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日上午也同这迷惘惶乱的不眠之夜一样漫长。大部分商店都关着门,把它们那些诱人的东西隐藏在放下的窗板后面。她走进一家咖啡馆坐下,翻着报纸消磨时间。现在她已经记不起是什么吸引她到这里来,忘记了为什么自己要跑到这个没有谁等着她、没有任何人要她的维也纳来了。忽然间她想起:应该去看看姐姐呀,还有姐夫,她不是答应过他们吗,再说这也是合情合理的呀。最好吃完饭再去,可别去早了,让他们以为你是专为吃午饭而来的。自从有了两个孩子以后,姐姐变得特别小心眼儿,只顾自己,花钱非常抠门儿,连一根骨头都舍不得扔掉。到午间还有两三个小时,她无意间信步来到维也纳故宫博物馆,发现今天参观油画展览是免费的;于是她走了进去,心不在焉地从一个展厅踱到另一个展厅,在一张蒙着丝绒的长椅上坐下(这里有不少这样的椅子),观察了一会走过自己身旁的参观者,然后又站起来继续溜达,出了博物馆又走进一个公园。时间每过去一分,她心中的孤独感也随着增长一分。当她终于在两点钟来到姐夫家门口时,已经很疲倦了,好像是踩着很深的积雪走来似的。说也凑巧,在大门口她竟碰上了他们全家:姐夫、姐姐和两个孩子,每人都穿着假日的新衣,并且真心实意地为她的到来感到高兴(这使她心里感到一阵舒坦)。“哈哈,太好了,真是意外之喜!上星期我刚跟内莉说,我们得写封信给你,干吗老不来呢,嘻嘻,真是,你怎么不早点来吃午饭呀!唔,不过,现在你就跟我们一块儿走吧,我们打算去雪恩布伦宫①,让孩子们看看动物,还有,你瞧,今天天气多好啊。”“好吧,我去。”克丽丝蒂娜说。是啊,知道有个去处多好!同人在一起多好!姐姐牵着两个孩子,姐夫挽着克丽丝蒂娜的胳臂,一路给她讲各种各样的故事。他那宽宽的、慈眉善目的脸上,一张嘴滔一滔一不一绝地讲着,有时亲切地拍拍她的手臂。他日子过的不错,这一点你百步之外就看得出,他是心满意足的,并且这种心满意足常常天真地形于言表。他们还没有走到无轨电车站,他就已经向她透露了一桩巨大的秘密:明天他就要被他们的一党一②选为区长了,不过他也完全有这样的权利,刚从前线回来他就已经是小组长了嘛,如果弄得好,击败那些穿黑袍的家伙③,他还可能进入下一届市议会呢。
①雪恩布伦宫,维也纳著名的皇家宫苑,参观游览的名胜之一。
②③当时奥地利执政的主要一党一派是基督教社会一党一(议会多数),社会民一主一党一也有不少议席。从这几句话可看出弗兰茨是属于社会民一主一党一的,“穿黑袍的家伙”指基督教社会一党一。
克丽丝蒂娜走在他身旁,微笑着听他讲话。她对这个单纯的小个子男人从来印象就不坏。他可以对各种小事感到高兴,是个老好人,为人随和,思想简单,待人诚恳。她认为他的同志选他担任现在这个小小的职务,他确实是当之无愧的。可是,当她不时从侧面偷偷瞅他一眼,看到他小矮个儿、红腮帮、双下巴、行动缓慢,走一步肚子就颤一下时,她简直像头一次见到他一样大吃一惊,想到自己的姐姐:哎呀,姐姐她怎么竟受得了……要让这个男人挨着自己,我可受不了。但是,白天在大庭广众中同他在一起倒是挺好的。在铁笼里的动物面前,他和孩子们一样,自己也变成了孩子。克丽丝蒂娜暗暗羡慕,心想:要是我也能再次为这些小事高兴起来,不必一天到晚为那些不可能的事情折磨自己,该有多好!下午五点钟,他们决定回家了(孩子们得早睡)。星期日乘车非常拥挤,大人先把孩子们使劲推上有轨电车,然后自己猛挤上去,站在轧轧急速行驶的车中挤得气都喘不过来。克丽丝蒂娜不禁想起那擦洗得干干净净、在晨光中亮锃锃可以照见人影的小轿车:夹杂着芳一香的晨风拂过面颊,还有那富有弹一性一的座椅、那窗外飞驰而过的自然景色。她闭上眼睛,身一子虽在拥挤不堪的人群中,神思却在另一个天地里徜徉。就这样恍恍惚惚不知过了有多久,直到姐夫拍拍她的肩,她才如梦方醒。“我们得下车了。你乘的火车还有一阵子才开,到我们家去喝杯咖啡吧。你先别动,我来给你们挤出一条路好下车。”
于是他使劲往前挤,像他那样矮小的胖墩儿,倒也确实相当顺利地用胳膊肘在那些吃力地闪开的肚子、肩膀和脊背中间东突西撞,开出一条狭窄的通道来了。当他已经挤到车门时,一阵吵嚷声突然爆发出来。“-!我说你别这么往别人胸口上撞行不行?真够浑的!”一个披斗篷的瘦高个男人怒气冲冲地冲他骂起来。“谁浑?大家都听见了吧,他开口骂人!”姐夫也勃然大怒了。“谁浑?”夹在人堆里的披斗篷的瘦子使劲朝姐夫挤过来,人们瞪大了眼睛,眼看一场吵闹势不可免。但是就在这关键时刻,姐夫那气呼一呼的声音竟突然变了:“费迪南!啊呀,真巧,真是意想不到的事,可我差点还跟你吵起架来了呢!”对方此刻也先猛吃一惊,然后便哑然失笑了。两人马上拉住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简直有点难舍难分,以致售票员不得不提醒他们:“两位先生要下车就请快些!我们可没时间等了。”“走,你现在就和我们一块下车吧,我就住在这附近,嘿,真巧!走走走,跟我走!”披斗篷的瘦高个男子也喜笑颜开,他从高处把手搁在姐夫肩上,说:“好的,好的,小弗兰茨,我当然跟你一起去!”两人说着便一齐下了车。在站牌前姐夫站了一会儿,意外相逢的喜悦弄得他呼哧直喘,他满面焕发着光彩,就像涂了一层油似的。“嘿嘿,真巧,我这辈子还真的又见到你了!我想过多少回呀:你究竟在哪里呢?好几次我打主意写信到旅馆打听一下,问问你在哪儿。可你知道,我这人就是一爱一忘事,就是拖拖拉拉。这下你总算又露面了,嘿,真巧,我真高兴死了。”
陌生男子同他面对面站着,他也同样高兴,这从他那微微颤一动的嘴唇可以看出来。只不过这个稍微年轻一点的人显得更为克制一些罢了。“是的,是的,是这么回事,我完全相信你,小弗兰茨,”他一面说,一面又从高处轻轻拍着矮个子的肩,“现在你倒是介绍我认识一下这两位女士呀,哪一位是你经常对我讲到的内莉,你的太太?”“当然,当然,我是要介绍的,你等一下,我刚才是一下子高兴糊涂了。唔,真的,我真高兴死了,费迪南!”接着他回头对内莉和其他几个人说:“这是费迪南,你知道的,就是我经常对你讲起的费迪南-法尔纳呀。我们两个一块儿在西伯利亚的木板棚里睡过两年呢。在那群鲁提尼人①和塞尔维亚人当中——人家让我们两个同这些人硬挤在一起——在所有的人当中只有他一个——唔,真的,费迪南,你不会不记得吧——只有他一个是好样儿的,只有他像个样子,只有同他你可以说说心里话,只有他是靠得住的。嘿,真巧!唔,不过现在还是快上楼到我们家去吧,你的事我可是什么都想听听。嘿,真巧,要是今天有谁告诉我,说我会遇到一件大喜事,我恐怕还不信呢——可不,要是我刚才上了下一趟电车,我们两个兴许这辈子就见不着啦。”
①鲁提尼人,即乌克兰人,特别指生活在奥匈帝国境内的乌克兰人。
克丽丝蒂娜还从未见过她姐夫这个一向举止迟缓、懒散拖拉的人像现在这样敏捷、这样活跃,他简直是跑步上楼的。到了楼上,他第一个先把好朋友推进屋去。这位朋友脸上带着几分泰然的神情,宽厚地微笑着,顺从地附和着他的战友不断爆发出来的热乎劲儿。“来,脱掉你的外衣,好好休息一下,这儿,你来坐这把留手椅——内莉,给我们每人一杯咖啡,一点烧酒和香烟——好了,现在让我好好看看你。唔,你可一点不显年轻,我得说,你瘦得够呛呢。应该好好地、饱饱地喂喂你才行。”陌生男子驯顺地让姐夫看着他,姐夫那孩子般的快活劲显然使他感到舒服。他那严峻、紧张、前额和颧骨十分突出的脸渐渐露出轻松的表情来了。克丽丝蒂娜也在看他,同时竭力回想的今天上午在艺术博物馆看到的一幅画,那是一个西班牙人画的一幅修士肖像,她记不起名字来了,只记得那幅画上的人有着同样瘦骨嶙峋的、苦行僧式的脸庞,还有鼻梁骨两侧的一抹严峻神情。陌生男子亲切地用手拍了拍姐夫的胳臂。“你说的对,我们真应该继续像从前那样一个罐头分着吃,你那一身膘分一点给我正合适,我想,你掉几斤肉没多大关系,你太太也不会有意见吧?”
“现在你快说说吧,费迪南,我都快急死了:那时候,红十字会来把我运走那会儿,我是第一批,你们另外七十个人本来应该第二天随后来的。我们在奥地利边境干等了两天。那里所有火车上的煤都用光了。嗬,那两天我可是望眼欲穿地等着、算计着你到底多会儿能来,我们到站长那儿去了不下一二十次,请他打个电报催一下,可当时是天下大乱,乱得一塌糊涂,有什么办法!过了两天我们才又往前走,可是从捷克边境到维也纳就足足花了十七个小时!你说说,你们当时是怎么回事啊?”
“哼,你就是在边境再等上我们两年也白搭!当时你们是走运,我们真是倒了邪霉。你们的车刚开走半小时就来了电报:前方铁路线被捷克军一团一炸毁了。于是我们只好又回西伯利亚去。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不过我们倒没有把事情看得太严重,我们原想可能会耽搁一两个星期,或者一个月吧,可是哪里想到最后成了两年!这谁也没料到。我们七十个人中只有十几个熬过来了。红军、白军、伏郎格尔①,打个没完,一会儿前进,一会儿后退,折腾来折腾去,把我们像袋里装的麦粒一样甩过来甩过去。到一九二一年红十字会才接我们绕道从芬兰回来:是呀,我的伙计,我是什么滋味全尝过了,你明白,经历过这些事的人一大概是不会长多少膘的吧。”
①伏郎格尔(1878-1928),沙俄将军,苏联国内战争时被红军击败。
“太倒霉了,你听见了吗,内莉?就是只差半个钟点的事!可我一点不知道这些。我根本就没想到你们会困在那个鬼地方,特别是想不到正好让你碰上这事!偏偏是你!那么这整整二年你都干了些什么呢?”
“伙计,要我什么都讲给你听,今天一整天也说不完。我看,这两年我把一个人能够干的活儿都干遍了。我收割过庄稼、盖过工厂厂房、叫卖过报纸、打过字,红军在我们城外作战时,我还同他们一起打过两个星期仗,等他们进城,我又在农民那里挨家挨户讨饭过日子。唉——别谈这些了;今天回想起来,我还真不明白怎么现在还能坐在这儿一抽一烟呢。”
姐夫激动得要命。“-,真想不到!-,真想不到!唉,你还不知道你这样还算运气好呢!我捉摸一着,要是你和那些小伙子两年呆在那里没人管,那就不知会落到什么地步了。一个像你这样的好小伙子,命运就是这么硬要给你当头一棒!-,真想不到,-,真想不到!谢天谢地,你现在总算还好好的,说起来,碰上了那么多的倒霉事,你今天居然还平平安安活着,真得说是一交一了好运呢!”
陌生男子从嘴上拿下烟卷儿,狠狠地把它按灭在烟灰缸里。他的脸色陡地一陰一沉下来。“不错,我可以说是一交一了好运——完全平安无事,或者说得准确点,差不多完全平安无事,只出了一点点小一毛一病,瞧这儿,断了一个手指头,而且是到了最后一天才出的事。对,我可以说是一交一了好运了。命运只不过是稍微捉弄了我一下而已。这是最后一天的事。那时我们实在忍受不下去了,我们这最后一批人,让人家死活硬塞一进一间小小的营房里。那天还在火车站卸了一车皮粮食,卸车只是为了拉着我们再往前走,按规定只能装四十人的车厢,硬挤进去七十人,一个紧挨一个,转个身都不行。谁要是想解手——哎哟,当着两位女士的面我就不好讲了。不过,不管怎么说,能跟着车走就算是运气,总算没有被扔下吧。后来,在一个车站又挤上来二十个人。他们抡起槍托厮打了一阵,打赢的人抢先上了车,所谓上车,就是后一个人拼命把前一个人往车里顶,一个接一个,挤进去一个又再来一个,也不管前面已经踩翻了五六个人。我们就这样在火车上熬了七个小时,人摞人,人夹人,哼哼的,嚷嚷的,呼噜呼噜喘气的,还有汗臭和别的臭味,什么全有。我是脸冲墙站,手掌张开使劲顶着墙,要不,压在硬木头上我的肋骨非折断几根不可。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我的一个手指断了,肌腱撕一裂了。这以后又继续站了六个小时,胸口憋得喘不过气,差点闷死在里面。下一站稍好一点,因为从车上扔出去五个死人,两个踩死的,三个憋死的,扔完了又接着往前走,一直到天黑。对,可以说我一交一了好运,只不过是肌腱撕一裂,断了手指——一点小意思罢了。”
他抬起手来给大家看:第三个指头松一弛地耷一拉着,也无法弯曲。“一点小意思,可不是吗,参加了一回世界大战,又在西伯利亚苦熬四年,才断了个把指头。可是,说来你不信,这一个坏死的手指在一只活着的手上作用可大呐,你不能再绘图了,就是说,想当建筑师是不行了,也不能坐办公室打字,需要干重活的地方,你一处也去不成。这么一小股筋,这鬼东西,跟线一样细,可这根线就拴着你的前程!这就好比你在一座房子的设计图上出了一毫米误差——一点小意思——可是以后整所房子就会因为这一点而倒塌。”
弗兰茨吃惊地听说,不断重复他那句无可奈何的话:“嘿,真想不到!嘿,真想不到!”看得出他简直就想好好抚一摩一下费迪南的手。两个女人现在也带着严肃的表情,关心地看着这个陌生人。最后,姐夫又一次抑制住内心的激动,说道:“好,你接着讲吧——你回来以后又干了些什么呢?”
“就是我以前经常同你讲的事呗!回来后我想继续念工科大学,在哪里断的线就在哪里接上吧。二十五岁再走进十九岁时离开去的学校大门。其实,如果真的学一习一,我是能学会用左手绘图的,那样不也行吗,可是,这一次又有了障碍,又是一点小意思。”
“-,又是什么?”
“世界上的事情就是这么安排的,你有什么办法:上大学要不少钱,而我恰恰就缺这么点小意思——说来说去都不过是些小意思罢了。”
“这是怎么回事?你们家原先不是有钱的吗?梅兰①那边,你不是有一所房子,有点地,有个酒店,还有个烟叶店和杂货店吗……还有……你那时都告诉过我的……你一奶一奶一一辈子省吃俭用,连一颗扣子都舍不得扔掉,因为心疼劈柴和纸,又尽睡冰冷的屋子。她怎么样了?”
①梅兰,即今意大利梅拉诺,第一次大战前属奥地利,是蒂罗尔州南部重要城市,一九一九年和南蒂罗尔一起划归意大利。
“不错,她现在还有一座美丽的花园,一所漂亮的房子,简直是座宫殿!我就是刚乘无轨电车从那儿来的:从城外莱因茨那家养老院来。我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人家才收容了她。要说钱嘛,她也有一大把,满满一盒,全是以前出的那种一千克朗①一张的新票子,足足二十万克朗。白天她把这笔钱搁在箱子里,夜里就压在褥子底下。医生们都笑她,养老院的看守们也乐她。二十万克朗!她是奥地利好公民啊,把梅兰那边的东西全卖掉,葡萄园、小酒店和烟叶店,全都变卖了,因为她不愿做意大利的国民,就把它们全换成了崭新的、漂亮的一千克朗大票子,这些战争年代的产儿,真是叫人一爱一不释手啊!好了,可现在怎么办呢?她把这些新票子放在钱盒子里藏在褥子底下,硬说它们将来有一天还会值钱的,这些当时相当于二十顷或者二十五顷地、一所漂亮的砖石房子和质地很好的祖传老式家具、用四五十年的辛苦换来的票子,要让她相信已经变成一堆废纸了,这怎么可能呢!老太太怎么也想不通。是呀,好心的老一奶一奶一七十五了,不明白现今世界的事理了,她还一直相信仁慈善良的上帝,相信上帝能伸张人间正义呢。”
①克朗,一八九二至一九二四年奥国货币名称。
他从衣袋掏出一个烟斗,拼命往里装烟,然后使劲地吧嗒起来。克丽丝蒂娜立即觉出这一动作是为了发泄愤怒、这种冷漠、强烈、带有嘲笑意味的震怒正是她所熟悉的,于是她感到某种亲切和舒畅。姐姐不快地把头扭向一边。显然她心里对这个一点不考虑别人而把满屋子弄得乌烟瘴气、像哄小学生一样对待她丈夫的人起了一种反感。她不满意丈夫在这个衣衫褴褛、抱着敌对情绪、而且简直是——她从谈话气氛中嗅出了这一点——满脑子叛逆思想的人面前那种唯唯诺诺的样子,不满意这家伙跑到她家来,在她们平静生活的池水中投下一块块石子。弗兰茨自己则听得目瞪口呆,他只是好心地、惊愕地一个劲儿看着他的伙伴,不断结结巴巴地说他那什么内容也没有的“嘿,真想不到!嘿,真想不到!”他每次总是需要一定的时间来平息一下自己的激动,然后再重新开始。“唔,对,那么——接着讲呀,后来你又干什么来着?”
“杂七杂八,来回折腾呗。起初我以为,要是我附带着干点活,挣点钱就能继续上大学了。可是实际上远远不够,那点钱不过也就刚能填饱肚子。是啊,小弗兰茨,我想干活、挣钱,可是银行、机关、商店决不会有工作留着等我们这样的人去干,我这个在西伯利亚度过了两个冬天的假期、又带着一只有残疾的手回来的纯粹多余的人,到哪儿找工作都碰上‘对不起,很遗憾’的钉子,到处都已经坐满了手指没一毛一病的、大腹便便的家伙,走到哪里,我都由于自己捞到的那点‘小意思’而变成了后手。”
“可是——像你这种情况,恐怕是有权领取残废军人抚恤金的吧。你不是已经丧失劳动能力或者说部分丧失劳动能力了吗,这样你一定能领到一笔补助的呀,你是有这个权利的啊!”
“你这样看吗?我本来也这样想。我也觉得,要是一个人丢一了房子、丢一了葡萄园、失掉一个手指,还失去整整六年光一陰一,国家总有那么点义务帮他一把吧。可是,伙计,在奥地利什么事都是稀奇古怪的。我原先也以为自己的情况是够格了,就去伤残人员管理局,对他们说明我在什么地方服过役,又把伤残手指给他们看。然而没有。第一,我必须出具证明,确证这手指系战争致残,或者是战争的后果所致。这事可不大好办,因为战争一九一八年就结束了,而致残是一九二一年,当时的情况又不司能有人作记录以备将来有案可查。不过,实在要证明也不是绝对不行。问题是出在第二点:那些先生们有一个重大的发现——唔,弗兰茨,你会吃惊的——这就是:他们发现我根本就不是奥地利公民!说我的洗礼证上写得明白,我是出生在梅兰区,应是梅兰人,要想成为奥地利公民,我原先应该及时申请保留奥地利国籍才行。好了,这么一来什么全吹了!”
“可为什么……为什么你早先没有申请呢?”
“唷,你现在提的问题可跟那伙人一样荒唐了!好像他们一九一九年在西伯利亚的茅草房和木棚里把奥地利政一府公报张贴出来了似的!伙计,当时我们住在鞑靼人的村庄里,连维也纳究竟是归波希米亚还是归意大利管都不知道,这同我们倒也毫不相干,我们着急的是到哪儿可以弄块面包填填肚子,想法子治治身上的虱子,关心的是怎样跑它五个小时的路设法弄到一盒火柴或者一撮烟叶。真是承蒙关照!我早该申请保留奥地利国籍!好了,最后他们总算给了我一张破表格,上面写着:‘根据一九一九年九月十日《圣日耳曼和约》①第六十五条以及第七十一、第七十五条诸条规定的一精一神’,我将可能‘成为奥地利公民’!但是,我宁愿拿这张废纸和你换盒埃及烟一抽一,拿着这张破玩意儿我走到哪处衙门都碰钉子,一分钱也没得着。”
①《圣日耳曼和约》,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后在法国马日耳曼签订的对奥和约。据此,欧洲一些国家的疆士有了变动。
现在弗兰茨激动起来了。他突然感到一阵高兴,因为他觉得在这件事上他可以帮得上忙。“唔,这件事让我来帮你办吧,你放心好了。这事咱们是一定能想法办到的。如果要证人,我就可以证明你服过役,我们一党一的那几个议员我又认识,他们准会帮我的忙,这样你会得到一封市政当局的介绍信——哈,一定能办成,你只管放心好了。”
“我的好朋友,我感谢你的好意!可是我一步也不想再跑了。我跑够了,你不知道,我哼哧哼哧带着多少破纸东跑西颠啊,军人证一件、公民证一件、市府开的证明、意大利公使馆开的证明,还有什么无产业证明,再加上别的一大堆五花八门的破烂纸片儿。这里盖个戳,那里盖个章,材料寄到东,证明寄到西,这些车费、邮费加起来,比我一年乞讨来的钱还要多!腿跑肿了,心伤透了。我去过联邦总理办公处、去过陆军部、去过警察局、去过市政一府,哪一处不是叫人轰出来,哪里的又陡又窄的梯子我没有爬上爬下,哪里我没有气得恨恨地往痰盂里啐过唾沫!唉,算了吧,伙计——我宁可饿死在路边,也不愿再像蠢驴拉磨那样,从一个衙门到另一个衙门来回转悠了!”
弗兰茨惊愕地看着他,那样子就像他在做什么亏心事时让他的朋友抓住了似的,大家都感觉出,他是在为自己过着安逸日子深感内疚。他凑近费迪南问道:
“那么,眼下你在做什么呢?”
“什么都干,碰上什么干什么呗。现在我在弗洛里兹镇一个建筑工地当技术检查员,是个临时一性一工作,可以说这活一半是设计师,一半是监工。给的工资还凑合,我想,他们会一直雇用我到工程结束或者公司破产为止的。然后我又会找到点别的事干,这我倒不犯愁,可是,要说以前我同你讲过的理想,就是我们两人一起睡在木板一床一上讲的那些话,什么想做个设计师、搞搞桥梁建筑那一类想法,现在是彻底吹了。我在铁丝网后面迷迷糊糊、晕晕乎乎、浑浑噩噩耽误掉的时间,现在是再也补不回来了。大学的门对我已经关闭,我再也打不开这道门。我那把开门的钥匙,在战争开始时就让人用槍托从手里打落在地,现在还埋在西伯利亚的烂泥塘里呢-,别说这些了,你还是再给我来杯白兰地吧——烟酒是你我在战场上学会的全部能耐!”
弗兰茨顺从地给他斟上一杯。斟酒时他的手在微微发一抖。“嘿,真想不到,嘿,真到不到!一个像你这么勤快。这么聪明、这么能干的小伙子,给一逼一得东跑西颠,受这份罪!真的,简直气死人了,我敢用人格担保,你是个人才,是个有出息、干大事的人,只有你可以身负重任而当之无愧晤,情况一定会变化的,事情一定会有转机,你的努力一定会有结果的。”
“一定会?-!在回来的整整五年中,我也这么想过。可是这个‘一定’是个咬不动的硬核桃,而且,不管你使多大劲拼命摇动,这颗核桃还不一定能从树上掉下来呢。世界上的事,就偏偏同咱们从教科书上学来的那套什么要忠诚老实的说教不大一样……我们不是蜥蝎,尾巴让人揪断了它又会马上自己长出来。伙计,要是人家用刀子从你身上硬是活活剜掉六年,从十八岁到二十四岁这人生最宝贵的时光,那么你怎么说也是个残废人了,即便像你说的,能平安无事回到家里还算是一交一了好运。如果我现在找个工作做,我的能耐并不比一个有点技术的学徒工或者一个不大用功的高中生大,我照一照镜子,样子像有四十多岁了。没法子,咱们是生不逢时,这活活给挖掉的六年青春时光,这个大伤口,哪位妙手回春的医生能让它愈合?谁来给你一点补偿?国家吗?这个高级骗子、高级小偷!请你告诉我,在你们那四十几个部当中,什么司法部、国民福利部、贸易部、一交一通部,平时、战时都管事的各个部,有哪一个部是管公道的?人家吹奏着《拉德茨基进行曲》①和‘上帝保佑’②骗人,把我们赶上战场,今天又在向我们一胡一吹些别的什么玩意儿了。唔,伙计,谁要是躺在烂泥塘里,他看到的世界可不是那么美妙啊。”
①《拉德茨基进行曲》,奥地利作曲家老约翰-施特劳斯(1804-1849)献给奥地利元帅拉德茨基(1766-1858)的著名进行曲。
②“上帝保佑”,奥地利当时国歌的首句。
弗兰茨一直瞠目结舌地坐着,这时他觉察到了妻子那很不耐烦的目光。他感到左右为难,于是就开始替朋友说好话:“唉呀,费迪尔①,你今天这样说话,我可真认不出你来了。你们还不知道他那时候的样子呢,那会儿他是所有的人当中最守规矩、最有耐心的,是那一大帮杂七杂八的人中间惟一老实正派的。我还记得他们领他来到战俘营时的情形,一个瘦瘦高高的小伙子,那时才十九岁。当时别的人都高兴得要死,心想这下子可以不必再去送命了,只有他脸色铁青,气的是人家在部队后撤时半路拦截,使他还没出车厢就当了俘虏,气的是他不能为祖国而战,不能为国捐躯了。还有,我还记得他刚来到我们那里的第一天晚上,我们从没见过这样的事,所以我记得很清楚(他直接从神甫、从母亲那里就到军队里去了),那一天晚上他跪在地上祈祷了很久。那时候,要是谁拿皇帝、军队开玩笑,他简直就恨不得同这个人拼命。当时他就是这么个人,是我们所有人当中最正派最老实的,对于当时报上说的、一团一队命令上写的,他全都打心眼里相信,可是现在他竟说出这些话来!”
①费迪尔,费迪南的-称。
费迪南一陰一郁地看着他:“我知道,我曾经像小学生一样天真,什么都相信。可是你们擦亮了我的眼睛!难道不是你们从第一天起就告诉我,这一切全是欺骗,我们那些将军都是草包,军需们都是惯窃,谁要是两手空空谁就是蠢货?当时谁是大布尔什维克,是我还是你?你这小子,当时是谁大谈特谈世界社会主义和世界革命?是谁最先拿起红旗,跑到军官们那里把他们佩带的花结扯下来?嗨,这些你都忘得一干二净了?是谁在总督府前,站在苏维埃特派员旁边发表演说,说被俘的奥地利士兵已不再是皇帝的雇佣兵,而是世界革命的战士了,他们将班师回国,以便粉碎资本主义制度,建设一个有秩序的、正义的王国?唔,当你吃上了心一爱一的火腿,喝上了美味的啤酒时,你那消灭旧制度的雄心到哪里去了?我斗胆动问,高级社会主义者先生,你们到底在哪儿进行了你们的世界革命呢?”
内莉气呼一呼站起来,开始收拾餐具。现在她不再掩饰她对丈夫在自己家里居然像孩子一样乖乖地听这个陌生人教训感到的气愤了。克丽丝蒂娜也看出姐姐生气了,然而她同时也感到一种奇特的舒畅,当看到她姐夫,这位未来的区长,缩做一一团一地坐在一旁,终于不得不窘态毕露地为自己辩护时,她真有点憋不住想大声笑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