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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8小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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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在这里怎么去想,什么时候去想,怎么去考虑这件事呢?人们根本不给她思索的时间。她在大厅里刚一露面,那群快活的年轻人中便会有一个小伙子跑过来把她拽走:同他们乘车出去玩,去照相、打球、聊天、跳舞,每次总是一声招呼,然后就是一连串纷繁忙乱的际活动。每天从早到晚,这种无所事事的忙碌像鞭炮般噼噼啪啪响个不停,总归是有什么东西好玩、有什么好烟可、有什么零嘴好吃、有什么趣闻好笑,每当这些年轻小伙子中随便哪个呼喊封-博伦小姐,她都毫不抗拒地跟着他们一块儿去热闹,因为,怎么可以拒绝他们,又为什么要拒绝他们呢?他们这些生气勃勃的青年多么热情啊,她从来没有遇到过这一类青年人,这样的小伙子和姑,他们总是那样无忧无虑、生龙活虎,他们老是不断地换漂亮衣裳,口中老是笑语不绝,手上钞票源源不断,脑子里新点子层出不穷;你刚同他们一起坐下来,唱机便乐声大作,催你起舞,要不就是汽车已经停在门口,大家一拥而上,硬挤硬塞进去,年轻人一个紧贴一个,五六个人挤在一辆小卧车里,比拥抱时凑得更紧,然后风驰电掣,一小时六十、八十、一百公里呼啸而去,速度之快,简直让人发根隐隐作痛。要不,大家跷起二郎腿,悠闲懒散地坐在酒吧间里,喝着冷饮,叼着烟卷,懒洋洋地,浑身放松,一点劲也不使,听着各色各样的轶事趣闻,这一切是那样容易惯,那样使人神轻松愉快,她仿佛是在用全新的心胸,尽情呼吸着这里提神健身、促进生机的空气。当然,有时她在感到暖融融的同时也会猛然心惊,就像晴天突然出现旱闪那样。特别是晚间跳舞或是在黑暗处,这群机灵、滑头的年轻男子中,有哪一个紧紧凑到她身边的时候:在这些人的友好亲热表示中,同样包含着一种追求,然而是另一种,它更外露、更大胆、更向往肉体,这种追求往往使她这个情场生手心里发憷,比如在黑洞的汽车里感到一只硬邦的手试探着轻轻摸她的膝盖,或者在挽臂散步时感到对方渐渐越挨越紧、越来越亲昵,这种时候她往往会心惊肉跳。可是别的姑呢,比如那个美国姑和那个曼海姆姑吧,人家倒是若无其事地听任这一切发生,至多在对方手脚过于放肆时回敬他一巴掌,像相好的伙伴间常有的那样,干吗要那么忸忸怩怩,洁身自好呢?说来说去,她清楚地感觉到工程师是越追越紧了,那个小个子美国人也总在引诱她漫步到幽静的树林中去。她没有顺从他们,但她确有一点新的自豪感,觉也她正在被男人热烈地追逐着,她有了一种新的自信:衣服底下自己那赤的、热烘的、没有接触过异的肉体,是男人们渴求的对象,他们想紧挨它、抚摩它、享用它。这种自豪和自信的感觉深入骨髓,使她迷醉。她觉得自己像是用一些无人知晓的、迷人的香料制成的,不断受到这许多风流倜傥的陌生男子的围攻,她本人也被这热烈追逐重重包围弄得神魂颠倒。在这种情况下,她会有一刹那突然清醒,大吃一惊地问自己:“我是谁?我到底是谁呀?”

“我究竟是谁呀?他们都喜欢我什么呢?”日复一日,她对新出现的奇迹应接不暇,不断吃惊地问自己。每天都有新的殷勤和友好的表示纷至沓来。早上刚刚醒来,侍女便将埃尔金斯勋爵送的花拿到屋里。昨天,姨又送她一个手提皮包和一块致小巧的金表。新结识的西里西亚地主,特伦克维茨家,请她以后到他们庄园去作客,小个子美国男人把她曾经赞不绝口的一个镀金小打火机悄悄塞进了她的皮包。曼海姆来的那个矮小的姑,待她比亲姐妹还亲,晚上给她送巧克力糖果到楼上,然后同她一直聊到半夜,工程师差不多只同她跳舞。每天部有新的追求者蜂拥而至,全都对她热情、尊重、亲切,只要她在大厅里、在旅馆的任何地方一露面,立刻就有人来邀她上车,或是去冷饮、去跳舞、去游玩、去寻开心,不让她有一分钟形单影只,不让她有一小时感到空虚无聊。她一而再、再而三地惊异地问自己:“我究竟是什么人呵?多少年来人们在街上从我身旁走过去,没有谁注意看看我的长相,多少年我呆在那个小镇上,没有谁送过我什么,没有人关心过我。是不是因为那里的人都太穷了,是不是贫穷会使人变得无打采、怀疑一切?还是因为我身上突然多了点什么,一种一直潜藏在身心深处、未能发现的东西,或者一种只不过还没有机遇显露出来的东西?也许我原来确实比自己所敢于希望的要美些、聪明些、迷人些,只是当时没有勇气相信罢了?我是什么人?我究竟是什么人呀?”每当人们给她片刻安宁,她就总是一遍又一遍地问自己,于是出现了她自己也不明白的怪事,她的自信又变成狐疑了。头几天,对这些素不相识、出身高贵、衣着入时、风度翩翩的人把自己当成他们之中的一员,她仅仅觉得惊异和奇怪。现在呢,当她觉出自己特别惹人喜,比那个打份得花枝招展的橙黄色头发的美国少女,比机灵、活泼、调皮、风趣的曼海姆姑,比任何别的女人更能吸引所有这些男人,更能博得他们的慕、激起他们的好奇、唤起他们的追求时,她反倒又感觉不安了。“他们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呢?”她不断问自己,同他们在一起时越来越感到惶恐了。同这些年轻人相处真是奇怪,在家时她可从来不管什么男人不男人,同男人在一起从未感到不安。那些大老粗、乡下佬,他们的手又粗又笨,只有在端啤酒杯时稍微灵巧一点,他们言语粗俗,趣味低级,谈笑不堪人耳,动不动卷袖扬拳,同这些人在一起她是旁若无人,从未暗自动念、动情。如果谁醉醺醺地从酒店出来向她弹手咋舌,或者谁在邮局里讨好她,对她说些肉麻的恭维话,她只是觉得他们跟牲口一样让人恶心罢了。可是这里的这些年轻人呢,他们的脸总是刮得干干净净,指甲总是修剪得整整齐齐,他们机灵、洒脱,无论怎样离奇的险事,他们讲起来总是那么轻松自如,妙趣横生,他们的手指哪怕只是轻轻挨你一下,也那么充满柔情,同他们在一起,往往激起她的好奇,使她内心不得平静,然而这是一种全新的好奇和不安。她常常觉着自己的笑声中有些异样,会猛吃一惊而突然清醒。不知何故,置身于这种仅仅表面上友好亲热、实际上却暗礁四伏的环境中,她感觉有些坐卧不宁了。特别是在那个十分明显地纠缠她、追求她的工程师面前,她有时会感到一种轻微的、犹如少女情窦初开一般的晕眩。

幸而她很少同他单独在一起,多半还有两三个女人做伴,有她们在旁边,她感觉心安一些。有时她被缠得太紧,就偷偷瞟别人一眼,看看人家有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抵御,这样就无意中学会了各式各样的妙招,如在遇上某些过于放肆的动手动脚的挑逗时故作嗔怪,或者嘻嘻哈哈打打马虎眼,特别是学会了一种艺术:在亲昵达到危险地步时善于紧急刹车。然而即使她不同男人在一起,也同样感到了这种气氛,特别是在同那个小个子曼海姆姑聊天时,这种感觉最为明显。这姑以一种她从未见过的直率,谈论那些最棘手的话题,她是学化学的大学生,生得聪明、机灵、活泼、体态丰满,但在关键时刻又能约束自己,长着一双锐利的黑眼睛,把周围发生的一切全都看在眼里。克丽丝蒂娜从她口中知道了宾馆里所有的桃色新闻,得知那个染了金发、浓施脂粉的矮个子女人,根本就不是那位法国银行家的女儿——这不过是他的障眼法而已,而实际是他的情妇,他们虽然住在不同的房间,但夜里就……她就住在隔壁,什么全听见了……再就是,那个美国女人曾在轮船上同那个德国电影明星有暧昧关系,当时是三个美国女人打赌,看谁能征服他;还有,德国少校在那里大搞同恋,电梯服务员讲了一些细节给女招待听了;这个十九岁的姑把这里所有难登大雅之堂的情场逸闻看成非常自然、毫不足怪的事情,对此丝毫不觉气愤,而是以轻松的口气把这些丑事私下讲给二十八岁的克丽丝蒂娜听。克丽丝蒂娜呢,她羞于表现出惊异之色,怕这样会暴露自己这方面的无知,于是就津津有味地听着,只是时不时瞟一眼这个活泼欢快的少女,那眼神里既有对所讲内容的震惊,也有对这位姑的无所不知和娓娓而谈的钦羡;这小小的脑瓜里装着多少我不知道的事情啊,她想。要不她怎能讲得这样随便、这样自然呢。想到这里,想到这一切,她不由得又心潮起伏起来。她有时觉得皮肤热烘的、烫乎乎的,好像又有数千个细小的孔霍然张开,一下子吸收了大量的热进去一样,跳着跳着舞,她会突然感到一阵眩晕。“我这是怎么啦?”她问自己,心中那股子好奇心已在逐渐明白自己究竟是谁,已经开始在发现了这个新世界之后发现自身了。

又是三四天,整整一个星期在狂热紧张中飞快地过去了。饭厅里,身穿礼服的安东尼同妻子坐在晚餐桌旁,嘴里嘟嘟囔囔地抱怨着:“这种不准时的病我可真受不了啦。头一回嘛,well①,都可能初犯。可是整天东跑西颠,还要让别人等着,这就叫不懂规矩了。见鬼,她究竟是怎么想的?”克莱尔劝慰道:“唉,我的天,你要干什么,今天的年轻人可不都是这样,没法子啊。这是战后教育出来的一代。他们成天就只知道他们正当青春年少,就只知道吃喝玩乐呗。”

①英语,此处作“也罢”解。

但安东尼气呼呼地把叉子往桌上一扔,说道:“让这种没完没了的吃喝玩乐见鬼去吧!我也有过年轻的时候,也喜欢无拘无束的日子,可我并没有做过不懂礼貌的事儿,也不许自己做这样的事。别的我不管,可是在令外甥小姐屈尊赏光,让我们有幸一睹芳容的每天这两个小时内,她得准时才行!还有件事我要求她一定做到——你也该说说她,该好好说说她了,而且一点不能含糊!——叫她千万别每天晚上都把这群姑小伙拉到我们桌上来了;那个留着威廉皇帝小子①、像囚犯一样剃了光头、脖子硬撅撅的德国人,那个满嘴刻薄俏皮话的犹太见律师,还有那个曼海姆来的黄丫头,她那副样子活像从酒吧间里借出来的,这伙人同我有什么关系?弄得我连报纸也看不成了,老是蹦呀,跳呀,闹呀,瞎折腾,唉,这是怎么搞的,我竟同这帮嘴上无的疯疯癫癫的小青年在一起厮混!不管怎么说,今天晚上我可要清静清静了。这帮闹的家伙有哪一个到我这桌来坐,我就把所有的杯子给谁了。”克莱尔没有直接反驳他,她知道,一旦老头子前额上青筋突突跳起来,就决不是好兆头;使她恼火的倒是她不得不承认安东尼的话说得有理。最初是她把克丽丝蒂娜推到这个漩涡中去的,看到她这位新的时装小姐穿起这些漂亮衣服来很合身,走起路来体态轻盈、顾盼自如,她感到非常快意;她还依稀记得自己年轻时第一次在众人面前穿上雍容华贵的衣裳,同她的恩主一起到萨赫尔饭店吃饭时那无比幸福的心情。然而最近两天来克丽丝蒂娜确实也太过分了:她像每一个喝醉酒的人那样,只知有自己,只想到纵情欢乐,比方说,她看不出晚上老头子已经睡眼惺忪地耷拉着脑袋,甚至当姨郑重其事地提醒她说:“走吧,已经很晚了。”她也听不见,只不过在玩兴正浓、晕晕乎乎中稍稍惊动了一下而已。“好的,姨,还有一个舞,我已经答应了人家,只跳这一个了。”嘴上虽然这么说,但是话音刚落她就忘记得一干二净。她丝毫没有觉察到姨爹早已等得不耐烦,从桌旁站了起来,晚安也不和她说一声就走了,她压根儿想不到他会生气;不光是他,在这个美好的地方,有谁会生气、会感到委屈呢!她一点也不明白,为什么这里并不是所有的人都激动得难以自持,并非每个人都兴高采烈、欢天喜地、眉飞色舞、尽情享乐,像她一样在一片欢腾中感到眩晕。二十八年岁月,她这是第一次发现了自己,这一新发现是那样令人陶醉,以致她除自己之外把所有的人都忘记了。

①德皇威廉二世(1888-1918在位)蓄的上唇须,两端修尖向上起。

现在,她又在自己身上那股子狂热的推动下,像一个呼呼响的陀螺那样一阵风冲进餐厅,一边跑着,一边旁若无人地刷刷脱下手套(这里谁会见怪呢?),经过那两个年轻的美国人身旁时,嬉笑着大声同他们打招呼(她学会的东西可真不少了),然后横穿过大厅到姨那里去。姨回过身来拉住她,吻了吻她的面颊。只是到了这时,克丽丝蒂娜才猛可一惊:“唉呀,你们都快吃完了,真对不起……我早对那两个小伙子说了,就是珀西和埃德,我说,坐你们那辆破福特四十分钟准回不到宾馆,你们拼上命也不行!可他们就是不听我的……喂,侍者,你可以上菜了,两道一齐上,我好追上你们俩……唔,刚才是工程师本人开车,他开得好极了,不过我早就知道那辆老牛破车最多开到一小时八十公里,人家埃尔金斯勋爵的罗尔斯罗伊斯①就不一样,跑起来呼呼的,弹簧座子颠起来真带劲……不过老实说,恐怕是因为我试着开了一会儿才误了时间,当然,有埃德坐在旁边指导……开车,兜风,这玩意儿倒真容易……哦,姨爹,下回我就开车带你出去玩,你来做我的头一个乘客,好吗,你一定不会害怕吧……哎哟,姨爹,你这是怎么啦?你可不是在为我晚来这么一会儿生气吧?唔?……我向你发誓,这不是我的过错,我一开始就同他们讲了,四十分钟,他们办不到……是呀,真是得自己拿定主意才行呢……这馅饼太好吃了,唔,真渴死我了!……哎呀,在你们这里日子过的可真痛快啊!明天下午他们又约我出去,要一直去到兰德克②呢,可是我当时就告诉他们我不去了,我总得同你们再出去散一次步呀,唉,在这里真是找不出半点空闲工夫……”

①罗尔斯罗伊斯,英国主要汽车公司罗尔斯罗伊斯有限公司生产的名牌小轿车。

②兰德克,奥地利莱茵河上游的旅游胜地。

这连珠炮般的一席话,像点燃的干柴,哔哔剥剥、劈里啪啦地一口气说了出来。克丽丝蒂娜喋喋不休地讲了一阵,当她累得说不下去时,这才发现她那兴高采烈、滔绝的聒噪是撞在一座毫无反应的、冷冰冰的、固若金汤的堡垒上了。姨爹两眼盯着水果篮子,好像他此时对那里面的橙子更感兴趣,而不想听这一大堆絮絮叨叨的废话,姨则心烦意乱地摆弄着刀叉,两人都一言不发。“姨爹,你不是在生气吧,不是真的在生我的气吧?”克丽丝蒂娜不安地问。“哪里话,”他咕哝着,“可你倒是快点吃完好不好!”他这句脱口而出的气话,使克莱尔感到颇为难堪,因为克丽丝蒂娜听了这话马上就像孩子挨了打一样大气不敢出地坐着不动了。她不敢抬头,满面羞惭,把刚切了一半的苹果放在盘子里,嘴角神经质地搐着。姨见此情景立刻进行干预;为了岔开话题,她转向克丽丝蒂娜问道:“玛丽怎么样了?你听到家里什么好消息了吗?我一直想问问你呢。”这一打岔,克丽丝蒂娜的脸色反而更难看了,她感到浑身发抖牙齿打战。天哪,她可是压根就没有想到这个呀!她已经在这里闲呆了一个星期了,可就是一点没有注意到:自己连一封哪怕最简短的家信都没收到,当然,间或也有过几次闪念,觉得事情有点蹊跷,而且好几次下决心写信去问,可是每次都被一阵闹腾给冲得无影无踪了。此刻,误了大事的感觉像沉重的拳头捶打在她的心窝上。“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到现在为止我连一封家信还没收到呢。会不会是来信给弄丢了?”听了这话,姨的脸色也沉下来了,她的话音尖刻而严厉:“奇怪,”她说,“真是怪事!不过,会不会是这里只知道你叫凡-博伦小姐,所以寄给霍夫莱纳的信件还原封不动放在门房那里呢!你到门房去打听过吗?”“没有。”克丽丝蒂娜低声细气、神情沮丧地说。现在她清楚地记起来,是曾经有三次或者四次,实际上差不多每天她都想去问问,可偏偏每次都碰上点别的事情,过后就又把这事给忘了。“姨,对不起,我出去一会儿!”她刷地跳起来,“我这就去看看。”

安东尼这时放下了手中的报纸,他全都听见了。他气呼呼地看着她出去的背影。“你瞧见了吧!亲在害着重病,这是她自己讲的,可她就是连问都不问了声,反而一天到晚疯疯癫癫的!现在你明白我早先说的话了吧。”“确实是难以置信,”姨叹气说,“整整一星期了,连问都不去问一声,而同时又完全清楚玛丽目前的身体情况!初来时她是多少关心呀,她曾经流着眼泪告诉我,留下一个在家她太不放心了。简直不可思议,她现在会变成这样。”

克丽丝蒂娜回来了:步子细碎、心绪纷乱、满面羞惭,与方才来时前后判若两人。她瑟瑟缩缩坐在宽大的圈手椅里,显得瘦小而单薄,似乎在准备接受一顿罪有应得的痛打而缩作一。的确,门房那里还放着三封信和两张明信片没人取走,富克斯塔勒每天都十分尽心地把家中的详情写明寄来;而她呢——想到这里她觉得像有一块大石头忽地压到心上,她只有一回从塞莱里纳①用铅笔乱写了儿个字寄回去。她一次也没有再看那位老实、可靠的朋友为她心绘制的工致细密的地图,甚至根本就没有把这件小礼品从箱子里拿出来;由于她下意识地想忘掉过去那另外一个叫做霍夫莱纳的自我,就把自己的往事,把母亲、姐姐、朋友也忘了。“哎,我说,”看着克丽丝蒂娜的手拿着那几封没有拆开的信索索发抖,姨说话了,“你现在还不打算看信吗?”“哦,哦,我这就看。”克丽丝蒂娜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她随即撕开信封,也不看日期,急急忙忙将富克斯塔勒用清晰、工整的字体写的几封短信迅速扫视了一遍:“苍天保佑,今日稍见好转。”这是一封,另一封:“尊敬的小姐,因我允诺过您将令堂大人病情具实详告,故不得不报知:昨天我们并非安然度过。您启程时老人家过分激动,此一情况导致了一系列不能说是不危险的、而是令人担忧的情绪波动……”她赶忙翻看下页:“注射后情绪有所稳定。但愿迅速痊愈,虽然复发的危险尚未完全排除。”“喂,”姨见克丽丝蒂娜看信时心情激动,便问道:“你的病怎么样了?”“还好,还好,”她嗫嚅着,样子非常尴尬,“我的意思是,又得过病,不过已经好了,她让我问候你们,我姐姐也让我代她吻你们的手,谢谢你们对我的照顾。”可是,连她自己也不相信自己说的。她心烦意乱地想:为什么母亲自己不写信,一个字也不写?唔,是不是应该拍个电报,要不就打个长途电话给邮局问问,代理我的那个同事肯定是了解实情的。不管怎么说得马上写封信,到现在一直还没写信确实太不像话了。她不敢抬头,害怕碰上姨那诘问的目光。“对,我看你还是给他们写封详细的信为好,”姨说道,似乎猜到了外甥女的心思,“代我们两个向家里人衷心问好吧。另外,我和安东尼今天也不想到大厅去了,我们这就回楼上房里去。每天老这么熬着,安东尼太乏了。昨天他干脆就一点也睡不着,可怎么说他也是上这儿来休养的呀。”克丽丝蒂娜觉出这话里暗含着责备,她猛然一惊,觉得一阵揪心,身上发凉,她羞愧难当地走近老人。“姨爹,请你千万别生我的气,我真是一点不知道你会感到这么累呀。”老人虽然还有一点委屈情绪,但已被她那求饶的语气感动了,他咕哝着解释道:“我哪里会生你的气,我们上岁数的人总归是睡不好的。偶尔一两次同你们一起热闹热闹我也是开心的,但不能天天这样干。再说,你现在也不需要我们陪着了,陪你玩的人已经够多了。”

①塞莱里纳,瑞士地名。

“不,你说哪里话,我愿意和你们一起走。”她小心地扶老人上了电梯,对姨爹那样柔、体贴,于是姨的不快逐渐消释了。“你得明白,克丽丝特,我们可不是想扫你的兴,”当电梯飞快地向三楼升上去时,她说道,“我们只是觉得好好睡上一觉对你的身体只会有好处,否则,弄得过度疲劳,你这次休假也就完全白费了。跑一阵跳一阵之后,休息休息不会有坏处,今天你就安安心心呆在房里写信吧。我说句心里话,你老是单独同这些人东游西逛是不合适的,并且,我看着这些人总不那么太顺眼,我倒是愿意看见你同埃尔金斯将军在一起,而不愿看你同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在一块儿玩。听我的,你今天最好就在楼上呆着别出去了。”

“好的,我一定照你说的去做,姨,”克丽丝蒂娜低声下气地说,“你说得对,我自己也明白。可事情就这样起来了……我不知道为什么……这些天把我给弄得糊里糊涂,昏头昏脑的;也许是因为这里的空气不同吧,还有别的好多原因。不过现在我很高兴能静下来好好想一想,写几封信。我这就回房里去,你放心吧。晚安!”

说得对,克丽丝蒂娜心里想着,一边使劲一把推开了房门。她对我可纯粹是一片好心啊。真的,我万万不该这样放纵自己,何必搞得这么紧张呢,我还有的是时间,八天、九天,况且,要是我请了病假,拍个电报请求延长又会怎么样呢,我可是从来没有享受过假期的啊,工作这么些年了,一天也没缺过勤。管理局方面一定会相信我的,那个代理我的人呢,我暂时不回去她只会更高兴。太好了,这里现在多安静呀,这间漂亮的房间,听不到楼上任何一点声音,好不容易,现在总算可以好好想一想,好好思考思考几天来发生的一切了。唔,还有那几本书呢,埃尔金斯勋爵借给我的,我总得坐下来好好看看吧——啊不,得先写信,不正是为写信才上来的吗。太丢人了,整整一个星期不给、姐姐、还有那个老实巴的富克斯塔勒写一行字,再就是代理我的那个邮助,总该给人家寄张风景明信片吧,不这样做不合适,还有姐姐的两个孩子,我不也答应过给他们寄一张风景明信片吗?我还答应过点什么——唉呀老天,我怎么犯起糊涂来,我到底是答应过谁做什么事情来着?——哦,是了,是答应过工程师明天早晨同他出去玩。不,决不要单独同他活动,就是不能跟他一起,再说——明天我不是得陪伴姨爹姨吗?对,我一定不再单独同他出去了……不过要是那样我就应该给人家一个回话,应该赶紧下楼去回绝,别让人家明早白白等着……不行,我答应过姨呆在屋里了……唔,倒是可以给楼下门房打个电话,让门房转告他一声……打个电话,对,这样最好。不,还是不打为好……这会给人什么印象啊,人家兴许会以为我病了,或者认为我是受罚不许外出,这样那一伙人会取笑我的。写几句话叫人送下去给他更好些,对,这样做更合适,别的几封也就一齐带走,明天一早门房就可以邮出了……该死,信纸在哪里呀?哼,竟有这种事,皮夹空空的,一个这么高级的宾馆可不应该出现这样的事啊……干脆全收走了!……唔,可以按铃呀,女招待马上就会送上一叠来的……可是究竟现在还能不能按铃呢,已经过了九点了,天晓得,服务人员恐怕全都睡了吧,而且,半夜三更专为几张信纸按铃,没准会让人家笑话的……最好还是我自己快快跑下去,到书房去取……哟,可别恰恰碰上埃德……姨说得对,我不应该让他太过分亲近我……像今天下午在汽车里那些举动,对别的女人他是不是也这样放肆呢?……顺着膝盖摸,我真不明白当时怎么会容忍他这样干……我应该毅然躲开他,正色制止他才对呀……我认识他才几天啊!可是当时我完全麻木不仁了……太可怕了,怎么男人摸一下就这么突然全身瘫软、力不从心……我以前可是从来不能想像一个人怎么会一下子变得这样软弱无力啊……别的女人是不是也这样呢……不,这种事准也不会对别人讲,不管她们说话有多放肆,也不论她们会给人讲多荒唐的故事……我当时总该有点什么表示才行,我没有表示,他兴许会想,随便谁都可以对你动手动脚……甚至竟以为你巴不得这样……唔,这麻酥的感觉,顺着皮肤迅速传遍全身,一直传到脚趾尖,真叫人骨悚然……要是他对一个年轻姑这样做,我知道,姑会跳起来的——几次汽车拐弯时,他突然使劲挤我的肩膀,他……真怕人……他的手指多么细长啊,我可从来没见过哪个男人指甲修得这么纤细,就跟女人的一样,可是当他紧紧抓住你时,简直就像铁钳一样了……他是否真的对每个女人都这样呢……大概是的……下一次他跳舞时我可得留心观察一下他的举动……什么都不懂,这太可怕了,别的女人在我这个年龄什么都明白,完全知道怎样让别人尊重自己……啊呀,不好,卡尔拉说什么来着。这里整夜门响……我得马上把门闩上……要是他们对人一片真心,不是朝三暮四的就好……要是知道别的女人遇到这种情况怎么办就好了,她们是不是也会这么吃惊、这么心慌意乱呢……我可从没遇上这种事!唔,还真有那么一回,那是两年前的事了,在韦林格街,一位穿着讲究的先生主动同我攀谈起来,他长得很像现在这个人,也是高高的个头儿、笔直的身材……他当时请我同他去吃夜餐,其实我完全可以答应他,和他共进夜餐的,这有什么,要是这样做了,什么问题也不会有……谁不都是这样认识人的吗!可我当时心里怕得慌,怕回家晚了……我这一辈子都没能摆脱这该死的恐惧心,对任何人、对所有的人都是小心翼翼的……可是时光就这样过去了,皱纹爬上了眼角……别的女人,人家可比你聪明,人家比你会来事……是的,还能找得出第二个少女来吗,明明楼下灯火通明,欢声笑语,她居然坐得住,把自己独自一人关在房间里……仅仅因为姨爹累了……哪个女子也不会在这样早的夜晚就这么干坐着的……究竟几点了……才九点,九点……我肯定睡不着的,绝对不可能……怎么一下子这么热呀……唔,开开窗吧……哟,真舒服啊,凉风吹在光光的肩膀上……我得当心点,别着凉了……-,去你的,老是这讨厌的前怕狼后怕虎……老是小心翼翼、谨小慎微……这到底有什么好处……啊,凉风吹透了这薄如轻纱的衣裙,穿着它感觉简直就跟没穿衣服一个样……我究竟为什么穿上这件连衣裙,我这是穿给谁看啊,这么漂亮的衣裳……在这间屋子里杵着,谁看得见我穿着它呢?……唔,要不要赶快再跑下去呆一会儿?……我不是反正还要取信纸吗,要不,干脆就在底下写,到书房里去写信好了……这总不会有什么不合适的吧……啊哟,现在好冷啊,还是把窗子关上吧:屋里这会儿真太冷了……这么冷,又硬是要人干坐冷板凳?……真荒唐,我要跑下去,这样马上就会觉着暖和了……可是如果埃尔金斯看见我,明天把这事告诉姨怎么办?或者别人看见?……-,那有什么……我就说是到门房那里信去了……这样她还有什么可说的呢……我并不是在下面呆着,我只不过是写信,写那两封信来着,写完就立刻回楼上来了……我的大衣呢?啊不,不穿大衣了,不是马上就回来吗,只要戴上花就行了……不行,这花是埃尔金斯送的……-,怕什么,没关系的,这花同这身衣服正好配上……为小心起见,恐怕还是顺便先到姨门口看看,看她睡了没有……荒唐,何必这样……我又不是小学生……老是这让人笑掉牙的害怕!跑下楼几分钟难道还要什么许可证不成!好了,走吧!

想到这里,她就提心吊胆、慌慌张张地猛跑下楼,似乎想冲垮自己身上犹豫不决这道防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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