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去齐,宿于昼。有欲为王留行者,坐而言,不应,隐几而卧。客不悦曰:“弟子斋宿而后敢言,夫子卧而不听,请勿复敢见矣。”曰:“坐。我明语子。”
这里就开始讲故事了,也等于是孟子的传记。孟子离开齐国,到了昼这个地方。有一个热心人想替齐王留住孟子,请他不要离开齐国。结果如何呢?“坐而言,不应,隐几而卧。”这人见了孟子,坐下来想和他谈谈,孟子不搭腔,反而躺了下去,不理他。这人很不高兴。当然不高兴,别说是这个人,若换上我们,在这种情况下也会不高兴的。但这个人还是执弟子之礼,很谦虚地说:“弟子斋宿而后敢言,夫子卧而不听,请勿复敢见矣。”我对老师非常诚恳,见面之前先沐浴、烧香,没想到老师根本不理我,从此以后,我不敢再来求见了。言下之意,大有“你孟夫子又算老几呀”的味道。
孟子听了,对他说:来!你请坐,我和你讲老实话。
“昔者鲁繆公,无人乎子思之侧,则不能安子思,泄柳、申详,无人乎繆公之侧,则不能安其身。”
孔子的孙子子思,是曾子的学生、孟子的老师,孔子死后,文化道统传到子思了。鲁国当时的国君缪公对子思非常尊重,他经常派两个最亲信的干部在子思旁边,以便随时传话。鲁缪公为什么要这么做呢?他为什么不干脆把子思请到宫里来住,或者请他住到隔壁,不是更方便吗?这就是年轻同学们要特别注意的地方了。你们自己将来从事外十十交十十,或从事工商业,对于人事问题的处理要特别小心。人与人之间相处,尤其是高级干部之间,有些问题要研究、讨论的时候,必须有个转圜的余地,如果不是这样,事情就容易搞砸。比如年轻人谈恋十爱十,结婚以前都很好,但结了婚以后,太亲近了反而闹别扭。这时,就需要朋友出来说话了。
中国人讲究伦理,也就是伦常。所谓伦常就是社会的次序,人与人之间相处的艺术。君臣、父子、夫妇、兄弟、朋友五伦中,朋友列居其一。大家或许会觉得奇怪,好像朋友一伦不相干,而事实上朋友非常重要。任何一个人,许多心里的痛苦、心里的烦恼,上不可对父母言,下不好对兄弟、妻、子开口,对着好朋友东拉西扯,什么都可以向他发泄。就像中药里的甘草,每一帖药都用得着它,离不开它,因为它的十性十质是中和的。人生不能没有朋友,否则会很痛苦。
所以不要以为鲁缪公的这种做法是手段,他确实是深懂人与人之间相处的艺术。做人实在难,往往不能走直路,如果坚持要走直路,一定会碰壁,稍微一转弯,事情就好办了。《孟子》这里的重点是告诉我们,鲁缪公以至礼对待子思,但中间如果没有人来缓和缓和,就无法安顿子思。这是事实,但这一则史实在一般历史资料中没有记载,读了《孟子》才知道有这回事。
孟子提到泄柳、申详这两个人,他们都是鲁国当时的贤人,也很了不起,尤其是申详,是孔子有名的弟子子张的儿子。虽然他们不如子思在鲁缪公心目中的分量,但是鲁缪公也很器重他们。当时他们两人也都有缪公的人在身边,替他们传话转園。
孟子讲这些话究竟什么意思呢?他是说,我与齐王之间的关系也同样需要有人在中间做转圜。
“子为长者虑,而不及子思。子绝长者乎?长者绝子乎?”
孟子对这个客人说,你很恭敬我,待我以长者,希望改善我和齐王的关系。你有这个理想,但是你有这个本事吗?为人处世的艺术是很不简单的,你想撮合齐王和我的关系,那么你是不是能做得像鲁缪公与子思之间那么的圆满呢?
年轻的同学们想想看,孟子为什么这么讲?道理在哪里?孟子这些话,等于是在骂他“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你自作主张,很热心地跑来留我,如果我真答应留下来了,难道你做得了主吗?齐王并没有托你呀!“子绝长者乎,长者绝子乎”,所以,你说我是不是不该理你?是你不了解我呢?还是我不了解你?
所以读古书要用脑子去读,用智慧去读,否则字义虽看懂了,却仍旧不知道讲的是什么意思,读不通。我们前面曾说过孟子这个亚圣的称号,说过他之所以为亚、所以为圣的地方,现在看了这一段,简直会认为他既不亚也不圣了。他到底是什么意思呢?脾气那么大!话也不说一句,就跑去睡觉了。其实他是有道理的,这就要靠你自己去深人十体会了。
这个人冒冒失失地,谁的命令也没奉就热心跑来,莫名其妙地参与其间。等于人家夫妇吵架,邻居突然有个人莫名其妙地跑去劝架,本来只是小小地拌个嘴,被他这么一热心调和,东说说、西说说,害得人家越吵越厉害,无法收场!这不是多事吗?就是这个道理。
孟子去齐,尹士语人曰:“不识王之不可以为汤武,则是不明也。识其不可,然且至,则是干泽也。千里而见王,不遇故去,三宿而后出昼,是何濡滞也!士则兹不悦。”
孟子很不得已地离开齐国,因为齐王不采纳他的意见,等于现在特地跑一趟美国,希望对美国政十府有所贡献,但是人家根本不理睬,所以只好买张机票又回来了。
为了这件事,背后就有一个齐国人叫尹士的,批评孟子说“不识王之不可以为汤武”,我们这位了不起的孟夫子,如此跑了一趟齐国,结果毫无所成地回来了!如果说是他事先不知道齐王不像汤武那般英明,是无法扶助的,却热心地跑去找他则是不明也”,可见是他孟夫子自己的头脑不清,看不准。“识其不可,然且至”,如果说孟子明知齐王不行、不能扶助,只因人家是当权的,就非去看人家不可,“则是干泽也”,无非是想要得到一点好处罢了,那就更不值钱了。“干”是“干禄”的意思,指希求而言,“泽”可引申为利益好处。
“千里而见王”,千里迢迢地跑来见齐王,“不遇故去”,“不遇”,不是指碰不到,而是际遇不佳的意思。孟子和齐王父子——齐宣王与齐湣王都很好,只是和他们的政治意见不同,“故去”,因此他离开了。
“三宿而后出昼”,孟子想要离开齐国,走就走吧,买张飞机票不就马上可以离开了吗?但是,他却在那边徘徊了三天,还故意留住,大有回首依依之感。“是何濡滞也”,他这样拖拖拉拉的是干什么?他是希望齐王留住他吗?“士则兹不悦”,他的这种行为很叫我看不惯。这个人说:老实讲,我因此很看不起他,大丈夫和人主搞不好,说走便走,他却光是嘴上叫,而又留恋着不肯走。既说走,又希望人主能回心转意留住他。好比两个人吵架闹翻了,挟着一个皮包要走,走到门口,又回过头来问说:“你看怎么样?”那不是太没骨气了吗?
且看孟子对尹士怎样反应的。
高子以告。曰:“夫尹士恶知予哉!千里而见王,是予所欲也。不遇故去,岂予所欲哉?予不得已也。予三宿而出昼,于予心犹以为速。王庶几改之。王如改诸,则必反予。夫出昼而王不予追也,予然后浩然有归志。予虽然,岂舍王哉!王由足用为善;王如用予,则岂徒齐民安,天下之民举安。王庶几改之,予日望之。予岂若是小丈夫然哉!谏于其君而不受,则怒,律悻然见于其面,去则穷日之力而后宿哉?”尹士闻之曰:“士诚小人也。”
高子是齐人,是孟子的弟子,他把尹士的这些话报告了孟子。孟子讲:“夫尹士恶知予哉!千里而见王,是予所欲也。”老实说,尹士怎么能够了解我的苦衷?我千里迢迢地跑去找齐王,是希望帮忙他、辅助他。当今社会一两百年的战乱,民生如此痛苦,而齐国是当今第三个霸主,我当然希望能辅助他安定民生,使天下太平。“不遇故去,岂予所欲哉?予不得已也。”结果我与齐王意见不同,政治观点不同,我不得不走,这难道是我所希望的吗?我是不得已的。
我要离开齐国时,在“昼”这个地方一连住了三晚,我为什么说去,偏偏又留恋着,不忍心离开呢?老实说,我现在虽然离开齐国了,“于予心犹以为速”,内心还正后悔走得太快呢!“王如改诸,则必反予”,如果齐王改变十态度,就一定会追我回去。
孟子继续说:但是直到我抵达齐国的边境“昼”这个地方,回头一看,齐王并没有派人来追我回去,我才死了这条心,等于佛家讲的毅然决然地把心放下了。“予虽然,岂舍王哉!”我虽然死了这条心,不过话说回来,悲天悯人的心理还是没有放下,我并没有完全放弃齐王呀!难道除了齐国外,我不十爱十去别的国家吗?只是当时的情势“王由足用为善”,只有齐国才可能辅助天子实行王道呀!假如齐王肯实行我的计划和理想,则不只是富强了齐国,从此天下人也都得以太平了。所以我心里还是希望能改变他的观念,希望他能回心转意,我天天都还在盼望着。
“予岂若是小丈夫然哉”,齐王不了解我,别人又如此地批评我,难道我是气量如此狭窄的小人吗?如果君王不接受自己的意见,我就发脾气,悻悻然满肚子不高兴,并且一怒绝裾而去,这算是大丈夫应有的气度吗?
髙子把孟子的这些话回头转告尹士。尹士听了说:“士诚小人也。”哎呀!孟老师说得对,我错了,我完全把观念搞错了,我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我们看这一段故事,如果只照字面解释,孟夫子可真是亚也不亚、圣也不圣,连冷猪头也不让他吃了,牌位也不替他立了。其实孟子完全是悲天悯人的胸怀,绝不是为自己的功名、富贵着想;他要救社会、救国家,只有靠权势才有办法。那时候的第一强国是秦,第二强国是南方的楚。秦国是绝不可能行王道的,而楚国又是个新兴的国家,思想、文化各方面不同,也不可能。于是只有靠第三位的齐国了。当时齐国的经济力量绝对可以和秦、楚相抗衡,所以孟子想使这个国家富强起来,天下就可以太平了。他的用心在此,而并不是贪图高位。以前许多高位给他他都不要,宁可带便当吃冷饭。所以不要随便冤枉古人,不要错怪了他。
五四运动时要打倒孔家店,孔家店的大老板是孔子,二老板是孟子。孟子的这些地方,都是他们所要打倒的罪状。所以我们读书要像庙里塑的菩萨一样,顶门上必须另具一只眼睛,好好地思考,把道理点出来。这只眼睛就代表慧眼,并不是顶门上真的又长出一只眼睛来了,那样就不是智慧,而是妖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