,立即开始飞腾吗?”他问。

“这种生活。对,我要这样。我们必须彻底摧毁它,或者令它从内部枯萎,就象让一张紧绷绷的皮萎缩一样。它已经无法膨胀了。”

杰拉德的目光中透着一丝奇怪的笑意,他很开心,人显得平静而古怪。

“那你打算怎么开始?我想你的意思是改良整个社会制度?”他说。

伯金微微皱起了眉头。他对这种谈话也感到不耐烦了。

“我压根儿没什么打算,”他回答,“当我们真地要奔向更好的东西时,我们就要打碎旧的。不打碎旧的,任何建议对于妄自尊大的人来说都不过是令人作呕的把戏。”

杰拉德眼中的微笑开始消失了,他冷冷地看着伯金说:

“你真把事情看得那么糟吗?”

“一糟。”

杰拉德眼中又浮上了笑意。

“在哪方面?”

“各个方面,”伯金说,“我们是一些意气消沉的骗子。我们的观念之一就是自欺欺人。我们理想中的世界是完美的,廉洁、正直、充实。于是我们不惜把地球搞得很肮脏;生活成了一种劳动污染,就象昆虫在污泥浊水中穿行一样。这样,你的矿工家的客厅里才能有钢琴,你现代化的住宅里才会有男仆和摩托车,作为一个国家,我们才会有里兹饭店或帝国饭店,才会有《加比-戴斯里斯》或《星期日》这样的大报社。

这让人多么丧气。”

这通激烈的言词让杰拉德好久才明白过来。

“你认为我们生活没有房屋行吗?要重返自然吗?”他问。

“我什么都不想要,只想让人们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能做什么就做什么。如果他们能有一番别的什么作为,世界就是另一种样子了。”

杰拉德思忖着。他并不想得罪伯金。

“难道你不认为矿工家的钢琴象征着某种非常真实的东西吗?它象征着矿工高层次的生活?”

“高层次!”伯金叫道,“是的,高层次。令人吃惊的高级奢侈品。有了这个,他就可在周围的矿工眼里变得高人一等了。他是通过自己反射在邻人中的影子才认识自己,如同布罗肯峰上的幽灵①一样。他有钢琴支撑着自己,高人一头,因此得到了满足。你也是这样。一旦你对人类变得举足轻重了,你对你自己也变得举足轻重。为此你在矿上工作很卖力。如果你一天生产的煤可以做五千份饭菜,你的身价就比你做自己的一份饭菜提高了五千倍。”——

①布罗肯峰上的幽灵:布罗肯峰是德国萨克森地区哈兹山脉的最高峰,上面可以产生幻景,观众的身影被放大并反射到对面山顶的雾幕上。

“我想是这样的。”杰拉德笑道。

“你不明白吗,”伯金说,“帮助我的邻居吃喝倒不如我自己吃喝。‘我吃,你吃,他吃,我们吃,你们吃,他们吃’,还有什么?人们为什么要将吃这个动词变格呢?第一人称单数对我来说就够了。”

“你应该把物质的东西摆在第一位,”杰拉德说,但伯金对他的话没有在意。

“我必须为什么活着,我们不是牛,吃草就可以满足。”杰拉德说。

“告诉我,”伯金说,“你为什么活着?”

杰拉德露出一脸的困惑表情。

“我为什么活着?”他重复道,“我想我活着是为了工作,为了生产些什么,因为我是个有目的的人。除此之外,我活着是因为我是个活人。”

“那什么是你的工作呢?你的工作就是每天从地下挖出几千吨煤来。等我们有了足够的煤,有了豪华的家具和钢琴,吃饱了炖兔肉,解决了饱问题后又听年轻女人弹钢琴,然后怎么样?当你在物质上有了真正良好的开端后,你还准备做什么?”

杰拉德对伯金的话和讽刺的幽默持嘲笑态度。不过他也在思索。

“我们还没到那一步呢,”他回答,“还有很多人仍然没有兔肉吃,没有东西烧火来炖兔肉。”

“你的意思是说,你挖煤时,我就该去捉兔子?”伯金嘲笑着说。

“有那么点意思。”杰拉德说。

伯金眯起眼来看着杰拉德。他看得出,杰拉德虽然脾气好,但人很冷,他甚至从他那夸夸其谈的道德论中看出了某种奇怪、恶毒的东西在闪动。

“杰拉德,”他说,“我真恨你。”

“我知道,”杰拉德说,“为什么呢?”

伯金不可思议地思忖了一会儿说:

“我倒想知道,你是否也恨我。你是否有意与我作对——

莫名其妙地恨我?有时我恨透你了。”

杰拉德吃了一惊,甚至有点不知所措。他简直瞠目结舌了。

“我或许有时恨过你,”他说,“但我没意识到——从来没什么敏感的意识,就这么回事。”

“那更不好。”伯金说。

杰拉德奇怪地看着他,他弄不明白。

“那不是更坏吗?”他重复道。

火车在继续前行,两个人都沉默了。伯金的脸上挂着一副恼怒的紧张表情,眉头皱得紧紧的。杰拉德小心翼翼地看着他,猜度着,弄不清伯金要说什么。

突然伯金直直地、有力地看着杰拉德的眼睛,问:

“你认为什么是你生活的目标和目的呢?”

杰拉德又一次感到惊诧,他弄不明白这位朋友的意思。他是否在开玩笑?

“我一时可说不清。”他有点讽刺地说。

“你认为活着就是生活的全部吗?”伯金直接了当、极其严肃地问。

“你说的是我自己的生活吗?”杰拉德问。

“是的。”

杰拉德果然真地困惑了。

“我说不清,”杰拉德说,“现在我的生活还没定型。”

“那么,至今你的生活是什么样的呢?”

“哦,发现事物,取得经验,干成一些事。”

伯金皱起眉头,脸皱得象一块棱角分明的钢模。

“我发现,”他说,“一个人需要某种真正、单纯的个人行动——就是如此。可我并不真哪个人——至少现在没有。”

“难道你就没有真正过什么人?”杰拉德问。

“有,也没有。”伯金说。

“还没最后定下来?”杰拉德说。

“最后,最后?没有。”伯金说。

“我也一样。”杰拉德说。

“那么你想这样吗?”伯金问。

杰拉德目光闪烁,嘲弄的目光久久地与伯金的目光对视着,说:

“我不知道。”

“可我知道,我要去。”伯金说。

“真的?”

“是的。我需要决定。”

“决定。”杰拉德重复道。

“只一个女人吗?”杰拉德补充问。晚上的灯光在田野上洒下一路桔黄色,照着伯金紧张、茫然、坚定的面庞。杰拉德仍然摸不透伯金。

“是的,一个女人。”伯金说。

可杰拉德却以为伯金这不是自信,不过是固执罢了。

“我不相信,一个女人,只一个女人就能构成我的生活内容。”杰拉德说。

“难道连你和一个女人之间的也不行吗?这可是构成生活的核心问题。”伯金说。

杰拉德眯起眼睛看着伯金,有点怪模怪样、险地笑道:

“我从来没那种感觉。”

“没有吗?那么你生活的中心点是什么?”

“我不知道,我正想有个人告诉我呢。就我目前来说,我的生活还根本没有中心点,只是被社会的结构人为地撮合着不破裂就行了。”

伯金思索着,觉得自己似乎要打碎点什么。

“我知道,”他说,“它恰恰没有中心点。旧的意识象指甲一样死了——丝毫不留。对我来说,似乎只有与一个女人完美的结合是永恒的,这是一种崇高的婚姻,除此之外别的什么都没价值。”

“你是否说,如果没有这个女人就没有一切了呢?”杰拉德问。

“太对了,连上帝都没有。”

“那我们就没出路了。”杰拉德说。他扭过脸去看着车窗外,金色的田野飞驰而过。

伯金不得不承认杰拉德的脸既漂亮又英俊,但他强作漠然不去看。

“你认为这对我们没什么好处吗?”伯金问。

“是的,如果我们非要从一个女人那里讨生活,仅仅从一个女人那里,这对我们没什么好处。”杰拉德说,“我不相信我会那样生活。”

伯金几乎愤愤地看着杰拉德说:

“你天生来就什么都不信。”

“我只相信我所感受到的,”杰拉德说。说着他又用那双闪着蓝光、颇有男子气的眼睛嘲弄地看了看伯金。伯金的眼睛此时燃着怒火,但不一会儿,这目光又变得烦恼、疑虑,然后漾起了和、热情的笑意。

“这太让我苦恼了,杰拉德。”伯金皱皱眉头说。

“我看得出,”杰拉德说着嘴角上闪过男子气十足的漂亮的微笑。

杰拉德身不由己地被伯金吸引着。他想接近他,想受到他的影响。在伯金身上有什么地方跟他很相似。但是,除此之外他没注意到太多别的。他感到他杰拉德怀有别人不知道的、更经得起考验的真理,他感到自己比伯金年长识广。但他喜朋友伯金身上那一触即发的热情、生命力和闪光、热烈的言辞。他欣赏伯金的口才和迅速表达流感情的能力,但伯金所谈的真正含义他并没有真正思索过,他知道他弄不懂,思索也没用。

对这一点,伯金心里明白。他知道杰拉德喜欢自己但并不看重自己。这让他对杰拉德很冷酷。火车在前进,伯金看着外面的田野,杰拉德被忘却了,对他来说杰拉德不存在了。

伯金看着田野和夜空,思忖着:“如果人类遭到了毁灭,如果我们这个种族象索德姆城①一样遭到毁灭,但夜晚仍然这么美丽,田野和森林依然这么美好,我也会感到满足的,因为那通风报信者还在,永远不会失去。总之,人类不过是那未知世界的一种表现形式。如果人类消失了,这只能说明这种特殊的表现形式完成了,完结了。得到表现的和将被表现的是不会消逝了,它就在这明丽的夜晚中。让人类消失吧,由时间来决定。创造的声音是不会终止的,它们只会存在于时间之中。人类并不能体现那未知世界的意义。人类是一个僵死的字母。会有一种新的体现方式,以一种新的形式。让人类尽快消失吧。”

杰拉德打断他的话问:

“你在伦敦住哪儿?”

伯金抬起头答道:

“住在索赫区②一个人家中。我租了一间房,什么时候都可以去住。”——

①《创世纪》中记载的上帝毁灭的城市。

②伦敦一闹市区,餐馆很多。

“这主意不错,好歹算你自己的地方。”杰拉德说。

“是的。不过我并不那么注重这个,我对那些不得不去打道的人感到厌倦了。”

“哪些人?”

“艺术家——音乐家——伦敦那帮放荡不羁的文人们,那帮小里小气,打细算、斤斤计较的艺术家们。不过也有那么几个人挺体面,在某些方面算得上体面人。这些人是彻底的厌世者,或许他们活着的目的就是与这个世界作对,否定一切,他们的态度可算够消极的。”

“他们都是干什么的?画家,音乐家?”

“画家、音乐家、作家——一批食客,还有模特儿,好样的,他们与传统公开决裂,但又没有特定的归属。他们大多都是些大学生,也有独立谋生的女人。”

“都很放荡吗?”

伯金看得出杰拉德的好奇心上来了。

“可以这么说,但大多数还是严肃的。别看挺骇人听闻,其实都一回事。”

他看看杰拉德,发现他的蓝眼睛中闪烁着一小好奇的欲望之火。他还发现,他长得太漂亮了。杰拉德很迷人,他似乎血运很旺盛,令人动心。他那蓝色的目光尖锐而冷漠,他身上有一种特定的美,那是一种忍从的美。

“我们是否可以看看他们各自的千秋?我要在伦敦逗留二、三天呢。”杰拉德说。

“行,”伯金说,“我可不想去剧院或音乐厅,你最好来看看海里戴和他的那帮人吧。”

“谢谢,我会去的,”杰拉德笑道,“今晚你做什么?”

“我约海里戴去庞巴多,那地方不怎么样,可又没有别的地方可聚。”

“在哪儿?”杰拉德问。

“在皮卡迪利广场。”

“哦,那儿呀,-,我可以去吗?”

“当然,你会很开心的。”

夜幕降临了,火车已过了贝德福德。伯金望着窗外的原野,心中感到十分失望。每到临近伦敦时,他都会产生这种感觉。他对人类的厌恶,对云云众生的厌恶,几乎变成了一块心病。

“‘宁静绚丽的黄昏

在幽远幽远的地方微笑——’”①

他象一个被判了死刑的人一样自言自语着。杰拉德细微的感觉被触醒了,他倾着身子笑问:

“你说什么呢?”伯金瞟了他一眼,笑着又重复道:

“‘宁静绚丽的黄昏

在幽远幽远的地方微笑,

田野上羊儿

在打盹——②’”——

①、②勃朗宁夫人诗《废墟上的》。

杰拉德现在也看着田野。伯金不知为什么现在感到疲劳和沮丧,对杰拉德说:

“每当火车驶近伦敦时,我就感到厄运将临。我感到那么绝望:那么失望,似乎这是世界的末日。”

“真的!”杰拉德说,“世界的末日让你感到恐惧吗?”

伯金微微耸了一下肩。

“我不知道。”他说,“当世界即将塌陷而又没有塌陷时才让人感到恐惧。可是人们给我的感觉太坏了,太坏了。”

杰拉德的眼睛中闪过兴奋的微笑。

“是吗?”他审视地看着伯金说。

几分钟后,火车穿行在丑恶的大伦敦市区里了。车厢中的人们都振作起神准备下车了。最终火车驶进了巨大拱顶笼罩下的火车站,来到伦敦城巨大的影中。伯金下了车,到了。

两个人一齐进了一辆出租汽车。

“你是否感到象要进地狱了?”伯金问道。他们坐在这小小的迅速疾行着的空间里,看着外面丑陋的大街。

“不,”杰拉德笑道。

“这是真正的死亡。”伯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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