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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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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的夜晚尤其沉,尤其宁静。半夜过后,苔丝悄悄地向他讲述了他梦游的故事,说他怎样在睡梦里抱着她,冒着两个人随时都会掉进河里淹死的危险,从佛卢姆河的桥上走过,把她放在寺庙废墟中的一个石头棺材里。直到现在苔丝告诉了他,他才知道了这件事。

“第二天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呢?”他说。“如果你告诉了我,许多误会和痛苦也许就避免了。”

“过去了的事就不要再想了吧!”她说。“除了我们的此时此刻而外,我什么都不去想。我们不要去想!又有谁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事呢?”

不过第二天显然没有悲伤痛苦。早上潮湿多雾,克莱尔昨天已经听人说过,看管房子的人只是在天晴的时候才来开窗户,所以他就把苔丝留在房间里继续睡觉,自己大胆地走出房间,把整座房子查看了一遍,屋内虽然没有食物,但是有火。于是他就利用闹雾的天气,走出屋外,到两三英里以外的一个小地方的店铺里,买了茶点、面包和黄油,还买了一个铁皮水壶和一个酒灯,这样他们就有了不冒烟的火了。他回来时把苔丝惊醒了;于是他们就一起吃他买回来的东西,当了一顿早饭。

他们都不想到外面去,只是待在屋里;白天过去了,夜晚来临了,接着是另一天,然后又是另一天;在不知不觉中,他们差不多就这样在绝对隐蔽的地方度过了五天,看不见一个人影,也听不到一点人声,没有谁来打扰他们的平静。天气变化是他们唯一的大事,陪伴他们的也只有新林的鸟儿。他们都心照不宣,几乎一次也没有提起过婚后的任何一件事情。他们中间那段悲伤的日子似乎在天地开辟之前的混饨中消失了,现在的和过去的欢乐时光又重新连接起来,仿佛从来就没有中断似的。每当他提出离开他们躲藏的屋子到南桑普顿或者伦敦去,她总是令人奇怪地表示不愿意离开。

“一切都是这样恩甜蜜,我们为什么要结束它呢!”她恳求说。“要来的总是躲不掉的。”她从百叶窗的缝隙中看着外面说:“你看,屋外都是痛苦,屋内才是美满啊。”

他也向外面看去。她说得完全对:屋内是情、和谐、宽恕,屋外却是冷酷、无情。

“而且——而且,”她把自己的脸贴在他的脸上说;“你现在这样对待我,我担心也许不会长久。我希望永远拥有你现在这份情意。我不愿意失去它。我情愿在你瞧不起我的那一天到来的时候,我已经死了,埋掉了,那样我就永远不会知道你瞧不起我了。”

“我永远也不会瞧不起你的。”

“我也希望如此,可是一想到我这一生的遭遇,我总以为别人早晚都要瞧不起我的。……我真是一个可恶的疯子呀!可是从前,我连一只苍蝇、一条小虫都不敢伤害,看见关在笼子里的小鸟,也常常要悲伤流泪。”

他们在那座屋子里又待了一天。晚上,沉的天气晴朗了,因此照看房子的老太太很早就在她的茅屋里醒了。灿烂的朝使她神异常爽快,于是决定立即就去把那座屋子的窗户打开,在这样好的天气里让空气流通。因此在六点钟以前,她就来到那座屋子,把楼下房间的窗户打开了,接着又上楼去开卧室的窗户;她来到克莱尔和苔丝躲藏的那个房间,就用手去转动门上的把手。就在这个时候,她认为自己听见房间里有人呼吸的声音。她脚上穿着便鞋,年纪又大,所以走到房间门口也没有弄出一点儿声音。她听见声音,就急忙退了回去。后来,她想也许是自己听错了,就又转身走到门口,轻轻地转动门上的把手。门锁已经坏了,但是有一件家具被搬过来,从里面把门挡住。老太太无法完全把门打开,只打开了一两英寸。早上太的光线穿过百叶窗的缝隙,照射在一对正在酣睡着的人的脸上,苔丝的嘴半张着,就像是在克莱尔的脸旁半开的一朵鲜花。照看房子的老太太看见他们睡在那儿,样子是那样纯真;她看见苔丝挂在椅子上的长袍,看见长袍旁边的丝织长袜和漂亮的小伞,还有苔丝没有别的可穿而穿来的其它几件衣服,被它们的华美高雅深深打动了;她最初以为他们是女流氓,心里十分生气,现在看来他们好像是上流社会一对私奔的情侣,于是心中的愤怒便化作了一阵怜。她把门关上,像来的时候那样轻轻地离开,找她的邻居商量她的奇怪发现去了。

老太太走后不到一分钟,苔丝就醒了,接着克莱尔也醒了。他们两个人都觉得出现过打扰他们的事,但是他们又说不清楚是什么事;因此他们心中产生的不安情绪也就越来越强烈了。克莱尔穿好衣服,立即从百叶窗上两三寸宽的窄缝中向外仔细观察。

“我想我们要立即离开了,”他说。“今天是一个晴天。我总觉得房子里有什么人来过。无论如何,那个老太太今天肯定是要来的。”

苔丝只好同意,于是他们收拾好房间,带上属于他们的几件物品,不声不响地离开了那座屋子。在他们走进新林的时候,苔丝回过头去,向那座屋子望了最后一眼。

“啊,幸福的屋子啊——再见吧!”她说。“我只能活上几个礼拜了。我们为什么不待在那儿呢?”

“不要说这种话,苔丝!不久我们就要完全离开这个地方了。我们要按照我们当初的路线走,一直朝北走。谁也不会想到上那儿去缉拿我们的。他们要是缉拿我们,一定是在威塞克斯各个港口寻找。等我们到了北边,我们就可以从一个港口离开。”

苔丝被说服以后,他们就按计划行事,径直朝北走。他们在那座屋子里休息了这样长的时间,现在走路也有了力气;到了中午,他们走到了恰好挡住他们去路的尖塔城梅尔彻斯特的附近。克莱尔决定下午让苔丝在一个树丛里休息,到了晚上在黑夜的掩护下赶路。克莱尔在黄昏时又像往常一样去买了食物,开始在夜晚中往前走。到了八点左右,他们就走过了上威塞克斯和中威塞克斯之间的边界。

苔丝早就惯在乡野里走路而不管道路如何,因此她走起路来就显得轻松自如。他们必须从阻挡着他们的那座古老城市梅尔彻斯特穿过去,这样他们就可以从城里那座桥上通过挡住他们去路的大河。到了午夜时候,街道上空无一人,他们借着几盏闪烁不定的街灯走着,避开人行道,免得走路的脚步声引起回响。朦胧中出现在他们左边的那座堂皇雄伟的大教堂,现在已经从他们的眼前消失了。他们出了城,沿着收税栅路走,往前走了几英里,就进了他们要穿过的广阔平原。

先前虽然天上乌云密布,但是月亮仍然洒下散光,对他们走路多少有一些帮助。现在月亮已经落下去了,乌云似乎就笼罩在他们的头上,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但是他们摸索着往前走,尽量走在草地上,免得脚步发出响声。这是容易做到的,因为在她们周围,既没有树篱,也没有任何形式的围墙。他们四周的一切都是空旷的寂静和黑夜的孤独,还有猛烈的风不停吹着。

他们就这样摸索着又往前走了两三英里,克莱尔突然感觉到,他的面前有一座巨大的建筑物,在草地上顶天而立。他们几乎撞到了它的上面。

“这是一个什么古怪地方呢?”安琪尔说。

“还在嗡嗡响呢,”她说。“你听!”

他听了听。风在那座座巨大的建筑物中间吹着,发出一种嗡嗡的音调,就像是一张巨大的单弦竖琴发出的声音。除了风声,他们听出还有其它的声音。克莱尔把一双手伸着,向前走了一两步,摸到了那座建筑物垂直的表面。它似乎是整块的石头,没有接缝,也没有花边。他继续用手摸去,发现摸到的是一根巨大的方形石柱;他又伸出左手摸去,摸到附近还有一根同样的石柱。在他的头顶上,高高的空中还有一件物体,使黑暗的天空变得更加黑暗了,它好像是把两根石柱按水平方向连接起来的横梁。他们小心翼翼地从两根柱子中间和横梁底下走了进去;他们走路的沙沙声从石头的表面发出回声,但他们似乎仍然还在门外。这座建筑是没有屋顶的。苔丝感到害怕,呼吸急促起来,而安琪尔也感到莫名其妙,就说——

“这里是什么地方呢?”

他们向旁边摸去,又摸到一根和第一根石柱同样高大坚硬的方形石柱,然后又摸到一根,再摸到一根。这儿全是门框和石柱,有的石柱上面还架着石梁。

“这是一座风神庙!”克莱尔说。

下面一根石柱孤零零地矗立着;另外有些石柱都是两根竖着的石柱上面横着一根石柱;还有一些石柱躺在地上,它们的两边形成了一条通道,宽度足可以通过马车;不久他们就弄明白了,原来在这块平原的草地上竖立的石柱,一起形成了一片石林。他们两个人继续往前走,一直走进黑夜中这个由石柱组成的亭台中问。

“原来是史前神庙。”克莱尔说。

“你是说这是一座异教徒的神庙?”

“是的。比纪元前还要古老;也比德贝维尔家族还要古老!啊,我们怎么办哪,亲的?再往前走我们也许就可以找到一个栖身的地方了。”

但是苔丝这一次倒是真正累了,看见附近有一块长方形石板,石板的一头有石柱把风挡住,于是她就在石板上躺下来。由于白天太的照射,这块石板既干燥又暖和,和周围粗糙冰冷的野草相比舒服多了,那时候她的裙子和鞋子已经被野草上的露水弄湿了。

“我再也不想往前走了,安琪尔,”她把手伸给克莱尔说。“我们不能在这儿过一夜吗?”

“恐怕不行。这个地点现在虽然觉得别人看不见,但是在白天,好几英里以外都能够看见的。”

“现在我想起来了,我母亲家有一个人是这儿附近的一个牧羊人。在泰波塞斯你曾经说我是一个异教徒,所以我现在算是回了老家啦。”

克莱尔跪在苔丝躺着的身旁,用自己的嘴唇吻着她的嘴唇。

“亲的,想睡了吧?我想你正躺在一个祭坛上。”

“我非常喜欢躺在这儿,”她嘟哝着说。“这儿是这样庄严,这样僻静,头上只有一片苍天——我已经享受过巨大的幸福了。我觉得,世界上除了我们两个而外,仿佛没有其他的人了;我希望没有其他的人,不过丽莎·露除外。”

克莱尔心想,她不妨就躺在这儿休息,等到天快亮的时候再走;于是他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盖在她的身上,在她的身旁坐下。

“安琪尔,要是我出了什么事,你能不能看在我的份上照看丽莎·露?”风声在石柱中间响着,他们听了好久,苔丝开口说。

“我会照顾她的。”

“她是那样善良,那样天真,那样纯洁。啊,安琪尔——要是你失去了我,我希望你会娶了她。啊,要是你能够娶她的话!”

“要是我失去了你,我就失去了一切!她是我的姨妹啊。”

“那是没有关系的,亲的。在马洛特村一带时常有跟小姨子结婚的;丽莎·露是那样柔、甜美,而且还越长越漂亮了。啊,当我们大家都变成了鬼魂,我也乐意和她一起拥有你啊!安琪尔,你只要训练她,教导她,你就可以把她也培养得和你自己一样了!……我的优点她都有,我的坏处她一点儿也没有;如果她将来做了你的妻子,我就是死了,我们也是无法分开的了。……唉,我已经说过了。我不想再提了。”

她住了口,克莱尔听了也陷入了深思。从远处东北方向的天上,他看见石柱中间出现了一道水平的亮光。满天的乌云像一个大锅盖,正在整个地向上揭起,把姗姗来迟的黎明从大地的边上放进来,因此矗立在那儿的孤独石柱和两根石柱加一根横梁的牌坊,也露出了黑色的轮廓。

“他们就是在这儿向天神献祭吗?”她问。

“不!”他说。

“那么向谁呢?”

“我认为是向太献祭的。那根高高的石头柱子不就是朝着太的方向安放的吗,一会儿太就从它的后面升起来了。”

“亲的,这让我想起一件事来,”她说。“在我们结婚以前,你说你永远不会干涉我的信仰,你还记不记得?其实我一直明白你的思想,像你一样去思考——而不是从我自己的判断去思考,因为你怎样想。我就怎样想。现在告诉我吧,安琪尔,你认为我们死后还能见面吗?我想知道这件事。”

他吻她,免得在这种时候去回答这个问题。

“啊,安琪尔——恐怕你的意思是不能见面了!”她尽力忍着哽咽说。“我多想再和你见面啊——我想得多厉害啊,多厉害啊!怎么,安琪尔,即使像你和我这样相,都还不能再见面吗?”

安琪尔也像一个比他自己更伟大的人物①一样,在这样一个关键时候对于这样一个关键问题,不作回答,于是他们两个人又都沉默起来。过了一两分钟,苔丝的呼吸变得更加均匀了,她握着安琪尔的那只手放松了,因为她睡着了。东方的地平线上出现了一道银灰色的光带,大乎原上远处的部分在那道光带的映衬下,变得更加黑暗了,也变得离他更近了。那一片苍茫的整个景色,露出了黎明到来之前的常有的特征,冷漠、含蓄、犹豫。东边的石柱和石柱上方的横梁,迎着太立着,显得黑沉沉的。在石柱的外面可以看见火焰形状的太石,也可以看见在石柱和太石之间的牺牲石。晚风很快就停止了,石头上由杯形的石窝形成的小水潭也不再颤抖了。就在这个时候,东边低地的边缘上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移动——是一个黑色的小点。那是一个人的头,正在从太石后面的洼地向他们走来。克莱尔后悔没有继续往前走,但是现在只好决定坐着不动。那个人影径直向他们待的那一圈石柱走来。

①一个比他自己更伟大的人物,指耶稣。据《马太福音》说,耶稣在受到审判时,拒不回答,于是被钉上了十字架。

他听见他的后面传来声音,那是有人走路的脚步声。他转过身去,看见躺在地上的柱子后面出现了一个人影;他还看见在他附近的右边有一个,在他左边的横梁下也有一个。曙光完全照在从西边走来的那个人的脸上,克莱尔在曙光里看见他个子高大,走路像军人的步伐。他们所有的人显然是有意包围过来的。苔丝说的话应验了!克莱尔跳起来,往四周看去,想寻找一件武器,寻找一件松动的石头,或者寻找一种逃跑的方法什么的,就在这个时候,那个离他最近的人来到了他的身边。

“这是没有用的,先生,”他说,“在这个平原上我们有十六个人,这儿整个地区都已经行动起来了。”

“让她把觉睡完吧!”在他们围拢来的时候,他小声地向他们恳求说。

直到这个时候,他们才看见她睡觉的地方,因此就没有表示反对,而是站在一旁守着,一动也不动,像周围的柱子一样。他走到她睡觉的那块石头跟前,握住她那只可怜的小手;那时候她的呼吸快速而又细弱,和一个比女人还要弱小的动物的呼吸一样。天越来越亮了,所有的人都在那儿等着,他们的脸和手都仿佛镀上了一层银灰色,而他们身体的其它部分则是黑色的,石头柱子闪耀着灰绿色的光,平原仍然是一片昏暗。不久天大亮了,太的光线照射在苔丝没有知觉的身上,透过她的眼睑射进她的眼里,把苔丝唤醒了。

“怎么啦,安琪尔?”她醒过来说。“他们已经来抓我了吧?”

“是的,最亲的,”他说。“他们已经来啦。”

“他们是该来啦,”她嘟哝着说。“安琪尔,我一直感到高兴——是的,一直感到高兴!这种幸福是不能长久的,因为它太过份了。我已经享够了这种幸福;现在我不会活着等你来轻视我了!”

她站起来,抖了抖身子,就往前走,而其他的人一个也没有动。

“现在可以走了。”她从容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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