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会,’我说话的时候,拚命带有说服力,‘我向您保证。’
“但是她的眼睛还流露出不安的神色……她用发烧的嘴唇,含糊不清地吐出一句话,‘您向我发誓……谁也不会知道……发誓!,我举起我的手指,好像指天发誓。她凝视着我……带着一种无法形容的眼神……这眼神柔和、一温一暖,充满了感激……是的,的确,的确充满了感激……她还想说点什么,但是她太虚弱,说不出话。她直一挺一挺地躺在那里,因为使劲,浑身虚脱,双目紧闭。然后那可怕的事情开始了……她还整整搏斗了一个钟头,一小时沉重的时刻,一直到早晨她才完了……”
他沉默了很久。直到中甲板上船钟在寂静中当、当、当敲了三下,三点钟了,我才发现,他好长时间没有说话了。月色更加惨淡无光,可是另外一种黄色的光线已经一騷一动不安地在空气中颤一抖,海风不时轻轻掠过,像是微风吹拂。过半小时,再过半小时,天就要亮了,在明亮的天光照耀下,这些恐惧就会消散。他脸上的轮廓,我现在看得更加清楚了,因为我们这个角落里,一陰一影已经不是这么浓密、黝一黑——他摘掉了头上的便帽,在他光秃的头颅底下,他那受苦受难的脸显得更加一陰一森可怕。可是那双闪闪发光的镜片又冲着我,他振作了起来,他的嗓音带着一种嘲讽的尖刻的口气。
“这下子她是完了——可是我还没完,我独自一人守着一尸一体,独自一人在一幢陌生的房子里,独自一人在一座不知秘密为何物的城市里,而我……却得去保守这个秘密……是啊,请您设想一下当时整个的情形吧,这个殖民地上流社会的一位太太,身一体健康,前一天晚上还在政一府大厦的舞会上跳舞,现在突然躺在一床一上死了……有个陌生的医生守着她,据说是她用人找来的。……屋里谁也没有看见,他什么时候来的,从哪儿来的……他们夜里用一乘轿子把她抬了进来,然后关上房门……等到早上她就死了……等人死了才把用人都叫了来,突然之间房子里哭声震天。……邻居一下子就知道了,全城都知道了……只有一个人在那儿,他应该把一切解释清楚……这就是我这个陌生人,从偏远的小镇上来的医生,……这可真是个令人愉快的处境,是不是?
“我知道,我还面临着什么样的考验。幸亏那个听差在我身边,那个好样的小伙子,他从我的眼色里看出每一个暗示——这个迟钝的黄皮肤的动物也明白,这儿还有一场恶仗要打。我只给他说了一句:‘太太希望,不让任何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他用他那狗一样水汪汪的、但是坚决果断的目光直视着我的眼睛说:‘yessir!’再无别的话了。可是他把地板上的血迹拭擦干净,把一切都收拾得整整齐齐——正是他的果断坚决也使我重新变得果断坚决了。
“我知道,在我的一生中,一精一力这样的充沛旺盛,我还从来没有过,而且今后也永远不会再有。当一个人一切全都失去了的时候,他会像一个绝望的人一样,为最后那点东西拚命战斗的。这最后的东西便是她的遗嘱,便是这个秘密。我十分平静地接待一切来客,把同样的一个编造出来的故事说给他们听,诸如这个女人派她的听差去请医生,路上碰巧遇到了我。可是我一面似乎冷静地在谈,一面却在等……一直等着决定一性一的一着……等着那位验一尸一的法医,得等他来了以后,我们才能把她收殓,把这秘密随同她装进棺材……请您别忘了,这天已经是星期四,而星期六她丈夫就来了……
“到九点钟我终于听人通报,法医来了。我叫人请他进来——从职位上讲,他是我的上司,同时又是我的敌手,她当时非常轻蔑地谈到过的,正是这个医生,此人显然已经知道我想调动工作。我第一眼就已经感觉到:他对我怀有敌意。可是恰好是这一点,使我振作起一精一神。
“还在前厅里他就开口问道:‘某某太太,’他说了她的姓名——‘是什么时候去世的?
“‘早上六点钟。’
“‘她什么时候派人去找您的?’
“‘昨晚十一点钟。’
“‘您知道吗,我是她的私人医生?’
“‘知道,但是事情紧迫,……而且……死者明确表示要找我诊治。地不许人另找别的医生。’
“他眼睛死盯着我:在他那脸色苍白、有些虚胖的脸上泛起了一阵红晕,我感觉到,他冒火了。可是我正好需要他冒火——我身上全部一精一力都亢一奋起来,迫切希望速战速决,因为我感觉到,时间一长,我的神经是支持不住的。他本想回敬几句含有敌意的话,结果只是满不在乎地说道:‘您刚才认为,可以用不着我,可是我的职务使我有责任证实她确已死去,以及……她是如何致死的。’
“我没有回答,让他走在我的前面。然后我退回去,锁上房门,把钥匙放在桌上。他十分惊讶地扬起眉一毛一:‘这是什么意思。’
“我神色安详地走到他的面前:
“‘这里的问题不是确定致死的原因,而是——另找一个原因。这位太太把我叫来,是因为她做了一次失败的手术,叫我给她治疗这次手术的后果。……我已经无法挽救她的一性一命,但是我答应她,挽救她的名誉,这是我一定要办到的。因此我请您帮助我!
“他惊讶得双目圆睁。‘要我这么一个官方医生在这儿俺盖一桩罪行?’他嗫嚅地说道,‘您说的话总不是这个意思吧!
“‘不错,是这个意思,我不得不希望您这么办。’
“‘叫我为您的罪行……’
“‘我已经跟您说过了,这位太太的身一体我碰也没有碰过,要不然……要不然我此刻不会站在您的面前,要不然我早已把我自己给结果了。她已经补赎了她的过失——如果您愿意这么说的话——别人用不着知道这事。我不能容忍这位太太的名誉现在毫无必要地受到玷污。”我的这种斩钉截铁的语气只有使他更加恼火。‘您不能容忍……好啊……现在您倒成了我的上级……或者您至少以为已经是我的上级了……您倒试试对我发号施令吧……我一开头就想到了,要是把您从您那个犄角里叫来,准有什么肮脏的勾当……您可真是开了个光明正大的好诊所,这就是个好样品……不过现在我要检查,我,您尽可放心,我签字的这份记录,将是正确无误的。我不会在谎言上签上我的名字的,’
“我的神气泰然自若。
“‘不过——这次您可是非签不可。因为不签您是走不出这个房间的。’
“说着我把手伸进口袋——我身边并没有带手槍。可是他吓得一哆嗦。我朝他面前跨了一步,直瞪着他。
“‘您听着,我要跟您说几句……免得走极端。我对我自己的这条命毫不在乎……对别人的命也不在乎——我反正已经到了这步田地……我在乎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遵守我的诺言,对这次死亡的方式保密……您听我说:我用人格担保,只要您签署了死亡证明书,说这位太太是死于……就说是死于一个偶然的原因,那我在本周之内就离开这个城市,离开印度……只要您要我死,那么只要一旦棺材人士,我确有把握,没有人……您懂吗:没有人——再会去追查这件事,我就拿起我的手槍,把我自己打死。这样做大概会使您满足了吧——这也应该使您满足了。’
“我的嗓音想必含有一些威胁,一些危险的东西,因为当我不由自主地向他一逼一近的时候,他就直往后躲,双目圆睁,满脸惊恐,就像……就像人们看见马来任人手里挥舞着匕首发疯似的飞奔而来,吓得四处逃散时的那副神气。……一下子他的态度就变了……不晓得怎么搞的像是矮了一截,全身瘫痪了。他那强硬的态度终于彻底垮了。他还叽里咕噜说了几句,进行一次最后的非常软弱的皮抗:‘我活了一辈子,这可是第一次签署一份假的死亡证明书……反正总会找到一种方式……人们也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我总不能这么随随便便地……’
“‘当然不能随随便便地干,’我顺水推舟,给他打气——我的太一陽一穴一像针扎似的催我,‘快点!快点!’——‘不过现在既然您已经知道,您要是不干,只能侮辱一个活人,而使一个死者蒙受可怕的伤害,那您肯定不会犹豫不决了。’
“他点点头。我们走到桌边。几分钟以后证明书写好了(后来又在报上发表,令人信服地描绘了一场心脏麻痹)。完一事之后他站起来,凝视着我:
“‘您这个星期就动身,是不是?’
“‘人格担保。
“他又瞅了我一眼。我感觉到,他想装出严厉、冷淡的神气。‘我马上去弄棺材,’他说道,为了掩盖他的窘迫,可是我心里有什么东西,使我难过得……这么……这么厉害——突然他把手伸给我,以一种骤发的亲切友好的态度跟我握手。‘愿您好自为之,’他说道——我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莫非我病了?还是……疯了?我陪他到房门口,打开房门——可是我最后只有一点力气,在他背后关上房门。接着太一陽一穴一又开始针扎起来,我感到天旋地转,恰好在她的一床一前,我瘫倒在地……就像……就像马来狂人跑到最后,神经崩裂,扑倒在地,神智昏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