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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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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吃过早饭,牛房里就一番混乱。搅黄油的机器照常运转着,但是黄油就是搅不出来。只要出现了这种事,牛场就瘫痪了。装在大圆桶里的牛不停地稀里哗啦地响着,但就是听不到他们盼望听到的出黄油的声音。

牛场老板克里克和他的太太,住在场内的挤苔丝、玛丽安、莱蒂·普里德尔、伊茨·体特,住在场外茅屋里的结了婚的女工,还有克莱尔先生、约纳森·凯尔、老德波娜以及其他的人,都站在那儿瞪着搅黄油的机器,谁也没有办法;在外面赶马使机器转动的小伙子眼睛瞪得大大的,对这件事情表现得很关心。就是那匹忧伤的马,每走一圈也似乎要用绝望的神气向窗户里看上一眼。

“我没有见到敦荒原上的魔术师特伦德尔的儿子,已经有好多年啦!”牛场老板痛苦地说。“他同他的父亲比起来,可是差远了。我曾经说过我不相信他,这个话我已经说过五十次了;不过他从人拉的尿中可以预言出一些名堂来倒是真的。但是这次我非得去找他不可了,就是不知道他还活着没有。唉,不错,如果黄油还是搅不出来,我一定得去找他了!”

看见牛场老板绝望的样子,就连克莱尔先生也开始感到悲哀起来。

“在我小的时候,卡斯特桥那边住着个魔术师,名叫福尔①,大家惯叫他‘大圆圈’,他倒是一个道行高的人,”约纳森·凯尔说。“不过他现在老得不中用了。”

①魔术师福尔(ConjurorFall),哈代的长篇小说《卡斯特桥市长》中的人物,亨查德曾前往魔术师福尔处询问天气并因判断天气失误而导致在生意竞争中失败。

“我的爷爷曾经找过魔术师米顿恩,他住在猫头鹰岗,我听我的爷爷说,他是一个很厉害的人。”克里克先生接着说。“不过眼下找不到他这样有真本事的人了!”

克里克太太心里想的只是眼前的事。

“也许我们屋子里有人在恋吧,”她猜测。“我年轻的时候听人说过,有人恋就搅不出黄油来。喂,克里克——你还记得几年前我们雇的那个姑吧,那时候黄油怎么也出不来——”

“啊,记得,记得!——不过你说得不对。那同恋没有关系。那件事我记得清清楚楚——那次是搅黄油的机器坏了。”

他转身朝向克莱尔。

“先生,你不知道,从前我们场里雇了一个搅黄油的工人,名字叫杰克·多洛普,那个婊子养的和梅尔斯托克的一个姑搞上了,他以前骗过许多姑,后来又把她给骗了。不过他这次遇上了不好对付的一种女人,我不是说的那个姑。那一天是耶稣升天节,我们都在这儿,就像现在一样,只是没有搅黄油,我们看见那个姑向门口走过来,手里拿着一把包了铜皮的大雨伞,那把雨伞大得打得死一头牛。她嘴里说:‘杰克·多洛普在这儿干活儿吗?——我要找他!我找他算帐来了,这笔帐一定要算!’在母亲后面不远,跟着那个上当的姑,手里拿着手绢捂着脸,哭得好不伤心。‘哎呀,我的老天,这可糟了!’杰克从窗户里看见了她们,嘴里说。‘她会杀了我的!我躲到哪儿呢——躲到哪儿呢——?千万不要告诉她们我在这儿呀!’他说着话就打开搅黄油的机器的盖子,一头钻了进去,在里面把盖子盖上了,正在这时候,姑也冲进了房。‘流氓——他躲到哪儿去了?’她说,‘只要我抓住了他,我非要把他的脸抓个稀烂!’她把里里外外都搜遍了,一边把杰克骂了个狗血淋头,而杰克躲在搅黄油的机器里,差一点没给闷死。那个可怜的姑——不如说是年轻的妇人——站在门边,把眼睛哭得又红又肿。那可怜的样子我一辈子也忘不了,一辈子也忘不了。就是一块大理石,看见了也会被融化的!不过她无论如何也没有找着他。”

牛场老板停了嘴,听故事的人说了一两句话加以评论。

克里克老板说故事,常常是似乎说完了,其实并没有真正说完,不知道的人往往上当,以为故事真的说完了,于是感叹起来;但是熟悉他的人都了解他这一点。讲故事的人又继续讲开了——

“唉,我真不知道那老太太怎么那样,会猜到他就躲在搅黄油的机器里,总之她发现了他躲在机器里面。她一声不吭地抓住了机器的摇把(那时候的机器是用手来摇动的),把机器转动起来,杰克也就开始在里面翻来滚去了。‘哎呀,找的老天呀!把机器停下来吧!让我出来吧!’他从圆桶里伸出头来说,‘你再摇我就要被搅成苹果酱了!’(他是一个胆小的家伙,像他那种人大多都是胆小鬼)。‘你糟蹋了我女儿的清白,除非你答应娶了她,我是不会放你出来的!’老太太说。‘还不停下来,你这个老巫婆!’杰克尖声叫起来。‘你骂我老巫婆,你敢骂我,你这个骗子,’她悦,‘这五个月来,你该叫我丈母才对!’接着她又摇了起来,杰克的骨头把圆桶碰得哐当直响。嘿,我们中间没有一个人敢去管这件闲事;直到后来他答应娶那姑才算完。‘是,是——我一定说话算数!’他说,这样,那一天的事情才算完了。”

听故事的人笑着,评论着,这时候,突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他们的身后传来,他们回头看去,只见苔丝脸色灰白,已经走到门口了。

“今天天气真热呀!”苔丝说,声音小得像蚊子叫似的。

那天的天气暖和,所以他们谁也没有想到,她的离去会同牛场老板讲的故事联系在一起。老板走到她的前面,为她打开门,善意地嘲讽说——

“哟,我的大小姐”(他经常这样亲切地称呼她,却不知道对她正是一种讽刺),“你是我们牛场最漂亮的挤了;夏天的天气才刚刚开始,你就困乏成这个样子,要是到了三伏天,你就不能在这儿住了,那时候我们就遭殃了。是不是这样的,克莱尔先生?”

“我有点头晕——嗯——我想我到外面来会好些,”她呆板地说,说完就出去了。

幸运的是,旋转着的搅拌桶里的牛突然变了调子,这时候从稀里哗啦的声音变成了咕唧咕唧的声音。

“黄油出来了,”克里克太太叫喊起来,于是大家对苔丝的注意就转移开了。

心中痛苦的那个女孩子,表面上看不久也恢复过来了;不过整个下午她都闷闷不乐。傍晚的牛挤完以后,她不愿意和其他的人呆在一起,就走出门外,独自闲走着,就是连自己也不知道走到哪儿去。她很痛苦——啊,她是这样地痛苦——因为她发现,牛场老板的故事在她的伙伴们听来,只不过是一件幽默的笑料,此外再没有别的;除了她自己而外,谁也没有看出故事中的悲伤来;肯定没有人知道,这个故事多么残酷地触及了她经历中最敏感的地方。西下的夕此刻在她看来也变得丑恶了,好像是空中出现的一道巨大的红色伤口。只有一只声音嘶哑的芦雀,在河边的树丛中用悲伤机械的音调向她打招呼,就像一个已经没有了友谊的从前的朋友向她打招呼的声音一样。

在六月份白天很长的天气里,挤牛的女工们,实际上她们是牛里的大多数,在太刚落或在比这更早的时候就上睡觉了,因为这是牛丰产的季节,所以早上挤前的工作又早又累。平常苔丝总是陪着她的伙伴们一起上楼。但是今天晚上,苔丝最先回到了她们的公共寝室;等到其他的女工们回到寝室的时候,她已经朦朦胧胧地睡去了。她被吵醒了,看见她们在夕的橘黄色光照里脱掉衣服,身上也染上了夕的橘黄颜色;她又在朦胧中睡过去了,不过也给她们的说话声吵醒了,就悄悄地转过头看着她们。

她的三个伙伴一个也没有上睡觉。她们穿着睡衣,光着脚,一起站在窗前,夕最后的红色残照,仍然在暖着她们的面颊、脖子和身后的墙壁。她们三个人把脸挤在一起,饶有兴趣地注视着花园里某个人;在她们中间,一个是一张快活的圆脸,一个是长着黑头发的灰白脸,还有一个是长着红褐色鬈发的白净脸。

“不要挤!你和我一样看得见,”那个长着红褐色鬈发的姑最年轻,名叫莱蒂,嘴里说着话,眼睛并没有离开窗户。

“你跟我一样,他是没有用的,莱蒂·普里德尔,”说话的人名叫玛丽安,年纪最大,长着一张快活脸。她调侃地说:“在他的心里头,想的可不是你的脸,而是别人的脸!”

莱蒂·普里德尔还在看,另外两个又挤过来一起看。

“他又出来了!”伊茨·休特叫喊起来,她是一个灰白皮肤的姑,长着黑色的滋润的秀发,嘴唇也长得很巧。

“你用不着多说了,伊茨,”莱蒂回答说。“我还看见你吻过他的影子呢。”

“你说她吻什么来着?”玛丽安问。

“我是说——他站在装清的桶的旁边撇清,他的脸的影子落在身后的墙壁上,正好在伊茨的旁边。当时伊茨正站在那儿往桶里装水,看见了影子,就把嘴放到墙壁上,去吻那影子中的嘴;被吻的人没有看见,我是看见了的。”

“啊,伊茨·休特!”玛丽安说。

伊茨·体特听了,脸颊的中间出现了一块玫瑰色的红晕。

“算了吧,这又有什么不对,”她装出满不在乎的样子说。“要是说我上了他,那么莱蒂也上他了;你也上他了,玛丽安,你老实承认吧。”

玛丽安的圆脸本来就是粉红色的,红色的羞晕在上面显现不出来。

“我他吗?”她说。“多美的故事啊!啊,他又出来了!亲的眼睛——亲的脸——亲的克莱尔先生!”

“怎么样——你已经承认了呀!”

“你也承认了——我们所有的人都承认了,”玛丽安坦率地说,一点也不在乎别人说长道短。“虽然我们用不着向别人承认这件事,但是在我们自己中间装假就犯傻了。我愿意明天就嫁给他。”

“我也这样想——也许比你更迫切呢,”伊茨·休特低声说。

“我也想嫁给他呢。”腼腆的莱蒂悄声说。

那位在听他们说话的人,脸上发起烧来。

“我们不能都嫁给他呀。”伊茨说。

“我们谁也不能嫁给他;这可是更糟糕的事儿,”年纪最大的玛丽安说。“他又出来了!”

她们三个人都向他飞了一个吻。

“为什么?”莱蒂急忙问。

“因为他最喜欢苔丝·德北菲尔德,”玛丽安放低了声音说。“我每天都在观察他的举动,所以就发现了这件事。”

大家都思索起来,不做声了。

“可是苔丝对他没有一点儿意思呀?”莱蒂终于忍不住说了。

“唉——有时候我也是那样想的。”

“不过这一切都是多么傻呀!”伊茨·休特不耐烦地说。“他当然不会娶我们中间任何一个人,也不会娶苔丝——他是一个绅士的儿子,将来他要到国外去做大地主和农场主的呀!要说请我们去当帮工,出多少钱干一年,倒还差不多。”

这个在叹气,那个也在叹气,其中叹气最厉害的是那个身体健壮的玛丽安。另外还有一个人躺在上,也在那儿叹气。莱蒂·普里德尔的眼睛里充满了泪水,她长着一头红头发,是她们中间最年轻的,她也是普里德尔家族最后的一个花苞,在当地的谱系上占据着十分重要的地位。她们悄悄地又观察了一会儿,三张脸像先前一样挤在一起,三种不同颜色的头发也混合在一起。一无所知的克莱尔先生进屋去了,再也看不见他了;天色渐渐暗下来,她们也就上睡觉了。不一会儿,她们就听见他走上了楼梯,进了自己的房问。不久,玛丽安的鼾声响了起来,但是伊茨过了好久才入睡,才忘记刚才的一切。莱蒂·普里德尔是哭着入睡的。

苔丝用情更深,即便到了那个时候,苔丝竟是毫无睡意。这场谈话是她那天不得不咽下去的第二枚苦果。在她的心里,一丝妒忌的感情也没有。在她们说到的那件事上,她知道自己的优势。因为她的身材更美,受过更好的教育,除了莱蒂就数她最年轻,所以她觉得,只要她稍微用一点儿心思,她就准能抓住安琪尔·克莱尔的心,战胜她那些心地坦诚的朋友们。但是有一个严肃的问题存在,就是她应不应该去用心思?但是严格说来,她们三个人肯定谁也没有机会,连幻想的机会也没有;但是有一个机会,这机会已经存在,可以让他对她产生转瞬即逝的情意,只要他住在这儿,就可以享受他的殷勤。这种奇特的恋关系最后导致结婚的事也是有过的;她曾经听克里克太太说,克莱尔先生曾以开玩笑的方式对她说,将来他在殖民地拥有上万亩牧场,有牛群要照料,有庄稼要收割,那么娶一个上流社会的太太有什么用处呢?娶一个出身农家的姑做妻子,这才是明智的。不过无论克莱尔先生真的说过还是没有说过,她从来就没有想到过让哪个男人现在就娶了她,她曾在教堂里发过誓,决心毫不动摇,永远不嫁人结婚,她不能把克莱尔先生的用情从别的女人身上吸引到自己的身上,趁他还在泰波塞斯的时候,自己能够在他双眼的注视中享受到短暂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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