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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幕 第一场 阿金库尔·英军阵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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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场 阿金库尔·英军阵地

➤亨利王、培福及葛罗斯特上。

亨利王  葛罗斯特,我们当真是十分危险呢,所以我们应当拿出十二分的勇气来。早安,培福老弟。全能的上帝!那邪恶的事物里头,也藏着美好的精华,只要你懂得怎样把它提炼出来;譬如说,我们的坏乡邻就催促我们早早起身,这可是既养身又珍惜了光阴。再说,他们好比是我们外在的良心,是我们全体的牧师,告诫我们应该好好儿准备末日到来。这样,我们从野草里采来了蜜;从魔鬼那儿居然获得了道德的教训。

➤欧平汉上。

亨利王  早安,托马斯·欧平汉老爵士。一个白头的好老人家,本应该舒舒服服地睡在一个软软的枕头上才是,现在倒叫你拿法兰西的梆硬的泥块当枕头啦。

欧平汉  不是这样,皇上,我很中意这个安身的地方,因为我这就可以说:“这会儿我睡得就跟君王一样!”

亨利王  这真是件好事:拿旁人做榜样,自己就甘心吃苦;这样,精神就随之而舒泰了——一个人的心灵受了鼓舞,那不用说,器官虽然已经萎缩了、僵了,也会从死沉沉的麻痹中振作起来,重新开始活动,像蜕皮的蛇获得新生的力量一样。把你的披肩借给我,托马斯爵士。两位好兄弟,替我向营帐中的各位将领问好,祝他们早安,请他们等会儿全都到我的营帐中会聚。

葛罗斯特  我们这就去,皇上。

欧平汉  用得到我伺候陛下吗?

亨利王  不,好爵士;你跟我的王弟一起到英国的贵爵那儿去吧,我要独个儿思考一番,暂时不要人做伴。

欧平汉  愿上帝祝福您,高贵的亨利!(随培福、葛罗斯特下。)

亨利王  上帝保佑,老人家!你总是说鼓舞人心的话。

➤毕斯托尔上。

毕斯托尔  Quivalà?(21)

亨利王  自己人。

毕斯托尔  对我说个明白:你是个将官,还只是个低三下四的普通角色?

亨利王  我是队伍里的一个军爷。

毕斯托尔  你是使长枪的吗?

亨利王  正是。你是谁?

毕斯托尔  就跟皇帝一样是个好出身。

亨利王  那你是国王的上司了?

毕斯托尔  国王是个老好人,他的心儿赛黄金,是一个也见过世面、也有点儿名气的好小子,说起他的上代有来头,他拔出拳头就揍人。我跟他的泥污的鞋子亲吻,我从我的心眼儿里爱这一个宝贝儿。你的名字叫什么?

亨利王  亨利·勒·罗瓦(22)。

毕斯托尔  勒·罗瓦!一个康华人的名字。你是属于康华那一部队的吗?

亨利王  不,我是一个威尔士人。

毕斯托尔  你认识弗鲁爱林吗?

亨利王  认识的。

毕斯托尔  去对他说,到圣大卫节那天,我就要动他头上的韭菜。(23)

亨利王  那一天你可别把刀子插在自己的帽子上,否则,只怕他会到你的头上来动刀子。

毕斯托尔  你是他的朋友?

亨利王  还是个乡亲呢。

毕斯托尔  那么去你的吧!

亨利王  我谢谢你。上帝保佑你!

毕斯托尔  我的名字就叫做毕斯托尔。(下。)

亨利王  你这副凶猛的性子跟这么一个名字倒顶适合。(退到一旁。)

➤弗鲁爱林、高厄各自上。

高厄  弗鲁爱林上尉!

弗鲁爱林  听见啦!凭着耶稣基督的名义,把声音放低些吧。拿军饷的竟把祖传的真正的战争的法典,临阵的规矩都忘了,这真是四海之内,最令人啧啧称奇的怪事儿了。如果你肯费些儿神,只要研究研究庞贝大元帅的用兵之道,那我向你担保,你就会发觉在庞贝的军营里既没有人哇啦哇啦,又没有人叽叽咕咕;我向你担保,你会看到战争的仪式,它的用心、它的格式、它的严肃、它的文静——跟这儿的大不相同。

高厄  呃,敌人那边也在嚷嚷呢;你整夜都听到他们的声响。

弗鲁爱林  要是敌人是头驴子,是条笨虫,是个唠唠叨叨的傻瓜,难道说,你以为我们最好——你听着——也做一头驴子、一条笨虫、一个唠唠叨叨的傻瓜?现在你且说说你自个儿的良心话吧。

高厄  我以后说话决计放轻点儿就是了。

弗鲁爱林  我请你,还要求你,以后这样办吧。(两人下。)

亨利王  虽说这个威尔士人有点儿迂腐,可是他细心,也很有勇气。

➤培茨、考特、威廉斯上。

考特  约翰·培茨兄弟,瞧那边不是天亮了吗?

培茨  我想是天亮了吧;不过我们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理由,巴望白天快来到呀。

威廉斯  我们从那边看到一天的开始,可是我想,我们永远也看不到这一天的结束了。来者是谁?

亨利王  自己人。

威廉斯  在哪一位上尉的麾下?

亨利王  在托马斯·欧平汉爵士的麾下。

威廉斯  一位很好的老将军,还是一位最仁爱的老人家。我请问你,他对咱们的处境怎么个看法?

亨利王  就像一个人沉了船,落在沙滩上,只等第二次潮来把他卷去。

培茨  他没有把他自个儿的想法告诉国王吧?

亨利王  没有,而且也不应当去跟他说。因为我认为——虽则我这话是对你们说——皇上就跟我一样,也是一个人罢了。一朵紫罗兰花儿他闻起来,跟我闻起来还不是一样;他头上和我头上合顶着一方天;他也不过用眼睛来看、耳朵来听啊。把一切荣衔丢开,还他一个赤裸棵的本相,那么他只是一个人罢了;虽说他的心思寄托在比我们高出一层的事物上,可是好比一头在云霄里飞翔的老鹰,他有时也不免降落下来,栖息在枝头和地面上。所以,当他有理由害怕的时候,他就像我们一样,感到了害怕;不用问,那心头的滋味也跟我们的感觉差不多。可是照理说,谁也不能叫他感到一丝恐惧,否则的话,他一流露出来,可不要瓦解军队的士气。

培茨  尽管他外表装得怎样勇敢,今夜又这样冷,可是我相信,他心里希望自己宁可浸在泰晤士河里,哪怕河水齐到了脖子;我也但愿他在那儿,而我呢,就在他身边——只要能离开此地,我们还有什么好计较的?

亨利王  不跟你们说瞎话——我愿意代替国王捧着良心说句话——我认为他不会希望不在眼前这个地方,跑到任何别的地方去。

培茨  那么我但愿他独个儿守在这块地方吧。这样,他当然免不了要献出一笔赎金来,许许多多可怜虫因此也就保全了生命啦。

亨利王  我敢说,你对他不至于一点儿敬爱都没有,竟希望就只他一个人守在这儿;你这么说,无非是试探别人的口气罢了。照我看,我无论死在什么地方,也没有像跟国王死在一块儿那样叫我称心了,因为他是师出有名的,他的战争是正义的。

威廉斯  这就不是我们所能了解的了。

培茨  啊,或者说,这就不是我们所该追究的了;因为说到了解不了解,只要我们知道自己是国王的臣民,那就够了。即使他是站在理亏的一边,我们这些人是服从我们的国王,那么也就消除了我们的罪名。

威廉斯  可是,如果这不是师出有名,那么国王头上的这笔账可有得他算了。打一场仗,有多多少少的腿、多多少少的胳膊、多多少少的头要给砍下来;将来有一天,它们又结合在一起了,就会一齐高声呼号:“我们死在这样一个地方!”有的在咒天骂地,有的在喊叫军医,有的在哭他抛下了苦命的妻,有的高嚷他欠了人家的债还没还,也有的一声声叫他摔手不管的孩子——我只怕死在战场上的人很少有死得像个样儿的!人家既然要流你的血,还能跟你讲什么慈悲?我说,如果这班人不得好死,那么把他们领到死路上去的国王就是罪孽深重了。苦的是小百姓,他们要是违抗了君命,那就是违反了做百姓的名份。

亨利王  照这样说来,假如有个儿子,父亲派他出洋去做生意,他结果却带着一身罪孽葬身在海里了,那么照你的一套看法,这份罪孽就应当归在把他派出去的父亲的头上。或者是,有一个奴仆,受了主人的嘱咐,运送一笔钱,却在半路上遭了打劫,还没来得及忏悔,就给强盗杀死了,你也许要把那个主人叫做害这个仆人堕入地狱的主使者。不过,这不是那么一回事。国王手下的兵士他们一个个怎样结局、收场,国王用不到负责。做父亲的对于儿子,做主人的对于奴仆,也是这样;因为,他们派给他们任务的时候,并没有把死派给他们。再说,国王出兵,就算他是完全理直气壮的,一旦到了在战场上见个高低,他也无从叫所有的兵士都免除了罪孽。很难说,有些兵士曾经蓄意谋杀过人——有些兵士拿虚伪的山盟海誓骗取了姑娘的贞操——有一些,曾经犯过抢劫的案子、破坏了安宁和秩序,正好拿战争做避难所。现在,这班人逃脱了法网,躲过了罪有应得的惩罚——虽然人们是给他瞒过了,他却插翅难逃过上帝的手心!战争是他的一张拘票,战争是他的报应;这班人过去触犯了王法,现在就在国王的战争中领受惩罚。他们为了怕死就投了军;他们以为这样就得救了,不料反而遭了殃。那么要是他不得好死,入了地狱,国王负什么责任?正像他们从前犯下不敬上帝的罪不能由他负责一样。为着这罪恶,他们现在得了报应!每个臣民都有为国效忠的本份,可是每个臣民的灵魂却是属于他自己掌管的。所以,每个在战场上的兵士,好比在床上的病人,就该把自己良心上的每个污点都洗雪了;像这样死去,死对于他就是好处;如果不死,为了作好这样的准备费去这些时间,也十分值得。凡是逃过这道生死关口的人,如果有下面这种想法,那也不算罪过:他已先向上帝作了毫无保留的贡献,上帝却让他在那样的一天活了下来,为的是要他看到上帝的伟大,将来好教给旁人该怎样替自己准备。

威廉斯  真是这样,凡是不得好死的人,那罪孽落在他自己的头上,国王不负这责任。

培茨  我并不要叫他为我负责,不过我还是决定为他拚命打一仗。

亨利王  我亲耳听到国王说,他决不愿向敌人献上赎金。

威廉斯  啊,他这么说,是为了好鼓舞士气;等咱们的脖子给人割断了,说不定他就赎出了自己,而我们却永远蒙在鼓里!

亨利王  要是我活着看见有这样一回事,那以后我永远也不能相信他的话了。

威廉斯  那时候你就要叫他知道你的厉害了!区区小百姓居然对于国王不乐意,这岂不像孩子玩的汽枪里射出来的纸弹那样危险啊!你还不如拿起一根孔雀毛,想把太阳搧到它结冰吧。你“永远也不能相信他的话了”!喂,这真是句傻话呀。

亨利王  你这话太欺人了。要不是今天不便,我决不跟你罢休。

威廉斯  要是你还活下去,咱们还可以对今天的这一场争吵作个交代。

亨利王  我赞成。

威廉斯  我以后又怎样把你认出来呢?

亨利王  不管你拿什么东西给我做挑战品,在那一天我就把它戴在帽子上;要是你还敢前来认账的话,我就会跟你干起来。

威廉斯  这儿是我的手套。你换一只手套给我。

亨利王  拿去。

威廉斯  这只手套我也要把它戴在帽子上。过了明天,要是你跑上前来对我说:“这是我的手套,”凭我这只手起誓,我就要给你一耳光。

亨利王  要是我活到这一天,我也决不会放过你。

威廉斯  那你简直连上绞刑架都不怕了。

亨利王  好吧,我一定办到,哪怕当着国王,我也要来找你算账。

威廉斯  你得言而有信。再会吧。

培茨  别闹翻吧,你们这班英国傻子,别闹翻吧!只要你们还懂得一些好歹,那就会明白,咱们眼前跟法国人吵架都来不及呢。

亨利王  真的,法国人可以用二十比一的法国“人头”(24)来跟我们打赌,说他们一定能战胜我们;因为他们的赌注就长在他们的肩膀上;可是咱们英国人割法国人的人头却算不得罪过,到了明天,就是国王本人也要亲自动手呢。(兵士们下)要国王负责!那不妨把我们的生命、灵魂,把我们的债务、我们的操心的妻子、我们的孩子以及我们的罪恶,全都放在国王头上吧!他得一古脑儿担当下来。随着“伟大”而来的,是多么难堪的地位啊;听凭每个傻瓜来议论他——他们想到、感觉到的,只是个人的苦楚!做了国王,多少民间所享受的人生乐趣他就得放弃!而人君所享有的,有什么是平民百姓所享受不到的——只除了排场,只除了那众人前的排场?你又算是什么呢——你偶像似的排场?你比崇拜者忍受着更大的忧患,又是什么神明?你收到多少租金,又带来了多少进账?啊,排场,让我看一看你的价值是多少吧!你凭什么法宝叫人这样崇拜?除了地位、名衔、外表引起人们的敬畏与惶恐外——你还有些什么呢?你叫人惶恐,为什么反而不及那班诚惶诚恐的人来得快乐呢?你天天喝下肚去的,除了有毒的谄媚代替了纯洁的尊敬外,还有什么呢?啊,伟大的“伟大”呀,且等你病倒了,吩咐你那套排场来给你治病吧!你可认为那沸烫的发烧,会因为一大堆一味奉承的字眼而退去吗?凭着那打躬作揖,病痛就会霍然而愈吗?当你命令乞丐向你双膝跪下的时候,你能同时命令他把康健献给你吗?不,你妄自尊大的幻梦啊,你这样善于戏弄帝王的安眠。我这一个国王早已看破了你。我明白,无论帝王加冕的圣油、权杖和那金球,也无论那剑、那御杖、那皇冠、那金线织成和珍珠镶嵌的王袍、那加在帝号前头的长长一连串荣衔;无论他高倨的王位,或者是那煊赫尊荣,像声势浩大的潮浪泛滥了整个陆岸——不,不管这一切辉煌无比的排场,也不能让你睡在君王的床上,就像一个卑贱的奴隶那样睡得香甜。一个奴隶,塞饱了肚子,空着脑子,爬上床去——干了一天辛苦活儿,就再不看见那阴森森的、从地狱里产生的黑夜。他倒像是伺候太阳神的一个小厮,从日出到日落,只是在阳光里挥汗,到了晚上,就在乐园里睡个通宵;第二天天一亮,又一骨碌起身,赶着替太阳神把骏马套上了车;年年月月,他就干着这营生,直到进入了坟墓。像这样,一个奴隶,欠缺的就只是煊赫的排场,要不然,他日出而作,日入而息,远远地胜过了做一个皇帝。他浑浑噩噩、安安稳稳地过着太平日子,全没想到做人君的为了维护这太平世界,对着孤灯,操着怎样一片心;他宵旰勤劳,到头来却是那村夫最受用。

➤欧平汉上。

欧平汉  皇上,大臣们看见你不来都发了急,他们跑遍了营帐在找你哪。

亨利王  我的老爵士,把他们都召集到我的营帐里来。我可以比你先赶到。

欧平汉  遵命,陛下。(下。)

亨利王  啊,战神!使我的战士们的心像钢铁样坚强,不要让他们感到一点儿害怕!假使对方的人数吓破了他们的胆,那就叫他们忘了怎样计数吧。别在今天——神啊,请别在今天——追究我父王在谋王篡位时所犯下的罪孽!我已经把理查的骸骨重新埋葬过,我为它洒下的忏悔之泪比当初它所迸流的鲜血还多。我长年供养着五百个苦老头儿,他们每天两次,举起枯萎的手来,向上天呼吁,祈求把这笔血债宽恕;我还造了两座礼拜堂,庄重又严肃的牧师经常在那儿为理查的灵魂高唱着圣歌。我还准备多做些功德!虽说,这一切并没多大价值,因为到头来,必须我自己忏悔,向上天请求宽恕。

➤葛罗斯特上。

葛罗斯特  陛下!

亨利王  我那葛罗斯特弟弟的声音吗?啊,我知道你来干什么;我就跟你走。白天,还有朋友们——全都在那儿等待我。(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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