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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涛 译

外面的码头上骄陽似火。大街上摩托车、卡车、公共汽车、私家车和出租车熙来攘往、川流不息,每个司机都在摁喇叭;黄包车在人群中灵活地闪展腾挪、往来穿梭;气喘吁吁的苦力们相互喊着号子借以调整呼吸;他们扛着沉重大包,侧着身子,迈着碎步朝前奔,吆喝着行人赶快让道儿;流动小商贩们在沿街叫卖自家的商品。新加坡是个万国辐辏、五方杂处之地;所有肤色的人种一应俱全,黑种的泰米尔人[1]、黄种的支那人、棕种的马来人,还有亚美尼亚人、犹太人和孟加拉人,众声嘈杂,相互间扯着嗓门声音嘶哑地吆来喝往。不过在里普利、乔伊斯和内勒先生的联合律师事务所里却是一派宜人的清凉;跟大街上的尘土飞扬、陽光刺眼相比这儿是一片昏暗,跟那永无休止的喧闹相比这儿更是一派舒适的宁静。乔伊斯先生坐在他私人办公室的桌前,电风扇开足马力冲着他直吹。他靠在椅背上,胳膊肘搭在椅子扶手上,十指伸开,指尖相互搭在一起。他凝视的目光停留在面前一个长长的书架上插满的一卷卷已经翻烂了的《判例汇编》上。在一个小橱子顶上摆放着一只只涂了层日本漆的方形铁皮盒子,盒子上标着各位诉讼委托人的姓名。

门上响起一记敲门声。

“请进。”

一个身穿白色帆布长裤,显得异常整洁利落的华人职员把门打开了。

“克罗斯比先生求见,先生。”

他一口漂亮的英文,每个字眼都发得准确无误,乔伊斯先生经常会对他掌握的词汇量之大感到惊叹。他叫王志成,广东人,曾在格雷律师学院[2]学习法律。为了准备日后自己独立开业,眼下正在里普利、乔伊斯和内勒先生的联合律师事务所里见习,为期一到两年。是个勤勉、上进,堪为楷模的年轻人。

“请他进来。”乔伊斯先生道。

乔伊斯先生起身跟来客握手,然后请他坐下。他站起来时陽光正照在他身上,不过面孔仍旧在陰影中。他生性少言寡语,眼下他看着罗伯特·克罗斯比足有一分钟时间,一声都没吭。克罗斯比身材魁伟,足有六英尺多高[3],肩宽背阔、肌肉发达。他是个橡胶种植园主,经常要在整个园区走动,一天的工作结束后又喜欢打打网球松散筋骨,练就了一副好身板儿。他皮肤被晒得黝黑,他那双毛茸茸的手和套在笨重靴子里的脚都其大无比,乔伊斯先生不由得暗想,这样一个醋钵大小的拳头抡出去,还不一拳就能打死一个弱小的泰米尔人嘛。可他那双蓝眼睛当中却没有一丝儿凶相;而是充满了信任和友善;而且他的五官相貌虽说生得粗大、平常,却显得慷慨、坦率而又真诚。不过此刻却是愁云满面,形容晦暗而又憔悴。

“你看起来这一两天都没怎么睡觉啊。”乔伊斯先生道。

“是没怎么睡。”

乔伊斯先生这时注意到他那顶宽边双檐的旧毡帽,克罗斯比把它放在桌子上了;然后目光又转移到他穿的咔叽布短裤,短裤底下露出两条长满红毛的大腿,注意到他上身的网球衫领口敞开着,没有系领带,还有外面那件卷起了袖口的脏兮兮的咔叽布夹克。他看起来活像在橡胶丛林里长途跋涉后刚刚钻出来似的。乔伊斯先生微微皱了下眉头。

“要知道你可得打起精神来呀。你必须保持头脑冷静。”

“噢,我没什么。”

“今天见过尊夫人了?”

“还没,我打算下午去见她。你知道,他们竟然当真逮捕了她,这可真他妈太可耻啦。”

“我想他们是不得已而为之。”乔伊斯先生用他那平静、柔和的语调道。

“我本以为他们会允许她交保释放的。”

“这可是项非常严重的指控啊。”

“见他的鬼。她只是做了任何一个正派女人处在她的位置上都会做的事儿。只不过十个当中倒有九个没有她的胆量罢了。莱斯丽是这个世上最善良的女人。她连一只苍蝇都不忍心伤害。唉,真是该死!老兄。我跟她结婚足有十二年了,难道我还不了解她?上帝啊,要是那个家伙落到我手里的话,我准定把他的脖子给拧断。我会毫不犹豫地把他给宰了。换了是你,也不会饶了他。”

“我亲爱的伙计,大家都站在你这一边哪。没有一个人为哈蒙德说一句好话。我们会把她救出来的。我相信,不论是诸位陪审推事还是法官大人,没有一位不是在出庭前就已经下定决心要促成她的无罪宣判的。”

“这整个儿就是场闹剧,”克罗斯比言辞激烈地道,“她首先根本就不该被逮捕,我这可怜的姑娘在经历过这番磨难后,还得承受审判的折磨,这太可怕了。自打我来到新加坡,我碰到的每个人,不论男女,没有一个不对我说莱斯丽那样做是完全合情合理的。这几个星期竟然一直把她给关在监狱里,实在是糟糕透顶。”

“法律毕竟是法律。再说了,她承认是她杀了那个人。确实很可怕,我对你和尊夫人都深表同情。”

“我没什么。”克罗斯比插了一句。

“不过事实是她确实犯了谋杀罪,在一个文明的社会里审判是概所难免的。”

“除掉一个为非作歹的恶棍也算谋杀?她击毙他就如同射杀一条疯狗。”

乔伊斯先生再度往椅背上一靠,并再度把十个手指的指尖搭在一起,看着像是搭起了一个屋顶的骨架。他沉吟片刻。

“身为你的法律顾问,”他终于开口道,语气平和,一双冷静的棕色眼睛直视着他的委托人,“有一点颇让我有些担心,如果我不直言相告的话那就不能说是称职了。假如尊夫人只朝哈蒙德开了一槍,那整个案子处理起来就会一帆风顺了。可不幸的是,她连开了六槍。”

“她的解释非常简单。在那种情况下任何人都会那么做的。”

“也许吧,”乔伊斯先生道,“当然啦,我觉得她的解释也是非常在理的。可我们对事实视而不见却是没有好处的。换个立场考虑问题总是明智的,我不能否认,如果是由我来代表国王陛下提起公诉的话,我会特别针对这一点来提出质询的。”

“我亲爱的伙计,这可真是太白痴啦。”

乔伊斯先生用犀利的目光瞟了罗伯特·克罗斯比一眼。他那棱角分明的嘴唇上隐含着一丝微笑。克罗斯比是个好伙计,可不管怎么说都称不上聪明。

“我敢说这确实没什么大不了的,”律师道,“我只是觉得有必要提醒一声。你已经用不着等很长时间了,等这一切都结束后我建议你跟尊夫人到某个地方去旅行一趟,把这一切都忘掉。虽说我们几乎铁定会无罪释放,这种审判的过程总归还是很耗神的,到时候你们两位都会需要休息一下。”

克罗斯比脸上这才头一次露出笑容,这一笑奇特地改变了他的整个面部表情。你忘了他的一切粗鲁不文,只看到他灵魂的善良美好。

“我觉得我比莱斯丽更需要休息。她竟然坚强地挺了过来,真是神奇。上帝作证,你的委托人可真是个有胆有识的小女人哪。”

“没错,我对她的自控能力也是大为感佩,”律师道,“我怎么都没料到她竟然有这般的杀伐决断。”

身为她的辩护律师,他在她被捕后有必要多次跟她会面。虽说已经想方设法、竭尽所能使她的处境不至于太过艰难,事实上她仍旧身陷囹圄,等着因为谋杀罪出庭受审,即使她精神崩溃、歇斯底里也丝毫不足为奇。可她看起来却能沉着镇定地忍受磨难和考验。她花大量时间阅读,尽一切可能锻炼身体,而且经官方好意批准,把绣制枕套的花边作为消磨漫长闲暇时光的娱乐。乔伊斯先生去狱中见她的时候,她总是整洁利落地穿一件凉爽、干净、样式简单的衣裙,头发仔细地梳理过,连指甲都精心修剪过。她言谈举止泰然自若。她甚至能拿她牢狱生活的各种小小的不便开几句玩笑。谈到这桩悲剧事件的时候她的态度竟然带点漫不经心的放任和随性,使得乔伊斯先生不禁暗想,只有凭借良好的教养,她才不至于在这极端严重的事态中发现些许荒唐可笑的端倪。这令他大感惊讶,因为他从来没有想到她居然颇有幽默感。

他跟她的交往虽说时断时续,算起来也有些年头了。她每次来新加坡的时候,通常总会跟他和他妻子一起吃顿饭,有一两次她还跟他们一起在海边的小别墅里度过周末。他妻子也曾跟她一起在他们的种植园里住过十天半个月,并在那里见到过杰弗里·哈蒙德几次。这两对夫妇虽谈不上是至交,也算得上是好友了,也正是因为这个缘故,罗伯特·克罗斯比在大难临头后就火速赶到新加坡,恳请乔伊斯先生亲自为他那不幸的妻子担当辩护律师。

她每次对案情经过的陈述都跟她第一次对乔伊斯讲的一模一样,就连细枝末节都从来分毫不差。在悲剧发生仅仅几个钟头之后,她就能非常冷静地把前后的经过讲述出来,就跟现在的态度一般无二。她的讲述非常连贯,语气平稳自持,唯有当她描述一两处细节时脸上才会泛起一丝红晕,这也就是她仅有的一点精神慌乱的表现了。谁都不会想到这样的事情竟会发生在像她这样的女人身上。她三十刚刚出头,体质娇弱,身材不高不矮,与其说是漂亮,不如说是优雅更合适。她的手腕和脚踝异常纤细,她极其瘦弱,透过她手上白皙的皮肤,骨头都隐约可见,而且蓝色的血管非常突出,历历在目。她面色苍白,略显菜色,连嘴唇都没什么血色。你不会注意到她眼睛的颜色。一头浓密的浅褐色头发,微微有点自来卷;她这一头秀发只要略加修剪就会非常漂亮的,不过你很难想象克罗斯比太太会刻意求助于任何此类的修饰手段。她是个文静、可爱、毫不装腔作势的女人。她待人接物风度优雅迷人,如果说她并非那么大受欢迎的话,只是因为她略有些羞涩矜持。这也是很可以理解的,因为身为种植园主的妻子,她的生活相当寂寞,不过在她自己家里,跟她熟悉的人相处时,她却自有其文静娴雅的魅力。乔伊斯太太在她家小住了半月之后,就曾告诉她丈夫,莱斯丽是个非常讨人喜欢的女主人。她说,她可远比大家以为的更有魅力和涵养;等你跟她熟悉以后,你会对她的博览群书和宜人风度而惊叹不置的。

像她这样的女人是绝不会犯下谋杀罪的。

乔伊斯先生竭尽所能对罗伯特·克罗斯比说了一大通给他宽心的话以后才把他送走,然后独自留在自己的办公室里翻阅本案的卷宗。其实这也不过是种下意识的动作,因为他对案情的所有细节都已了如指掌。这个案子已经成为轰动一时的新闻,从新加坡到槟榔屿的整个马来半岛,它是每家俱乐部、所有餐桌上大家讨论的热门话题。克罗斯比太太提供的事实相当简单。事发那天她丈夫因为公务去了新加坡,晚上就她一个人在家。她独自一人吃了晚饭,当时是差一刻钟九点,很晚了,饭后她就坐在起居室里绣她的枕套花边。起居室的门朝向凉台敞开着。她住的这幢带凉台的平房里一个人都没有,用人们都回后院自己的住处睡下了。她突然惊讶地听到花园的石子路上传来脚步声,听声音是穿着靴子的,所以来人应该是个白人男子而非本地的土著;可她又没听到有汽车驶近的马达声,她实在想不出这么晚了还有谁会来看她。有人走上通往住宅的几级台阶,穿过凉台,出现在她正坐在里面的起居室门前。一时间她没认出来者是谁。她坐在一盏带灯罩的电灯旁边,而他站在门口背对着黑暗。

“可以进来吗?”他问道。

她连声音也没听出来是谁。

“是谁啊?”她问。

她做活儿的时候是戴着眼镜的,说话时她把眼镜摘了下来。

“杰夫·哈蒙德。”

“噢当然啦。快请进来喝一杯吧。”

她起身热情地跟他握了握手。见到是他她有点吃惊,因为虽说他是他们的邻居,可无论是她还是罗伯特近来跟他的来往都不怎么密切,她已经有好几个礼拜没见过他了。哈蒙德也是个橡胶种植园主,他的橡胶园距离他们的有将近八英里远,她挺纳闷他为什么选在这么晚的时候过来看他们。

“罗伯特不在家,”她说,“他到新加坡去了,要在那儿过夜啦。”

也许他也觉得有必要对他的深夜造访作个解释,因为他说:

“很抱歉这么晚还来叨扰。今晚上我感觉相当寂寞,所以就想过来看看你们过得怎么样。”

“你到底怎么来的?我没听到有汽车声呀。”

“我把车停在公路上了。我想你们可能都已经上床睡下了。”

这解释也很自然。种植园主都是黎明即起的,为的是监督工人上工的情况,所以吃过晚饭后就很乐意早点上床睡觉。第二天,也确实在距离克罗斯比家四分之一英里的地方找到了哈蒙德的汽车。

由于罗伯特不在家,威士忌和苏打水就没放在起居室里。莱斯丽考虑到小厮可能已经睡了,就没叫他进来伺候,而是自己去把酒水拿了来。客人给自己调制了一杯威士忌加苏打水,并且装上了烟斗。

杰夫·哈蒙德在这片殖民地交游颇广。这时他已经年近四十,不过他刚来到这里的时候还是个小伙子。大战[4]爆发后,他是第一批奔赴战场的志愿军,而且表现相当不俗。两年后他膝盖受伤,因伤退役,不过是佩戴着杰出服务勋章和军功十字勋章重返马来联邦[5]的,可谓衣锦荣归。他是整个殖民地最棒的台球手之一,原来还曾经是舞姿最漂亮的跳舞行家和一流的网球选手。虽说现在已经跳不得舞,而且因为膝伤网球的水准也大不如前,不过他那大受欢迎的天赋魅力仍旧不减当年,所到之处深得大家的欢心。他个头高挑,相貌英俊,一双勾魂摄魄的碧眼,一头乌黑拳曲的美发。老江湖们都说他唯一的毛病就是太贪恋女色,这次灾祸发生后,这些人更是大摇其头,断言他们早就料到他会在这上面栽跟头的。

然后他就跟莱斯丽谈起了当地的一些新闻,即将在新加坡举行的赛马、橡胶的价格,还有最近在附近出没的一只老虎,有好几回差点儿就被他给猎杀了。她一心想在规定的期限内把手头正在忙活的花边绣完,因为她想把它寄回国去当做母亲的生日礼物,所以她又戴上眼镜,还把放着枕头的小桌子朝自己的座椅又拉了拉。

“你要是不戴这种巨大的牛角眼镜就好了,”他道,“我真不明白好好的一个美女干吗老把自己打扮得其貌不扬呢。”

这话让她微微吃了一惊。之前他还从来没用这种语气跟她说过话。她觉得最好还是置之不理为好,权当没听见。

“你也知道我从来都没有自命是什么绝代佳人,而且你要是问我的意见的话,不瞒你说,我才不在乎你是不是认为我其貌不扬呢。”

“我可不认为你其貌不扬。我觉得你美若天仙。”

“你这张嘴可真甜,”她语带讥讽地道,“不过你要是真这么想的话,我只能认为你的眼光可不怎么样。”

他咯咯一笑。不过他从自己的椅子上站起来,在挨着她的那把椅子上坐了下来。

“你总不至于腆着脸硬是一口咬定你这双手也不是这个世上最漂亮的吧。”他道。

他作势像是要握住她的一只手。她轻轻地敲了他一下。

“别干傻事。坐回到你原来的位子上去,说话放尊重点儿,否则的话我就要送客啦。”

他坐着没动。

“难道你不知道我疯狂地爱着你吗?”他说。

她仍旧相当冷静自持。

“不知道。我也根本就不相信,即便果真如此,我也不希望你把它说出来。”

其实她心里对他的这番话大为吃惊,因为在她跟他认识的这七年中间,他从未对她表示过特别的关注。他刚从战场上回来时,他们见面的次数确实挺多的,有一回他病了,罗伯特还开车前去把他接到自己家里来休养。他跟他们一起住了有两个礼拜。不过因为他们的趣味并不相投,这种相识关系始终没有发展成熟为真正的友谊。在最近这两三年间,他们很少跟他见面。只不过有时他会过来打打网球,有时他们会在某位种植园主的派对上碰到他,不过经常的情况是他们一个月都见不到他一回。

这时他又调了一杯威士忌加苏打水。莱斯丽疑心他来之前就一直在喝酒。他的举动有点反常,这让她略微有些不安起来。她不以为然地看着他在那儿自斟自饮。

“换了是我,我就不再喝了。”她道,依旧平心静气。

他一口喝干,把杯子放下。

“你以为我之所以跟你说这个是因为我醉了?”他很突然地问道。

“这是最明显不过的解释了,不是吗?”

“不,这是谎言。自从第一次跟你见面我就爱上了你。我只是一直把话都憋在心里,现在我已经再也情难自已,一定要把话说出来啦。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她站起身来,小心地把枕头放到一边。

“晚安。”她道。

“我不走。”

她终于忍不住,开始发火了。

“可是,你这个傻瓜,难道你不知道,除了罗伯特我从没爱过任何人,就算我没爱上罗伯特,也绝不会爱上你这样的人。”

“我才不管呢,罗伯特又不在家。”

“如果你不马上离开,我就把小厮们叫来把你给扔出去。”

“他们才听不见呢。”

她大为震怒。她作势要走到凉台上去,在那儿喊人他们肯定会听见的,可是他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

“放开我。”她怒不可遏地叫道。

“算了吧,我已经抓住你啦。”

她张开嘴大叫:“来人哪,来人哪!”可他急忙用手把她的嘴给捂住了。还没等她醒过神来,他已经把她搂在怀里,疯狂地亲吻着她了。她挣扎着,拼命挣脱他那灼热的嘴唇。

“不,不,不,”她叫道,“放开我。我不。”

之后发生的事情她就有些糊涂了。在这之前他对她说的一切她都记得一清二楚,可是这以后他的话语就像透过一层恐怖和恐惧的迷雾冲击着她的耳鼓。他似乎是在向她求爱。他狂暴地倾诉着他狂热的激情。他一直疯狂地把她紧紧搂在怀里。她毫无办法,因为他是个体格强壮、孔武有力的大男人,而且她的手臂也被他紧紧地箍在身体两侧;她的挣扎根本就是徒劳,而且她自觉越来越气力不支;她唯恐自己会晕厥,他那灼热的气息直喷到她脸上,让她感觉极度恶心。他吻着她的嘴唇,她的眼睛,她的面颊,她的头发。他手臂的力量铁箍一般让她透不过气来。他把她抱起来,两脚都离地了。她拼了命想踢他,可是他把她抱得更紧了。他已经把她扛了起来。他不再说话,可她知道他面色苍白,目光中充满灼热的欲火。他在把她往卧室里抱。他已经不再是个文明人,而成了一个蛮子。他匆忙中绊到了挡在路当间的桌子上。他膝盖受过伤,本来腿脚就不大灵便,再加上怀里还抱着个女人,结果站立不稳摔倒在地上。她马上乘机从他怀里挣脱出来。她逃到了沙发后面。他一骨碌爬起来,向她猛扑过去。书桌上放着把左轮手槍。她并非一个神经过敏的女人,不过因为罗伯特夜里不在家,她本来是打算上床睡觉的时候带到卧室里去的。所以书桌上才放着那把槍的。当时她已经被吓得魂不附体。她都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了。她听到一声爆响。她看到哈蒙德趔趄了一下。他喊了一声。他说了些什么,可她没听见。他踉踉跄跄地走出房间,来到凉台上。她当时已经完全陷入狂乱状态,完全无法自控,她就跟着他出去,是的,她肯定是跟了出去,虽说她已经完全记不清楚这些了,她身不由己地继续射击,直到把槍膛里的那六发子弹全部打光为止。哈蒙德跌倒在凉台的地板上。他蜷缩成一团,血肉模糊。

当小厮们被槍声惊醒冲到上房里来的时候,发现她就站在哈蒙德身边,左轮槍仍旧握在手里,而哈蒙德已经气息皆无。她朝他们望了一会儿,一言未发。他们站在那儿都吓坏了,挤作一团。她任由左轮槍从手里跌落,一言不发地掉头走进起居室。小厮们眼看着她走进自己的卧室,转动钥匙把门反锁上。他们不敢触碰那具死尸,但是惊恐地望着它,激动地低声议论着。还是仆役长最先回过神来;他已经服侍克罗斯比夫妇多年,是个头脑冷静的华人。罗伯特是骑摩托车去新加坡的,汽车还在车库里停着。他让司机赶快把车开出来;他们必须马上去面见民政事务助理专员,向他报告事情的经过。他把左轮槍捡起来,放到口袋里。民政事务助理专员名叫威瑟斯,住在离此最近的市镇郊区,距此大约三十五英里。他们花了一个半小时来到他家。所有的人都睡下了,他们不得不把小厮们叫起来。威瑟斯很快就从屋里出来,他们向他禀明了来意。仆役长还把左轮槍拿给他看,以证明自己所言非虚。民政事务助理专员回屋穿好衣服,叫人把车开出来,不一会儿就跟在他们后面驶上阒无人迹的公路。他来到克罗斯比家的时候天刚破晓。他快步跑上凉台的台阶,看到哈蒙德尸体的时候突然又停下脚步。他摸了摸死者的脸,已经都冰冰凉了。

“太太呢?”他问小厮。

华人仆役长指了指卧室。威瑟斯走过去敲了敲门。没有应答。他又敲了敲。

“克罗斯比太太。”他叫道。

“是谁?”

“威瑟斯。”

又停了片刻。然后传来开锁的声音,门慢慢打开了。莱斯丽站在他面前。她没有上床睡觉,身上还是那件吃饭时穿的茶会礼服。她站在那儿,一言不发地望着民政事务助理专员。

“是府上的小厮把我叫来的,”他道,“哈蒙德。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想强奸我,被我开槍打死了。”

“我的上帝!我说,您最好离开这儿。您必须把事情的经过详详细细告诉我。”

“现在不行。我做不到。你得给我点时间。派人把我丈夫叫回来。”

威瑟斯年纪还轻,面对远远超出他职权范围的突发状况,不知道该如何是好。莱斯丽一直拒绝开口,直到罗伯特赶回家以后她才跟丈夫和威瑟斯讲述了事情的经过,打那以后,尽管她又重复讲述了许多遍,但即使是细枝末节都没有丝毫出入。

乔伊斯先生反复琢磨的是开槍这一点。身为她的律师,他感觉棘手的是莱斯丽不是只开了一槍,而是整整六槍,尸检的结果还表明,其中有四槍是在哈蒙德近身的地方开的。人们很容易推测,他在已经倒下之后,她还站在他身旁,居高临下地将剩余的子弹全部射入他的身体。她承认,尽管对于此前发生的一切她的记忆都非常准确清晰,可是开槍时的情况她却完全不记得了。她的记忆一片空白。这表明她当时的愤怒已经无法自控;可是,你很难相信像她这样一位文静、娴雅的女性竟会愤怒到无法自控的程度。乔伊斯先生跟她相识已有多年,一直都觉得她是个冷静自持的人;而且悲剧发生之后的这几个星期以来,她态度的沉着镇定也一直都是令人惊叹的。

乔伊斯先生耸了耸肩。

“事实上,我觉得,”他暗自思忖,“你永远都不会知道,即便是在品行最为端庄的女人心里都可能隐藏着怎样桀骜不驯的野性。”

门上传来一记敲门声。

“请进。”

那位华人职员走了进来,然后又把门关上了。他关门的动作很轻柔,态度审慎而又果决,然后朝乔伊斯先生的办公桌走来。

“可否打搅您一下,先生?我有几句话想私下里跟您谈谈。”他道。

这位职员字斟句酌的讲话方式每每都让乔伊斯先生觉得有些好笑,这会儿他就微微一笑。

“谈不上打搅,志成。”他回答道。

“我想跟您谈的这件事,先生,非常微妙而且机密。”

“但说无妨。”

乔伊斯先生的目光碰上了他这位手下那精明的眼神。王志成一如既往地一身当地最为入时的装束。脚上一双锃明瓦亮的漆皮皮鞋和色泽艳丽的丝袜。黑色领带上别着镶有珍珠和红宝石的领带夹,左手的无名指上戴着颗钻戒。整洁的白色上衣口袋里露出一支金自来水笔和一支金头铅笔。手腕上戴了块金表,鼻梁上架了副隐形的夹鼻眼睛。他轻轻咳嗽了一声。

“这件事跟克罗斯比的案子有关,先生。”

“噢?”

“我了解到一个情况,先生,此情况在我看来将使此一案件呈现出不同的面貌。”

“什么情况?”

“我了解到存在一封信,先生,是由被告写给此一悲剧中不幸的受害者的。”

“这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在过去这七年当中,克罗斯比太太无疑会经常有写信给哈蒙德先生的情况的。”

乔伊斯先生对于他手下这位职员的才智是有很高评价的,他说这番话无非是不想贸然暴露自己的想法。

“这是极有可能的,先生。克罗斯比太太之前肯定跟死者经常有信件往还的,邀请他跟她一起吃个饭、约他打个网球之类的。我刚得知这一情况的时候最先也是这样想的。但是,这封信却是在已故的哈蒙德先生死亡的那天写的。”

乔伊斯先生的眼睫毛都没动一下。他仍旧面带通常跟他讲话时一贯饶有兴趣的微笑看着王志成。

“这是谁告诉你的呢?”

“我了解到的这一情况,先生,是由我的一位朋友告诉我的。”

乔伊斯先生明白最好不要再追根究底了。

“您一定还记得,先生,克罗斯比太太一直宣称在那个不幸的夜晚之前,他已经有好几个星期没有跟死者有过任何来往了。”

“那封信在你手里吗?”

“不在我手里,先生。”

“具体的内容是什么?”

“我的盆友[6]给了我一份抄件。您愿意研读一下吗,先生?”

“应该看看。”

王志成从上衣内侧的口袋里掏出一个巨大的皮夹子。里面鼓鼓囊囊地塞满了各种纸片、新加坡元的纸币和香烟卡。他很快从这一团乱麻中抽出半张薄薄的便笺纸,呈给乔伊斯先生过目。信的内容如下:

罗今晚不在。我急欲见你。十一点钟等你来。我已孤注一掷,如若不来,后果自负。来时不要开车。——莱。

抄件是用外国学校里教华人的那种连体字的写法写的。书法本身的毫无个性与充满不祥噩兆的词句之间极不协调,显得诡异无比。

“你凭什么认为这个字条是克罗斯比太太写的?”

“我对内情提供者的可靠性是绝对信赖的,先生,”王志成回答道,“而且这件事也很容易证明其真伪。克罗斯比太太无疑马上就能告诉您她本人是否写过这样一封信。”

自打谈话一开始,乔伊斯先生的目光就一刻都没离开过他这位职员那谦恭殷勤的面孔。现在他疑心是否真在其中窥测到了一丝嘲讽的表情。

“克罗斯比太太竟会写出这样一封信来,这实在令人难以置信。”乔伊斯先生道。

“您既然持这样的观点,先生,那这件事自然也就到此为止了。我的盆友之所以向我披露这一内情,完全是因为他考虑到我在您的事务所服务,您或许会希望在它被递交给副检察司之前,知道有这封信的存在。”

“原件在谁手上?”乔伊斯先生厉声问道。

王志成丝毫没有流露出他由这个问题以及问题提出的口气中已经察觉到乔伊斯先生态度有所转变。

“您无疑应该记得,先生,在哈蒙德先生死后,曾经曝出他跟一个华人妇女姘居的新闻。这封信就在这个女人手上。”

这件事正是促使公众舆论最为猛烈地谴责哈蒙德的主要原因之一。大家这才知道他让一个华人妇女跟他住在一起,两人已经姘居了有好几个月了。

一度两个人都没有说话。的确,该说的已经全都说过,而且双方都已心照不宣。

“我得对你表示感谢,志成。这件事情我还要再考虑一下。”

“很好,先生。您是否希望我把您考虑的结果转告给我的朋友呢?”

“我觉得你还是跟他保持接触为好。”乔伊斯先生神色庄重地回答道。

“是,先生。”

王志成轻手轻脚地退了下去,再度审慎地把门关好,留下乔伊斯先生独自思索。他目不转睛地盯着用清晰而又缺乏个性的字体抄写的莱斯丽的那封信。模糊的疑虑令他心绪难安。这些疑虑是如此可怕,他竭力想把它们统统从头脑中驱散。对于这封信一定有个简单无误的解释,莱斯丽毫无疑问能马上给出这个解释来,可是,老天爷,这无论如何得有个解释。他坐不住了,起身把信往兜里一揣,拿起他的遮陽帽。他走出自己的办公室时王志成正在自己的办公桌前忙着写东西。

“我出去一会儿,志成。”他道。

“乔治·里德先生约好了十二点钟要过来的,先生。我该对他说您去了哪里?”

乔伊斯先生朝他淡然一笑。

“就说你也不知道我去哪儿了。”

不过他心里非常清楚,王志成知道他这是要到监狱里去。虽然罪案发生在贝兰达,审判也将在贝兰达巴鲁举行,不过因为当地的监狱不方便收监一位白人妇女,克罗斯比太太还是被送到了新加坡关押。

她被带进探视室后,一见到乔伊斯先生在等她,就朝他伸出一只纤瘦、漂亮的手来,并朝他愉快地微微一笑。她仍旧一如既往地一身整洁而又素雅的裙装,一头浓密的浅色头发也精心梳理过。

“没想到今天上午你会来看我。”她亲切优雅地道。

她简直就像是在自己家里一样自在放松,乔伊斯先生几乎都要等着她叫小厮拿苦味金酒来待客了。

“身体怎么样?”他问。

“再好不过了,谢谢你。”她眼睛里闪过一丝饶有兴致的光芒,“这儿真是个休息疗养的绝佳所在。”

值班人员告退出去,屋里就剩下了他们俩。

“快坐下吧。”莱斯丽道。

他在一把椅子上坐下。他有点不知道该从何说起。她是如此地冷静自持,使他几乎难以开口说起他打算要谈的事情。她虽然说不上漂亮,可仪态中自有某种宜人的风度。她举止高雅,不过这种高雅完全来自良好的教养,绝没有一丝社交场上的扭捏作态。你只需看她一眼,马上就能知道她平常跟什么样的人交往,她生活在怎样的环境当中。她的娇弱反而为她平添了一种独一无二的风韵。你根本不可能将她跟哪怕一丝一毫的粗鄙联系到一起。

“我很期待今天下午能见到罗伯特。”她道,语气轻快而又从容。(听她讲话真是种享受,她的嗓音和语调无一不具有她那个阶层与众不同的特色。)“可怜的亲人哪,这对他的神经真是巨大的考验。谢天谢地要不了几天就全都结束了。”

“从现在算起只有五天了。”

“我知道。每天早上我一醒来就对自己说:‘又过去了一天。’”她说着又笑了,“就像我当初在学校里盼着假期来临一模一样。”

“顺便问一句,我想在灾祸发生前你已经有好几个星期跟哈蒙德没有任何形式的接触了,是不是这样?”

“我对此相当肯定。我们最后一次碰到他是在麦克法伦家举办的一次网球派对上。我想那天我跟他说过的话不会超过两句。他们有两个网球场,你知道,而且我们碰巧没有分在同一组。”

“你也没有给他写过信?”

“噢,没有。”

“你能肯定吗?”

“噢,相当肯定,”她回答道,微微一笑,“我给他写信也无非是邀请他一起吃个饭或是打打网球,而我们已经有好几个月都没有这两方面的接触了。”

“你们曾一度跟他有过相当密切的关系。后来为什么就不再请他过来了呢?”

克罗斯比太太耸了耸瘦削的肩膀。

“人都是会厌倦的吧。我们之间没有多少共同的东西。当然啦,他生病的时候罗伯特和我为他做到了力所能及的一切事情,不过最近一两年来他身体一直都挺好,而且他交游颇广,很受大家欢迎。他有很多应酬,我们似乎没有任何必要经常向他发出邀请。”

“你能肯定情况就是这些吗?”

克罗斯比太太犹豫了片刻。

“呃,不妨直言相告吧。我们听说他跟一个华人女人住在一起,罗伯特就说他不会再让他上门了。我亲眼见过那个女人。”

乔伊斯先生坐在一把直背椅子上,一只手托住下巴,眼睛直盯着莱斯丽。当她说这番话的时候,她那乌黑的瞳仁中突然充溢了一道陰暗的红光,一瞬即逝,这是真的,还是只不过是他的想象?那效果真令人震惊。乔伊斯先生在椅子上调整了一下坐姿。他把十指的指尖相互搭在一起。他把话说得很慢,字斟句酌。

“我想我应该告诉你,有一封以你的笔迹写给杰夫·哈蒙德的信存在。”

他密切地观察着她。她凝神端坐,面不改色,只不过在回答前停顿的时间过长了一些。

“我过去倒是经常因为这事儿那事儿的给他送个便条过去,或者我知道他要去新加坡的时候托他给我带点东西。”

“这封信是要他过来看你,因为罗伯特去了新加坡。”

“这不可能。我从没干过这种事情。”

“你最好还是自己看看吧。”

他把信从兜里掏出来,递给她。她只瞥了一眼就面带鄙夷递还给他。

“这不是我的笔迹。”

“我知道,据说这是一份跟原信一模一样的抄件。”

现在她开始读信了,读的过程中她身上发生了一种恐怖的变化。她那张没有血色的脸变得非常吓人。颜色都绿了。脸上的肌肉仿佛突然间消失了,只剩下一张皮紧紧地绷在骨头上。她的嘴唇收缩起来,露出牙齿,那形象犹如一张鬼脸。她眼睛从眼眶里暴突起来,死盯着乔伊斯先生。他觉得在他面前的简直就是一具骷髅,在向他口齿不清地胡言乱语。

“这是什么意思?”她悄声道。

她嘴巴发干,只能发出一种嘶哑的声音。根本就不是人在说话了。

“这得由你来告诉我了。”他回答道。

“这不是我写的。我发誓不是我写的。”

“说话要非常慎重。如果原件是你的笔迹,否认也没有用。”

“那就是伪造的。”

“要证明它是伪造的会很难。要证明它是真迹却很容易。”

她那瘦削的身体整个儿哆嗦了一下。可是额上却沁出豆大的汗珠。她从包里拿出一块手帕,擦了擦双手的手心。她又扫了一眼那封信,然后斜瞟了一下乔伊斯先生。

“信上没有写日期。如果确实是我写的,我也全都忘了,有可能是几年前写的。如果你给我点时间,我会尽力回想当时的情形。”

“我注意到没写日期了。如果这封信落到检察司手里,他们会盘问府上的用人,这样很快就能查明在哈蒙德死的那天是否有人给他送过一封信。”

克罗斯比太太两只手十指交叉,拼力紧攥在一起,而且身体在椅子上摇晃了几下,他还以为她就要晕倒了。

“我向你发誓我没有写过这封信。”

乔伊斯先生沉吟了一会儿。他把目光从她那神情狂乱的脸上移开,低头望着地板。他在沉思。

“既然如此,我们就不必再纠缠下去了,”他终于打破沉默,语速缓慢地道,“如果这封信的持有者认为有必要递交检察司的话,你可要做好心理准备。”

他这番话是在暗示,他已经没有别的话要对她讲了,不过他却并没有起身告辞的意思。他在等着。他觉得自己等了很长时间。他没有看莱斯丽,但能感觉到她一动不动地坐着。她一声不吭。最后还是他先开了口。

“如果你对我没什么话要说了,我想我这就告辞回办公室去了。”

“如果有人看到这封信,他会怎么想?”这时她问道。

“他就会知道你是蓄意撒谎。”乔伊斯先生厉声回答。

“什么时候?”

“你斩钉截铁地声称你至少有三个月时间没有跟哈蒙德有任何形式的往来了。”

“整件事对我打击太大了。那个可怕的夜晚发生的一切就像是一场梦魇。如果我忘记了某个细枝末节,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吧。”

“如果跟哈蒙德会面的每个细节你都记得一清二楚,可恰恰忘记了这么重要的一点,即他死的那天夜里正是应你的紧急要求去府上见你的,这可未免太说不过去啦。”

“我没忘。但发生了那么可怕的事情之后我就不敢提这个茬儿了。我觉得要是我承认他是应我的邀请而来的,你们就谁都不会相信我的话了。我这么做也许很愚蠢;可我当时已经昏了头了呀,而且我一旦说过我跟哈蒙德毫无来往之后,也就只能一口咬定了。”

这时莱斯丽已经重新恢复了她那令人叹赏的沉着镇定了,她坦然面对着乔伊斯先生那探询的目光。她那温婉的风度很容易化解人们对她的怀疑。

“既是如此,你就需要解释清楚你为什么单单拣罗伯特不在家的那天晚上请哈蒙德过来看你。”

她把目光完全聚焦在这位律师身上。他原本以为那双眼睛没什么特别实在是大谬不然,那双眼睛非常迷人,而且除非他看错了,那双美目中间正闪烁着晶莹的泪光。她的话音也微微有些哽咽。

“我是想给罗伯特一个惊喜。下个月就是他的生日了。我知道他一直想要一支新槍,而你也知道我在运动这方面简直一窍不通。我是想跟杰夫讨教一下。我打算请他帮我订购一支。”

“或许你记不大清楚这封信具体是怎么措辞的了吧。你想再看一下吗?”

“不,我不想看。”她赶紧道。

“依你看来,一个女人想跟某位不太相熟的朋友讨教该买支什么样的槍,她会给他写出这样一封信来吗?”

“我敢说那确实相当过分,相当感情用事。可我平常确实就是这样表达的,你知道。我愿意承认这是非常愚蠢的。”她微微一笑,“再说了,杰夫·哈蒙德也并非什么不太熟的朋友。当初他生病的时候,我曾像个母亲一样照顾过他。我之所以在罗伯特外出的时候请他过来,是因为罗伯特不欢迎他到我们家来。”

同一个姿势坐了那么久,乔伊斯先生实在有些累了。他站起来,在房间里来回走了一两趟,仔细斟酌他打算说的那番话的措辞;然后他俯身趴在刚才坐的那把椅子的靠背上,以非常严肃的语气一字一顿地说:

“克罗斯比太太,我想跟你非常、非常认真地谈一谈。这个案子的进程应该说是相当顺利的。在我看来只有一点需要解释清楚:据我判断,在哈蒙德已经中弹倒地之后你至少还又向他开了四槍。我很难接受一位体质纤弱、惊恐万分而且一向自控能力很强的女士,更不用说她教养良好、生性温雅,会突然陷入如此极端、完全失控的癫狂状态。不过当然,这也是可以采信的。虽然杰弗里·哈蒙德是社会上的宠儿,而且总体来说对他的评价也很高,我还是准备证明,他是有可能犯下你在为自己的行为辩护时指控他犯的那种罪的那种人。而且,在他死后被发现的他一直跟一个华人女人姘居的事实,也使我们对他的指控有了确凿的依据。这也使他失去了所有可能会对他怀有的同情。我们已经下定决心要充分利用这种关系会在所有体面人士心里激起的对他的憎恶感。今天早上我还对你丈夫说,我有把握能让你无罪获释,我跟他这么说并非只是给他吃颗定心丸。我不相信陪审推事们在离开法庭前会判你有罪的。”

他们相互注视着对方的眼睛。克罗斯比太太奇怪地一动不动。她就像只被蛇催眠了的小鸟一般。他继续以同样平静的语气往下说。

“可这封信却使案情呈现出完全不同的面貌。我是你的法律顾问,将在法庭上代表你的利益。我把你的陈述当做事实来接受,并将根据其内容为你辩护。当然,对于你的陈述我可能相信,也可能有所怀疑。辩护律师的职责是说服法庭,让其相信现有的证据并不足以使其做出有罪的判决,至于他私底下认为他的委托人是清白还是有罪,则完全是另一回事,与此毫不相干。”

他惊讶地发现莱斯丽的眼神中竟然闪过一丝笑意。他感觉受到了冒犯,继续往下说的语气有些冷淡了。

“你并不打算否认哈蒙德是应你的紧急,甚至可以说歇斯底里的要求才来到府上的吧?”

克罗斯比太太迟疑了片刻,似乎是在思索。

“他们可以证实这封信是由府上的某位男仆送到他家里去的。他是骑自行车去的。”

“你千万不要以为别人都比你蠢。这封信会使他们对你产生怀疑,尽管在此之前所有的人都没有怀疑过你。我不想告诉你当我看到这份抄件时,我个人是怎么想的。除了能使你的脖子免于套进绞索所必需的情况之外,我不希望你告诉我任何事情。”

克罗斯比太太尖叫了一声。她腾地跳起来,吓得面如死灰。

“你不认为他们会绞死我吧?”

“如果他们得出你杀死哈蒙德并非出于自卫的结论,陪审推事们就有责任作出有罪裁定。罪名就是谋杀。而法官则有责任宣判你死刑。”

“可他们又怎么能证明呢?”她喘息不止。

“我不知道他们怎么能证明。也不想知道。可是如果他们产生了怀疑,如果他们开始进行一系列调查,如果他们审问那些当地的土著——结果他们会有怎样的发现呢?”

她突然瘫作一团。他还没来得及伸手去扶她,她就倒在了地上。她晕了过去。他四顾想找点水,可是没找到,而他又不想受到外人的打扰。他摊开她的四肢让她平躺在地板上,跪在她身边等她苏醒。等她终于睁开眼睛,他在她的目光中发现的那极端的恐惧一时令他手足无措。

“安静地躺着别动,”他道,“一会儿就会好的。”

“你不能让他们绞死我。”她悄声道。

她哭了起来,哭得歇斯底里,他则低声竭力让她安静下来。

“看在老天的分上,镇定一下。”他道。

“给我一分钟时间。”

她的勇气实在令人惊叹。他能看得出她自我调控的努力,没过多久她就恢复了镇定。

“扶我起来。”

他伸出手,扶她站起来。握住她的胳膊,他把她搀到椅子前。她疲惫不堪地坐下。

“先不要跟我说话,给我一两分钟时间。”她道。

“很好。”

当她终于开口时,说的话完全出乎了他的意料。她轻轻叹了口气。

“恐怕事情都被我搞得一团糟了。”她道。

他没答话,又是一阵沉默。

“就没有可能把那封信弄到手吗?”她终于道。

“我想,如果那封信的持有者不准备待价而沽的话,也就不会有人特意来告诉我这件事了。”

“信在谁的手里?”

“住在哈蒙德房子里的那个华人女人。”

莱斯丽的颧骨上倏地闪过一片红晕。

“她准备漫天要价吗?”

“我想这个女人很精明,深知这封信的价值。如果不出个大数目的话,恐怕未必能把它弄到手。”

“你想眼看着我被绞死吗?”

“你以为将一件不受欢迎的物证弄到手是件轻而易举的事吗?这无异于唆使证人提供伪证。你无权向我提出这样的建议。”

“那我会发生什么事?”

“正义必将得到伸张。”

她脸色变得煞白。全身微微哆嗦了一下。

“我把自己全交在你的手上。当然我无权要求你做任何不正当的事情。”

乔伊斯先生没有再讨价还价,因为她那惯于自我克制的话音中微微的哽咽显得相当动人,简直让人无法承受。她以谦卑的目光楚楚可怜地望着他,他觉得如果铁石心肠拒绝了她那目光中的求恳,他的心下半辈子都甭想安宁了。毕竟,可怜的哈蒙德是无论如何不可能起死回生了。他很想知道在那封信背后到底有怎样的隐情。仅从这封信就断定她是在毫无挑衅的情况下杀死了哈蒙德是有失公允的。他在东方已经住了很长时间,而且他的职业荣誉感可能也不像二十年前那么强烈了。他盯着地板。他下定决心要做一件他明知不正当的事情,但这使他感觉如鲠在喉,他隐隐地对莱斯丽生出一丝怨愤。他说话的时候不觉有些尴尬。

“我不太清楚你丈夫的境况到底怎么样?”

她脸涨得通红,飞快地瞟了他一眼。

“他有很多锡矿的股份,在两三个橡胶种植园也有少量股份。我想他能筹得到钱。”

“可是不得不告诉他这笔款项的用途啊。”

她沉默片晌,像是在掂量。

“他依然爱我。为了能救我他会不惜一切牺牲的。有任何必要让他看到那封信吗?”

乔伊斯先生微微皱了下眉,她马上就注意到了,于是继续道:

“罗伯特跟你是老朋友了。我不是在求你为了我做任何事,我是在求你拯救一个纯朴、善良、从未伤害过你分毫的人,使他免遭所有可能的痛苦。”

乔伊斯先生没有回答。他起身打算告辞,克罗斯比太太以非常自然的优雅风度伸出一只手。尽管刚才那一幕使她深受打击,尽管她形容憔悴,她仍旧强打精神,彬彬有礼地跟他道别。

“你真是太好了,平白为我承受这么多麻烦。真不知道该如何感激你才好。”

乔伊斯先生回到事务所。他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一动不动,什么工作也不想做,只是在沉思默想。许多奇怪的念头在他脑际闪过。他微微哆嗦了一下。门上终于响起他一直期待的那记谨慎的敲门声。王志成走了进来。

“我正想出去吃午餐了,先生。”他道。

“好的。”

“不知道我出去之前,您有什么事需要我做的,先生。”

“没什么。你跟里德先生另约时间了吗?”

“是的,先生。他下午三点再来。”

“很好。”

王志成转身离开,走到门口的时候把细长的手指放在门把手上。然后,仿佛突然想起了什么,又转过身来。

“您有什么吩咐希望我转告我的盆友吗,先生?”

虽然王志成的一口英语讲得极好,这个“r”音他发起来却总有些困难,总是把“friend”发成“fliend”。

“什么朋友?”

“跟克罗斯比太太写给已故哈蒙德的信有关的那位盆友,先生。”

“噢!我都忘了。我跟克罗斯比太太提过这件事了,她矢口否认她曾写过任何此类的信件。那显然是伪造的。”

乔伊斯先生把那份抄件从兜里掏出来,递给王志成。王志成没理会这一姿态。

“既然如此,先生,我想如果我的盆友把那封信交给副检察司的话应该不会有人反对了吧。”

“没人反对。不过我不太明白那样做对你的朋友又有什么好处呢。”

“我的盆友,先生,认为伸张正义是他的职责。”

“我是绝对不会去干涉任何人履行他的职责的,志成。”

律师和华人职员的目光交汇了。两人的唇角都没有一丝笑意,但彼此心照不宣。

“我非常理解,先生,”王志成道,“不过以我对克罗斯比此案的研究,我个人认为这样一封信的出现对于我们的委托人将会是非常有害的。”

“对于你在法律事务上的才干我一直有很高的评价,志成。”

“我倒是想到过,先生,如果我能说服我的盆友,让他劝说那位持有此信的华人妇女将它交到我们手上的话,那就会省却很多麻烦了。”

乔伊斯先生漫不经心地在吸墨纸上信手勾画着一张张面孔。

“我想你的朋友是个生意人。你认为在什么样的条件下他会愿意将信交出来?”

“信并不在他手上。是由那位华人妇女持有的。他只是那位华人妇女的一个亲戚。她什么都不懂;只是在我的盆友告诉她之后,她才明白这封信的价值。”

“他给这封信估了个什么价?”

“一万元,先生。”

“仁慈的上帝!你到底想让克罗斯比太太到哪儿弄这一万元去!我告诉你,那封信是伪造的。”

他说这番话的时候抬头望着王志成。这位职员丝毫不为他的喊叫所动。他站在桌旁,仍旧谦恭、冷静而又机警。

“克罗斯比先生在勿洞橡胶园拥有八分之一的股份,在吉兰丹河橡胶园的股份有六分之一。如果他以他的财产作抵押,我有位盆友愿意借给他这笔钱。”

“你的朋友还真不少啊,志成。”

“是的,先生。”

“哼,你可以告诉他们,让他们见鬼去吧。对于一封很容易就解释清楚的信,我认为最多也就值五千,我绝不建议克罗斯比先生再多付一个子儿。”

“那位华人妇女并不想出卖这封信,先生。我的盆友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总算说服了她。少于刚才说的那个数儿的话,就算是给她也是毫无用处。”

乔伊斯先生看了王志成至少有三分钟时间。这位职员则是坦然承受他这犀利的审视目光,没有丝毫的窘相。他以毕恭毕敬的姿势站在那里,目光低垂。乔伊斯先生很了解他这位手下。聪明的家伙,志成,他暗想,我真想知道他自己能从这里面捞多少。

“一万块可是个很大的数目。”

“相较于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妻子被绞死,克罗斯比先生肯定会愿意付这个数儿的,先生。”

乔伊斯先生再度陷入沉吟。除了已经说出来的这些,志成还知道些什么?如果他这么明显地不肯讨价还价,他肯定是极有把握,成竹在胸了。之所以确定下这样一个数目,是因为这件事不管到底是谁在幕后主使,他都很清楚这已经是罗伯特·克罗斯比能够筹措到的最大数目了。

“那个华人女人现在在哪儿?”乔伊斯先生问。

“她暂住我那个盆友家,先生。”

“她能到这儿来吗?”

“我想还是您去见她更好一些,先生。今晚我可以带您去,她会把信交给您的。她是个很无知的女人,先生,她连支票都弄不懂。”

“我也没打算给她支票。我会带现钞去。”

“如果少于一万块,那就只是在浪费宝贵的时间啦,先生。”

“我完全明白。”

“我吃过午餐后就去告诉我的盆友,先生。”

“很好。你最好今晚十点在俱乐部门口等我。”

“乐于从命,先生。”王志成道。

他向乔伊斯先生微微一躬,离开了房间。乔伊斯先生也出去用午餐。他去了俱乐部,果不出所料,在那儿见到了罗伯特·克罗斯比。他正坐在一张拥挤的桌边,乔伊斯先生经过他身边时,一边在找个空位,一边轻轻碰了一下他的肩膀。

“你走之前我有几句话想对你说。”他道。

“没问题。你吃完了叫我一声就是啦。”

乔伊斯先生已经想好了该如何跟他说这件事。用过午饭后他打了一圈桥牌以消磨时光,等着俱乐部里的人散尽。他不想专门为了这件事跟克罗斯比在他的办公室里见面。不一会儿克罗斯比就走进牌室,站在一旁观战,一直等到他们打完。另几个牌搭子打完牌就各忙各的去了,屋里就剩下了他们俩。

“出了桩相当倒霉的事儿,老伙计。”乔伊斯先生道,尽量采用一种相当随意的口吻,“看来在哈蒙德被杀的那天晚上,是尊夫人写了封信请他到府上去的。”

“可这不可能啊,”克罗斯比叫道,“她一直都说她跟哈蒙德没有任何来往。据我所知她已经有好几个月没见过他啦。”

“事实上确实存在这么一封信。现在在那个跟哈蒙德同居的华人女人手里。尊夫人本来是想送你一样生日礼物,想请哈蒙德帮她采办的。悲剧发生以后,她因为情绪过于激动就把这个茬儿给忘了,而一旦矢口否认她跟哈蒙德有任何来往之后,她又怕承认她前面说错了话。摊上这种事当然是挺倒霉的,不过我敢说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克罗斯比没有说话。他那张宽大的红脸膛上完全是一副困惑不解的表情,看到他这副不开窍的样子乔伊斯先生是既感到宽慰又觉得恼怒。他是个蠢汉,而乔伊斯先生对于愚蠢历来缺乏耐心。可是自打那场灾祸发生以来,他的痛苦和忧虑已经触动了律师的恻隐之心;而克罗斯比太太在求他帮她,说不是为了她本人,而是为了她丈夫的时候,她这话正说到了点子上。

“我不说你也知道,这封信如果落到了控方手里,那情况可就相当棘手了。这就证明尊夫人撒了谎,而她就要被要求解释撒谎的原因。如果哈蒙德并非不请自来,硬闯到府上去,而是应尊夫人之请而来的话,那么情形可就稍有不同啦。这就很容易引发陪审推事们的疑窦,使他们的想法产生一定程度的动摇了。”

乔伊斯先生不禁有些踌躇。现在真正需要他下定决心了。可惜现在不是取笑的时候,否则一想到他正在为了某人迈出如此重要的一步,而此人对于这一步的严重性竟然一无所知,他肯定会忍俊不禁的。即便在他对这件事考虑过一番之后,他没准儿还以为乔伊斯先生现在做的就跟任何一位律师一样,是正常业务的一部分呢。

“我亲爱的罗伯特,你不仅是我的客户,而且是我的朋友。我认为我们必须把那封信弄到手。那得花一大笔钱。要不然的话我就宁肯根本不跟你提起了。”

“要多少?”

“一万块。”

“那可真是不少。眼下市场萧条,再加上杂七杂八的事儿,这差不多就是我全部的家当啦。”

“你能马上把钱准备好吗?”

“我想可以吧。如果我以锡矿的股份和在那两家种植园的权益做担保的话,老查理·梅多斯会借钱给我的。”

“你准备借吗?”

“是不是绝对必要?”

“如果你希望尊夫人无罪获释的话。”

克罗斯比脸涨得通红,嘴角奇怪地耷拉下来。

“可是……”他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脸都憋成了酱紫色,“可是我不明白。她可以解释的呀。你该不会是说他们会发现她确实有罪吧?他们不能因为她除掉了一个害虫和恶棍而绞死她吧。”

“他们当然不会绞死她。他们最多只能判她过失杀人。也许坐个两三年牢就能放出来。”

克罗斯比惊得一跃而起,他那张红脸显得惊恐欲狂。

“三年。”

这时他那迟钝的智力当中像是透进了一丝光亮。他的脑海原本漆黑一片,突然间掠过一道闪电,尽管接下来还是同样深沉的黑暗,但却留下一抹虽说看不见却能隐约察觉的疑惑。乔伊斯先生看到克罗斯比那双红色的大手,因为干过各种零活而倍显粗糙和有力的大手,哆嗦了起来。

“她原本打算送我什么礼物的?”

“她说她想送你一支新槍。”

克罗斯比那宽阔的红脸膛涨得更红了。

“你需要什么时候把钱准备好?”

他的嗓音里带上了一种古怪的东西。听起来活像是被一双无形的手扼住了他的咽喉。

“今晚十点钟。我想你可以六点左右送到我办公室去。”

“那个女人会来见你?”

“不,我去见她。”

“我会把钱带来。我跟你一起去。”

乔伊斯先生目光犀利地看了他一眼。

“你觉得有必要这么做吗?我想你还是让我独自处理这件事为好。”

“那是我的钱,不是吗?我要去。”

乔伊斯先生耸了耸肩。两人站起来握手告别。乔伊斯先生好奇地看了他一眼。

十点钟的时候两人在空荡荡的俱乐部里碰了面。

“都准备好了?”乔伊斯先生问。

“是的。钱就在兜里揣着。”

“那咱们走吧。”

两人走下台阶。乔伊斯先生的汽车在广场上等着他们,天色已晚,四周一片寂静。两人走近汽车时,王志成从一幢房子的陰影中走了出来。他在副驾驶座上就座,告诉司机该怎么走。汽车驶过欧罗巴大饭店,在“海员之家”的街角处拐上维多利亚大街。这条街上的华人店铺仍在营业,很多闲人在街上游荡,行车道上黄包车、汽车和出租马车仍旧不少,为街上平添了一份热闹景象。他们的汽车突然间停了下来,志成转过身来。

“我想我们还是从这里走过去比较好,先生。”他道。

他们下车,志成头前带路。两人隔开一两步的距离紧跟其后。不一会儿他请他们停下脚步。

“您在这儿稍等片刻,先生。我进去先跟我的盆友打个招呼。”

他走进一家临街的店铺,柜台后面站了有三四个华人。这属于那种挺奇怪的店铺,店里什么商品都不摆,你会很纳闷他们到底在那儿卖什么。他们看到他跟一个敦实的男人开始交谈,那人一身帆布衣服,一条大金链子横挂在胸前,那人飞快地朝外面的夜色中扫了一眼。他给了志成一把钥匙,然后志成就出来了。他向两人招招手,钻进店铺一侧的一个边门。他们跟他进去,来到一段楼梯脚下。

“请稍等片刻,我划根火柴。”他道,他总是那么有办法,“你们请上楼来。”

他捏着根日本火柴走在前面,但那点光亮实在没办法驱散黑暗,两人只得跟在后面摸索着上楼。来到二楼,他打开一间房门,走进去,点亮了盏煤气灯。

“请进吧。”他道。

那是个四四方方的小房间,只有一扇窗,唯一的家具就是两张铺着席子的中式矮床。房间的一角上放着只大箱子,锁着把精巧的挂锁,箱子上有一个破旧的托盘,托盘里摆着鸦片烟槍和烟灯。屋里有股淡淡的苦兮兮的鸦片烟味儿。两人落座以后,王志成敬上香烟。过了一会儿,门开了,他们刚才看到在柜台后面站着的那个华人胖子走了进来。他用非常标准的英语跟他们道了声晚上好,然后就在他那位同胞身边坐了下来。

“那位华人妇女马上就到。”志成道。

店里的一个伙计端进来一个托盘,上面摆着一个茶壶和几个茶杯,那个华人要给他们斟茶。克罗斯比谢绝了。几个华人小声交谈着,但克罗斯比和乔伊斯先生一声不响。终于,屋外传来说话声;有人在低声叫门;那个华人走到门前。他把门打开,先跟外面的人说了几句话,然后领进来一个女人。乔伊斯先生定睛观瞧。自打哈蒙德死后,他没少听见人们议论她,不过倒是从来没见过。她体形挺敦实的,年纪也不轻了,宽宽的脸盘上毫无表情。她脸上涂脂抹粉,两道眉毛就是两条细细的黑线,不过她给你一种颇有个性的印象,她的装束不中不西:浅蓝色的上衣配一条白裙子,不过脚上趿拉着一双中式的丝面拖鞋。她脖子上挂了根沉甸甸的金链子,手腕上戴着金镯子,耳朵上吊着金坠子,漆黑的头发上别着精美的金簪子。她慢腾腾地走进来,一副从容自信的神情,只是脚步有些沉重拖沓。她挨着王志成在床沿上坐下。他跟她说了句什么话,她点点头,漫不经心地朝那两个白人瞟了一眼。

“信她带来了吗?”乔伊斯先生问。

“是的,先生。”

克罗斯比一句话都没说,直接掏出一卷五百元的大钞。他数出二十张,递给志成。

“你数数看对不对。”

那位职员数了一遍,递给那个华人胖子。

“一点没错,先生。”

那华人又数了一遍,然后装进兜里。他又跟那个女人说了句什么,她便从怀里掏出了一封信。她把信递给志成,他看了一遍那封信。

“这正是那封信的原件,先生。”他道,正要递给乔伊斯先生的时候被克罗斯比一把夺了过去。

“让我看看。”他道。

乔伊斯先生看着他读信,然后伸手去要那封信。

“最好还是由我来保管。”

克罗斯比小心地把它叠好,揣到了兜里。

“不,我打算亲自来保管。它可是花了我不少钱。”

乔伊斯先生没有再坚持。那三个华人眼看着这段小插曲,不过他们到底怎么想的,抑或到底有没有什么想法,从他们那木然、冷漠的表情当中根本就无从揣测。乔伊斯先生起身告辞。

“今晚您还有什么事需要我做吗,先生?”王志成说。

“没什么了。”他知道他这位职员希望能留下来,以便收取原来说好的抽成。他转身问克罗斯比:“准备走吧?”

克罗斯比没有回答,但站了起来。那华人走过去给他们开门。志成找了截蜡烛头,点着了给他们照路,两个华人一直把他们送到街上。留那个女人默然地坐在床上抽烟。他们来到街上以后,那两个华人才告辞,再度回到楼上。

“你打算怎么处理那封信?”乔伊斯先生问。

“留着。”

他们走到等着他们的汽车跟前,乔伊斯先生请他的朋友搭自己的车。克罗斯比摇了摇头。

“我想走走。”他犹豫了一下,脚步迟疑地拖拉着,“哈蒙德死的那天晚上我之所以去新加坡,部分原因是我认识的一个人想出让一支新槍,而我想把它买下来。晚安。”

他加快脚步,很快就消失在夜色当中。

审判的进程果不出乔伊斯先生所料。陪审推事们走上法庭的时候就已经一致决定要无罪开释克罗斯比太太。她代表自己提供证词。她对案情的陈述既简明扼要又直截了当。副检察司是个老好人,对于自己的职责明显没有多大热情。他以敷衍的态度问了几个必须要问的问题。他代表检察机关提出的诉状完全可以当做被告的辩护词,陪审推事们花了不到五分钟时间就做出了大快人心的裁定。那天的法庭里挤满了人,判决宣布后,根本就无法阻止挤得水泄不通的旁听席上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和欢呼声。法官大人恭喜克罗斯比太太,她已经重获自由。

对哈蒙德的行为明确表示最大反感的莫过于乔伊斯太太了;她堪称忠于自己朋友的楷模,坚持克罗斯比太太在审判结束后跟她待一段时间,因为她跟大家一样对于庭审的结果有十足的把握,直到克罗斯比夫妇做好离开的准备才肯放她走。在那桩恐怖的灾祸之后,无论如何也不能再让可怜、亲爱而又勇敢的莱斯丽重返那个灾难的发生地了。庭审于十二点半正式结束,等他们到达乔伊斯府上的时候,一席盛大的午宴早已准备就绪。鸡尾酒已经调制停当,而乔伊斯太太那价值百万的鸡尾酒在整个马来联邦可说是名闻遐迩,乔伊斯太太提议为莱斯丽的健康而干杯。她本来就是个健谈、活跃的女人,这会儿更是兴致最高的时候。幸亏她精神头十足,因为另外三位全都沉默寡言。她倒并没有起疑,因为她丈夫历来就话少,而另外两位显然是因为经受了这么长时间的重压,现在自然是精疲力竭了。整个午宴的过程中,就她一个人兴高采烈、劲头十足地上演着一场独角戏。然后咖啡端了上来。

“现在,孩子们,”她以她那种欢快而又匆忙的做派说道,“你们必须得休息一下,等用过下午茶之后我带你们俩开车到海边兜风去。”

乔伊斯先生难得在家用午餐,自然得回事务所去。

“恐怕我不能从命了,乔伊斯太太,”克罗斯比道,“我必须马上赶回种植园去。”

“不会就是今天吧?”她叫道。

“是今天,现在就得走。我已经有很长时间对种植园都疏于照管了,还有些紧急事务急等着回去料理。不过,我很感激您能留莱斯丽在这儿住几天,一直等我们决定了下一步该怎么办。”

乔伊斯太太正想对他再次挽留,不过她丈夫及时阻止了她。

“如果他必须要走,那肯定有必须走的理由,别再强留人家啦。”

大律师说话的口气当中似乎别有意味,她不由迅速地瞟了他一眼。她把已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一时间大家谁都没有说话。然后还是克罗斯比又开了口。

“如果您肯原谅我的话,我马上就得动身了,这样天黑前才能赶得回去。”他起身离席,“莱斯丽,你送送我好吗?”

“当然。”

夫妻俩一起离开了餐厅。

“我觉得他未免太不体贴人了吧,”乔伊斯太太道,“他肯定知道莱斯丽现在正想跟他待在一起呢。”

“我敢肯定如果不是绝对必要,他是不会走的。”

“好吧,我这就去看看莱斯丽的房间是不是准备好了。她需要绝对的休息,当然啦,然后再来点儿娱乐。”

乔伊斯太太离开了餐厅,乔伊斯又坐了下来。不一会儿,他听到克罗斯比摩托车的引擎启动的声音,然后就是车轮碾过花园小道上铺的石子儿的响亮摩擦声。他起身走进起居室。克罗斯比太太正站在起居室的中央,茫然望着面前的一片虚空,手里是一封打开的信。他认出了那封信。他进来时她抬头瞥了他一眼,他看到她的面色死一样白。

“他知道啦。”她悄声道。

乔伊斯先生走到她跟前,把那封信从她手里接过去。他划着一根火柴,点着了信纸。她眼睁睁地看着它燃烧。到他再也拿不住了的时候,他把它丢在瓷砖地面上,两个人都眼看着那张纸片蜷缩、变黑。然后他抬脚把它碾成灰烬。

“他知道什么了?”

她盯视了他很长、很长时间,眼睛里显出一种奇怪的神情。那到底是轻蔑还是绝望?乔伊斯先生没办法分辨。

“他知道了杰夫是我的情人。”

乔伊斯先生一动不动,一声没吭。

“他已经做我的情人好多年了。差不多他刚从战场上回来就成了我的情人。我们都知道必须要加倍小心。我们成为情人之后我就开始假装讨厌他,罗伯特在的时候,他也很少到我们家来。我经常是开车到我们都知道的一个地方,他在那儿跟我见面,一星期两三次,罗伯特去新加坡的时候他就在夜深人静小厮们都睡了以后到我家里来。我们一直都在约会,经常见面,没有一个人对此产生过丝毫的怀疑。可是近来,也就一年前吧,他开始变了。我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我不相信他不再喜欢我了。他也总是矢口否认。我都快疯了。我跟他大吵大闹。有时候我都觉得他恨我。噢,你要是知道我都忍受了什么样的痛苦就好了。我就像是在地狱里苦熬。我知道他已经不再需要我了,可我就是不能放他走。悲惨!悲惨啊!我爱他。我已经把一切都给了他。他就是我全部的生命。后来我听说他正跟一个华人女人姘居。我无法相信。我不愿意相信。最后我见到了她,亲眼看到她戴着金镯子和金项链在村子里溜达,一个又老又胖的华人婊子。她比我还老。太可怕了!村子里的人都知道她是他的情妇。我从她身边走过时,她看了看我,我知道她也知道我也是他的情妇。我派人去叫他。我告诉他我必须见到他。你已经看过那封信了。我写那封信时简直是疯了。我都不知道我是在干什么。我也顾不了这许多了。我已经有十天没见到他啦。那简直就是一辈子呀。上一次我们分别时,他还抱着我并且吻着我,告诉我不要担心。而他离开我的怀抱就径直投入了她的怀抱。”

她讲这番话的语气一直低沉而又激烈,这时她停了一下,狠命地绞着手。

“那封该死的信。我们一直都非常小心。每次我给他写张便条什么的,他看过之后马上就撕掉。我怎么知道他竟然单单把那封信给留下了呢?他还是来了,我告诉他我已经知道那个华人女人的事了。他矢口否认。他说那不过是恶意的诽谤。我当时简直发了狂。我都不知道跟他说了些什么。噢,我当时真是恨透了他。我真想把他撕成碎片。我说尽了一切能伤害他的话。我对他破口大骂。我甚至可能朝他脸上啐了唾沫。最后他终于翻了脸。他跟我说,他对我腻味透了,他再也不想见到我啦。他说他对我厌烦得要死。他承认他确实是跟那个华人女人相好。他说他已经认识她好多年啦,战前就认识她了,还说只有那个女人才是他唯一的真爱,其他所有的女人在他都不过是逢场作戏而已。他说他很高兴我知道了这件事,说我现在终于可以不再纠缠他了。往后发生的事我就记不得了,我发了狂,我气疯了。我抓起那把左轮槍就放。他大喊一声,我看到我击中了他。他跌跌撞撞地冲向外面的凉台。我追出去,再度开槍。他跌倒在地,我就站在他面前不停地扣动扳机,一直到手槍发出咔哒咔哒声,我知道所有的子弹都已经打光了。”

她终于停下来,激动得上气不接下气。她的脸已经不再是张人脸,完全被残忍、狂怒和痛苦扭曲得不成人形。你万万不会想到,这样一个文静、娴雅的女人竟会有如此恶魔般的激情。乔伊斯先生不禁后退了一步。他完全被她的样子给吓呆了。那已经不再是一张脸,而是一个疯癫而又狰狞的面具。这时他们听到有个声音正从另一个房间里呼唤,一个响亮、友善、欢快的声音。那是乔伊斯太太。

“快来呀,莱斯丽亲爱的,你的房间准备好了。你必须马上上床睡觉啦。”

克罗斯比太太的五官渐渐恢复了原形。那些激情,曾如此清楚地刻在脸上的,逐渐平复,就像一张揉皱了的纸被手捋平了一样,不出一分钟那张脸就变得冷静而又镇定,不再有一丝皱纹。她仍旧有点苍白,不过唇上已经绽放出可爱而又亲切的笑容。她再度成为那个教养良好,甚至举止高雅的淑女。

“这就来,多萝西亲爱的。给你添了这么多麻烦,真是太抱歉了。”

【注释】

[1] 居住在印度南部和斯里兰卡北部达罗毗荼语系的一支。

[2] 伦敦四大培养律师的机构之一。

[3] 超过一米八三。

[4] 指第一次世界大战。

[5] 马来联邦(Federated Malay

States),是英国在马来半岛的殖民政体之一,由马来半岛上四个接受英国保护的马来王朝所组成,包括雪兰莪、森美兰、霹雳和彭亨,于一八九五年成立,首府吉隆坡,一直维持到一九四六年,当时华人称之为四州府。

[6] 王志成把“friend”发成了“fli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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