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面,《孟子》的原文又换一个话题了,如果用白话文加以改编,《公孙丑》下章可热闹了。用白话文改写古代的历史当然是件好事,但是也不要太离谱。例如有人说伍子胥和西施谈恋十爱十,就实在是冤枉了古人;又例如说韩昌黎是得风十流病(梅毒)死的,也实在是太过分了。
我们以文人或者学者的身份来说,一旦下笔,就必须对文字负责,说清楚点,就是必须对历史文化负责。写上一篇好文章、有价值的文章,流传五百年的话,就好比你活了五百年的寿命,这五百年当中有多少人会看这篇文章?有多少人会受它的影响?所以古人写文章都不轻易下笔的,一旦下笔,一定非常谨慎,因为稍有不慎的话,后果实在不堪设想。
孟子为卿于齐,出吊于滕,王使盖大夫王驩为辅行。王驩朝暮见,反齐滕之路,未尝与之言行行十事也。
“卿”是古时候的官阶,相当于大夫之职。“孟子为卿于齐,出吊于滕”,齐湣王派孟子代表齐国到当时一个小国滕国去吊丧。大使就代表了一个国家,如果是元首特别信任的大使,就再加两个字,所谓“全权大使”。譬如大使到国外签约,虽然说他出使时就具有了代表权,但是还是要打电报回来请示。如果是全权大使的话,就可以随机制宜,不必再打电报请示了。孟子这次出使,到底是普通大使还是全权大使,我们不得而知,当然应该是取得了齐王的信任。
但是齐王很奇怪的,“王使盖大夫王骝为辅行”,又派了一位亲信的大夫和孟子同行,做副大使,帮忙孟子。这正、副两位大使一路到滕国去,他们两人就天天相处在一起。“反齐滕之路,未尝与之言行十事也”,孟子也很奇怪,平常最十爱十说教的他,这次代表齐王出使滕国,在来回的路上,对此行的任务一句话都不说。一路上大概只有闲话,譬如天气冷了、天气热了等,但是正题却不谈。譬如应该如何安排某某部长的拜见,应该如何做些国民外十十交十十,等等,一概不提。于是,那位喜欢发问的公孙丑又问了。
公孙丑曰:“齐卿之位,不为小矣;齐滕之路,不为近矣。反之而未尝与言行十事,何也?”曰:“夫既或治之,予何言哉。”
公孙丑问:齐王派老师以卿大夫的身份出使,这个特任官的职位实在是不小了。由齐闰到滕国来回的路程也相当远,“反之而未尝与言行十事,何也”,但是老师这一路上却绝口不提国家外十十交十十与国内行政的事,这是什么道理?
“曰:夫既或治之,予何言哉”,孟子说,反正有那位先生在,他已经全盘筹划好了,还要我多管什么闲事!原来齐王对孟子没有充分的信任,也没有重用他,只不过为了同际的声望,所以请他挂个大使的名义,再派一个亲信跟着他,也等于是监视他。而孟子肚里有数,干脆摆摆样子就算了。这应该说是孟子的错呢?还是齐王的错呢?还是他们都没有错呢?
由此使我们联想到从唐末开始的一种制度,到了明朝更为普遍,那就是“监军”。监军职权很高,通常都由太监担任,因为皇帝不放心重兵在外,于是派太监去监军,结果部队里的总指挥一一元帅就尤法直接下达命令。因此之故,明朝的军事渐渐一败涂地了,因为大家都抱着“既或治之,予何言哉”的心理,所谓“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既然不相信我,派个人来监督我,那我又何苦卖命呢?由《孟子》这段事,我们读懂了后世的历史;同时我们也由后世的历史,读懂了《孟子》这段事。
所以这些书实在不容易读懂,我们过去考功名,四书五经是必读之书,年纪轻轻的怎么读得懂?常常越读越糊涂,冤枉了圣贤。那么,你说年纪大了,就读懂了吗?也不见得。如果对中国文化的认识不够,人生经验不够,没有做过官,没有带过兵,没有这些人生经验的话,还是不懂;必须要在各行各业打过滚,然后再读这段书,那就要哑然失笑了。到那个时候你会把书一放,“予何言哉”地感叹一番了。此所以圣贤之学的难懂。
这一段一段的故事,都含有人生处世的哲理,我们不要读一段就只懂这一段,必须要运用智慧,触类旁通。书本是古人的经验,目的在启发我们后人的立身处世。年轻同学将来有你们的天下,当然环境、处境有别于古人,但是“人情世故”的大原则却是不变的。如何活用古人的智慧开创你们未来的人生,那就看你们自己了。
下面这一段和丧事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