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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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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辽萨在受刑的时候不吭声,在芬庞把他双手反绑起来吊在拷问架上的时候不吭声,尽管他的受伤的胳臂万分疼痛,他也一声不吭。只有芬庞用通条戳进他的伤口的时候,他才把牙齿咬得咯吱咯吱响。

可是他的生命力仍旧是惊人地旺盛。他被投进一个单间牢房之后,马上就敲两面的板壁,打听左右是什么人。他踮起脚尖研究了天花板下面的缝隙,——能不能设法把缝隙扩大,拆掉一块木板,哪怕能钻到监狱的院子里也好。他确信,只要能出牢房,他无论从哪里都可以逃走。他坐下来追忆他受审讯和受刑的那间屋子的窗户是怎么开的,走廊通院子的那扇门有没有上锁。唉,要不是胳膊受了伤!……不,他还不认为自己已经陷入绝境。在这些晴朗严寒的夜里,顿涅茨河上的炮声甚至在牢房里都听得见。

第二天早晨,他们让他跟维佳对质。

“不……听说他就住在我们旁边,可是从来没有看见过他。”维佳说。他的柔的深色眼睛望着谢辽萨身旁,在他脸上只有这双眼睛还有生气。

谢辽萨没有作声。

后来维佳被带走了,过了几分钟,索里柯夫斯基押着谢辽萨的母亲走进牢房。

他们剥去这个老妇人——十一个孩子的母亲——的衣服,把她扔在血迹斑斑的刑上,当着她儿子的面用电线拧成的鞭子毒打她。

谢辽萨并不转过身去,他看着他们打他的母亲,一声不吭。

后来他们又当着他母亲的面打他,他也还是一声不吭。连芬庞都冒火了,他从桌上抓起一根铁棍,一棍打断了谢辽萨的那只好胳臂。谢辽萨变得脸色惨白,额上冒出汗珠。他说:

“这下子可完了……”

这一天监狱里运来了克拉斯诺顿村全部被捕的人。他们大多数已经不能行走,他们被挟住胳肢窝在地上拖过来,扔到本来已经人满的牢房里。苏姆斯柯依还能走,但是他的一只眼睛被鞭子了出来,流着水。托西雅,就是那个看见翻头鸽腾空飞起就快乐得大叫起来的姑,只能趴着:在把她送到这儿来以前曾让她坐过烧红的铁板。

他们刚被运到,就有一个宪兵到姑们的牢房里来提刘勃卡。她们全体,包括刘勃卡自己,都相信她是被带去处死的……她跟大伙告了别,就被带走了。

但是刘勃卡并不是被带去处死。他们是按照本州野战司令官克列尔少将的要求,把她送往罗文基去让他审讯。

这一天是亲人们可以送东西的日子,天气寒冷,可是平静得一丝风也没有;斧声、井边的水桶声、行人的脚步声,在被光和白雪映照得闪闪发光的空气中传播得很远。叶李莎维塔·阿列克谢耶芙娜和刘西雅总是一起来送东西,她们包了一小包食物,拿着沃洛佳最近送出来的字条上要的一只枕头,沿着在雪上踏出来的、穿过空地的小路,朝狭长形的监狱走过来。监狱的白墙和在背那面屋顶上泛着青光的积雪,使监狱跟四周的地方融为一色。

她们母女俩都消瘦了,变得彼此格外相似,简直像是两姊妹。母亲一向容易冲动、急躁,现在格外像是全部都由神经构成的。

叶李莎维塔·阿列克谢耶芙娜和刘西雅听到聚集在监狱旁的妇人们说话的声音,看到她们手里都拿着小包裹而不向监狱大门移动,已经感到事情不妙。一个德国哨兵像平时一样站在台阶旁边,根本不理会这群妇女。台阶的矮栏杆上坐着一个穿黄色短皮大衣的“警察”,但是他并不接受送来的东西。

叶李莎维塔·阿列克谢耶芙娜和刘西雅用不着去细看这里都有哪些人:她们天天都在这里碰到这些人。

万尼亚的母亲,一个矮小的老妇人,站在台阶前面,手里捧着一个小包和一卷东西,说:

“至少要拿点吃的进去吧……”

“不用。我们自然会给他吃的。”“警察”望也不望地说。

“他要一条被单……”

“今天我们会给他一副好被褥……”

叶李莎维塔·阿列克谢耶芙娜走到台阶跟前,声音生硬地说:

“你们为什么不收送来的东西?”

“警察”一声不响,理都不理她。

“我们反正不着急,我们可以一直站下去,等有人出来给了回话再走!”叶李莎维塔·阿列克谢耶芙娜回过头来望着妇女们,说。

她们就这样站着,一直等到她们听见监狱的院子里响起了好多人的脚步声,听到有人在开大门的锁。平时妇女们总是趁此机会朝监狱里向这面开的窗子张望一下,有时她们居然能看到关在这些牢房里的自己的孩子。现在这群妇女都向大门的左面涌过去。但是从大门里走出鲍尔曼中士率硕的几个兵士,他们开始把这群妇女驱散。

妇女们跑开之后又回来,好些人已经放声大哭。

叶李莎维塔·阿列克谢耶芙娜和刘西雅退到旁边,默默地望着这些情景。

“今天他们要被处决了。”刘西雅说。

“我只求上帝,让他一直到死不要屈服,让他不要在这些疯狗面前发抖,让他能朝他们的脸上吐唾沫!”叶李莎维塔·阿列克谢耶芙娜说,她的喉咙里发出低沉沙哑的、激动的声音,眼睛射出可怕的光芒。

这时候,她们的子女正在受着命运使他们遭受的最后的和最可怕的考验。

万尼亚摇摇晃晃地站在勃柳兑纳宪兵站长面前,他满脸流血,脑袋无力地耷拉着,但是万尼亚一直努力要抬起脑袋,后来终于抬了起来,他在这四个星期以来的沉默中第一次开口了。

“怎么样,你们办不到吧?……”他说,“你们是办不到!……你们占领了多少国家……你们把荣誉和良心都抛弃了。

可是你们办不到……你们没有这个本事……”

他说了就大笑起来。

这天迟暮时分,两个德国兵把邬丽亚抬进牢房,她的惨白的脸朝后仰着,辫子拖在地上。他们把她扔在墙边。

邬丽亚呻吟起来,转过身来趴着。

“亲的李丽亚……”她对李丽亚说,“把我的上衣往上拉些,痛得像火烧一样……”

李丽亚尽管自己行动也很勉强,但是到最后一分钟还是像保姆那样照顾自己的女友们,她小心地给邬丽亚把被血浸透的上衣卷到腋下,吓得不由往后一退,痛哭起来:邬丽亚的背上被刻了一个血淋淋的五角星。

除非等这几代人里的最后一代进了坟墓,否则克拉斯诺顿的居民永远不能忘记这个夜晚。一弯异常皎洁的残月斜挂在天空。草原上周围几十公里的地方都清晰可见。天气冷得令人难受。在北方的整个顿涅茨河上都闪着亮光,从那边传来大大小小的战斗的隆隆声,时而沉静,时而增强。

亲人里这一夜谁也没有睡。非但是亲人睡不着,所有的人都知道,这天夜里要处死“青年近卫军”的队员。人们在自己的没有生火的屋子里和陋室里,守着油灯或是摸黑坐着;有的跑到院子里,在严寒中久久伫立,倾听着有没有人声、汽车声或是槍声传来。

牢房里,除了那些处于昏迷状态的人,也是谁都没有睡。最后一批被带去刑讯的“青年近卫军”队员,看见斯塔庆柯市长来到监狱里。大家都知道,市长总是在行刑之前,要他在判决书上签字的时候,才到监狱里来……

牢房里也听得到顿涅茨河上惊天动地的炮声。

邬丽亚头靠着板壁,侧着身子半躺着;她敲着板壁对隔壁的男孩子们说:

“伙伴们,听见了吗,听见了吗?……要挺住……我们的军队来了……不管怎么样,我们的军队还是来了……”

走廊里响起了兵士皮靴的踏步声,牢房的门关得砰砰地响。他们开始把被监禁的人带到走廊里,然后不是穿过院子,而是直接带出大门,走到街上。牢房里的穿着大衣或是厚衣服的姑们,互相帮着戴上帽子,扎起头巾。李丽亚给僵卧的安娜·索波娃穿上衣服,舒拉也给她心的朋友玛雅穿上衣服。有几个姑写了最后的字条藏在扔掉的衬衣里。

上次家里给邬丽亚送来一套干净衬衣,现在她动手把旧衬衣包在包袱里。突然一阵眼泪使她窒息,她无法克制,就抓起血衣把脸捂住,不让人听到她在哭泣,然后缩到角落里,就这样坐了一会。

他们被带到浴着月光的空地上,装进两辆卡车。第一个抬出来的是没有一丝力气而且失去理智的斯塔霍维奇,他们把他一甩就扔进了卡车。好些“青年近卫军”队员自己都不能行走。托里亚是被抬出来的,他的一只脚被砍掉了。维克多的眼睛被打了出来,由腊高静和谢毕辽夫搀扶着。沃洛佳被砍掉了右手,但是他自己走。万尼亚由奥尔洛夫和维佳抬出来。在他们后面,谢辽萨像草似的,摇摇晃晃地走着。

们和小伙子们被分开装在两辆卡车里。

兵士们把卡车两边的槽帮砰的关上,跨过车沿爬进塞满了人的卡车。芬庞军士坐在前面那辆卡车的司机旁边。卡车开动了。他们走的路线是穿过空地再经过儿童医院和伏罗希洛夫学校。前面一辆车上都是姑们。邬丽亚、莎霞和李丽亚唱了起来:

你受尽牢狱的折磨,

可是你死得光荣……

们都跟着唱起来。后面卡车里的小伙子们也唱了起来。他们的歌声在严寒的、凝止不动的空气里传送到很远的地方。

两辆卡车开过左面最后一所房子,上了通五号井的大路。

谢辽萨贴着卡车的后槽帮坐着,鼻孔贪婪地吸着寒冷的空气……现在卡车已经开过折向新村的转弯处,马上就要穿过峡谷。不,谢辽萨知道,要他做这件事已经是力所不及。但是他前面跪着双手被反绑的柯瓦辽夫。柯瓦辽夫还很有劲,所以难怪要把他的手绑起来。谢辽萨用头顶了他一下。柯瓦辽夫转过脸来。

“托尔卡……马上要过峡谷了……”谢辽萨低语说,又用头朝旁边点点。

柯瓦辽夫斜过眼来看了看自己肩膀后面,动了动被绑着的双手。谢辽萨把牙齿贴在绑着柯瓦辽夫的双手的绳结上。他虚弱得一点气力也没有,累得几次靠在后槽帮上,额上直冒汗珠。但是他拚命地干,好像是为了争取自己的自由一般。绳结终于被弄开了。柯瓦辽夫仍旧把手放在背后,让两手活动活动。

……严峻的复仇者就要起来,

他比我们更强大有力……

们和小伙子们唱着。

卡车驶下峡谷,前面的一辆已经在爬山坡。第二辆卡车吼叫着,车轮打着滑,也要开上去了。柯瓦辽夫一只脚踏上后槽帮,纵身一跳,就沿着峡谷奔去,在雪上踩出了一条沟痕。

最初一刹那的惊慌过去了,可是这时卡车已经开出峡谷,柯瓦辽夫也影踪全无了。兵士们怕其他被捕的人也纷纷逃散,不敢跳下车去,只好在车上乱开槍。芬庞听到槍声,叫车子停下,自己跳了下去。两辆卡车都停下了。芬庞用他那村妇般的嗓子破口大骂。

“他跑了!……他跑了!……”谢辽萨怀着难以形容的强烈的狂喜,用尖细的声音喊叫着,接着就用他所知道的最恶毒的话咒骂着。但是现在这些骂人的话出于谢辽萨之口,听起来就像是神圣的誓词一样了。

现在已经看得见炸毁后的五号井倾斜的井架。

小伙子们和姑们唱起了《国际歌》。

他们下车后都被赶到矿井附设的上冻的澡堂里,在里面关了一会,因为要等候勃柳克纳、巴尔德和斯塔庆柯到来。只要有人穿着好衣服和好鞋子,宪兵们就动手把这些东西剥下来。

“青年近卫军”的队员们得到互相告别的机会。克拉娃也能够坐到万尼亚身旁,把手放在他的额上,就不再和他分开。

他们一小批一小批地被带出去,然后一个一个地被扔进探井。凡是还能说话的人,都来得及说了几句他愿意留在人世间的话。

德国人怕几十个人同时被扔进探井不会全部都死掉,又把两辆煤车推下去。但是矿井里发出的呻吟还是一连几天都能听见。

他们,费里普·彼得罗维奇·刘季柯夫和奥列格·柯舍沃伊,手腕被绑着,站在野战司令官克列尔面前。他们被关在罗文基期间,一直不知道他们是被关在同一个监狱里。但是这天早上他们被提出来带到一起,绑在一起带去对质,克列尔希望他们供出不单是本区、而且是全州的地下组织的线索。

德国人为什么要把他们绑起来?要是不绑他们,德国人看见他们就害怕。敌人同时也想以此显示,他们知道这两个人在组织里所起的作用。

刘季柯夫头上的白发被干了的血粘在一块,被撕得破烂不堪的衣服粘连在他的巨大身躯的伤口上,每动一下都引起极度的疼痛,但是这一点他毫不显露出来。深重的苦难和饥饿耗干了刘季柯夫的身体,他脸上那些有力的线条显得格外分明了。这些线条在他年轻时曾使他的脸显得非常出色,并且显示出他的伟大的神力量。他的眼神平静而严厉,像平时一样。

奥列格站在那里,他的被打断的右胳臂无力地耷拉着。他的脸几乎没有改变,只是两鬓已经完全灰白。他的暗金色睫下面的大眼睛带着泰然自若的、比任何时候更为泰然自若的神色。

他们——年老的和年轻的群众领人——就这样站在德国野战司令官克列尔面前。

克列尔杀人成,因为除此以外,他什么也干不了。这时他就使他们受到更多的可怕的拷打。但是,可以说,他们对这些已经毫无感觉:他们的神翱翔在只有人类伟大的、富有创造力的神才能达到的那种无限崇高的境界。

后来把他们分开了,刘季柯夫又被解回克拉斯诺顿的监狱。中央工厂的案件仍旧没有调查完毕。

可是地下工作的同志们依然无法援救被监禁的人,这不但因为监狱防卫森严,同时也因为现在满城都是撤退下来的敌军。

刘季柯夫、巴腊柯夫和他的同伴们也遭到了和“青年近卫军”队员同样的命运:他们也被扔进五号井的探井。

奥列格于一月三十一日白天在罗文基被槍决,他的体和其他在同一天被槍决的人们的体一起被埋在一个大坑里。

可是刘巴还被折磨到二月七日,他们一直不肯死心,企图从她那里弄到密电码和发报机。在被槍决之前,她设法给母亲寄了个字条:

永别了,,你的女儿刘巴要到地下去了。

刘巴被押出去槍决的时候,她唱起了她最喜欢的一支歌:

在莫斯科广阔的地方……

押她去槍决的卫队分队长要她跪下来对着她的后脑开槍,但是刘巴不肯跪下,并且是正面接受了子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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