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吾生 善吾死
俄而子来有病,喘喘然将死。其妻子环而泣之。子犁往问之,曰“叱!避!无惮化。”
倚其户与之语曰:“伟哉造物,又将奚以汝为,将奚以汝适?以汝为鼠肝乎?以汝为虫臂乎?”子来曰:“父母于子,东西南北,唯命之从。陰陽于人,不翅于父母。彼近吾死而我不听,我则悍矣。彼何罪焉?夫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今之大冶铸金,金踊跃曰:我必且为镆铘。大冶必以为不祥之金。今一犯人之形,而曰人耳人耳,夫造化者必以为不祥之人。今一以天地为大炉,以造化为大冶,恶乎往而不可哉?”成然寐,遽然觉。
俄而子来有病,喘喘然将死。其妻子环而泣之。子犁往问之,曰:“叱!避!无惮化。”
过了一阵子来生病了,大概是肺积水、气管炎之类的气喘,这都是很严重的了,气一停人就要死,他的老婆儿子围着他哭。子犁去了一看,就骂她们,“叱,你们统统给我走开!”生病也好,死也好,一切都是自然的变化,生病的时候就生病,当然并不是叫你不要吃药,药还是要吃的,没有什么恐怖的。这就是庄子关于生病的哲学,三个字:“无惮化”,“惮”就是害怕,没有害怕变化。
上面讲的是生理变化的道理,我们人生病,不管是中医也好,西医也好,在医理上有一个最大的原则,学医的同学们更要注意,任何病痛只有三分,我们心里加重了七分,变成了十分的病痛。尤其是生病的人喜欢别人照顾,等于小孩子一样,“小孩见到一娘一,无事哭三潮,无事都要哭一下的,人生病的时候,最喜欢人家来看他,来照顾他,“痛不痛啊?”“痛得很。”其实没有那么痛,都是心理作用,因为恐怖病,心理把病痛加重了。
恐怖病是下意识的心理作用,这个心理作用加上以后,使病的消除增加很多苦难。所以在中医西医上,我们可以看见很多医学事实,往往有人把药吃错了,病却好了,因为信仰医生信仰病,认为药吃下去自己得救了,在医学上有很多这样的例子。在美国,每一家都有很多药的瓶子,他们非常喜欢药,尤其是各种维他命多得很。
但据我所知道的资料,很多病是医不好的,药也治不好的,那么医生给病人吃的是什么呢?是白糖,面粉合起来的。医生告诉病人,你这病没有办法了,全世界只有这种药勉强可以治,结果多半用这种药来安一抚病人的心理,可是病人却活得好好的,这就是心理病,所以科学文明越发达,一般人的心理病越严重。要解除自己心理的这个一毛一病,就是庄子这三个字,“无惮化”,把生命看空一点,不需要那么恐怖自己身一体一毛一病,那么害怕自己的生死。因此,子犁骂子来的家人,你们怕什么?这是自然的变化。
倚其户与之语曰:“伟哉造化!又将奚以汝为?将奚以汝适?以汝为鼠肝乎?以汝为虫臂乎?”
子犁靠在房门讲:好伟大的造化呀!不知道又要把你变成什么样子。
子来曰:“父母于子,东西南北,唯命之从。陰陽于人,不翅于父母。彼近吾死而我不听,我则悍矣。彼何罪焉?夫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
宇宙万有就是陰陽所变,它没有翅膀没有形象,却变化无穷,这是我们的大父母,万物的生命都是这个大父母所生。如果这个宇宙的主宰它要我死,我也无法抗拒,只好听它的。如果我不听命令,不顺其自然而死,就是反抗,我为什么要抗拒父母的命令?我们这个生命是它变出来的,必须要还之于它,它要你死也不是罪过,要你生也不是恩惠,它很自然地就是这样一个规律。
下面有一个道理,我们做一个比较,过去佛教的哲学,对于人生四个阶段:生、老、并死,非常看重,整个印度哲学也很看重这四个阶段,并特别提出来,人如何解脱生老病死,因为创立了佛学的哲学系统,也创立了佛教的基本的宗教哲学。中国上古文化也讲过这四个阶段。我们如果推开宗教的外形,只拿文化一精一神来比较,中国上古的文化,对于生老病死,不像别的宗教看得那么严重,认为没有什么,轻松得很。
庄子这一段话可以做一个代表,“夫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大块”就是天地:“载我以形,”注意这个“载”字,像一个车子一样,形体不是我,我也不是这个形体呦,形体等于一个车子、一个工具一样,不过把我这个东西装在里面而已。活着呢?“劳我以生”,活着忙忙碌碌,劳生。老了就是退休安养,死了就是休息。所以,真懂得这个生命,那么才真懂得死亡,看生死是一样的,生不足以喜,死不足以怕,这是很自然的阶段。
但是所有的宗教哲学都只讲到这里,死了以后还有没有呢?那么又可以归到佛学里去了,道家只是没有讲的那么明显,还有再来的,就是轮回。轮回就是重新回过来,又是生老病死,这个生命永远是连绵不断的。这是生命的现象,在这个现象的后面有一个东西,有一个无比的功能,那就是各种宗教的,哲学的所定的第一个因素的各种名称,叫它是道也好,叫它是什么也好。那么庄子怎么形容呢:
今之大冶铸金,金踊跃曰:我必且为镆铘。大冶必以为不祥之金。今一犯人之形,而曰人耳人耳,夫造化者必以为不祥之人。今一以天地为大炉,以造化为大冶,恶乎往而不可哉?”
这个比喻很妙了。譬如有一个大的锅炉锻炼黄金,当黄金进入锅炉以后,高兴得不得了,跳起来讲:好,这次轮到我变成“莫邪”了。莫邪”是一种宝剑,古代炼一把名剑,要把五金合起来炼的。如果黄金像这么一叫,工匠师一定认为这个黄金是妖怪,一定想办法把这个黄金搞掉。现在我们这个生命,“犯人之形”,变成一人了,可是我们人在作怪,认为自己“人耳!人耳!”是一个人,所以生命的主宰看我们人都是妖怪,是“不祥之人”,很不吉利,就像那块黄金一样。
本来我们就是人嘛,为什么要自己宣传自己呢?我们要知道,整个天地就是一个大化学的锅炉,天地之间有一个能够创造万物的功能,这个名称叫“造化”,它如同大工程师,要把我们变成什么就是什么,你不要自己对自己的生命矛盾别扭。生命在哪个环境都可以活着,但我们人在任何环境都不满意,都很厌恶,等于黄金跳到锅炉里,自己叫起来了,这就是妖怪。这个道理说明,我们对人生认不清楚。所以我们要认清楚自己的生命,就是那么变化活着的,没有怨恨也没有悲欢喜乐,很自然。
成然寐,遽然觉。
等于大工程师在化学锅炉里打造了一个东西,这个东西作成功了,就变成一人了,就是我们这个样子。“成然寐,”就是佛经里讲的“长夜漫漫”,生命已经装在身一体里,但我们在睡觉,这一一夜很长,算不定活了六十岁就睡了六十年。等到有一天,生命离开身一体这个工具以后,回到大自然,那是梦醒的时候,非常舒服。现在我们的生命寄存在身一体里活着,这是倒霉的时候,是大睡眠的时候。等到有一天梦醒了,就不受这个身一体拘束了。
《大宗师》这一篇的宗旨,就是庄子提出的“内圣外王”之道。得道的样子有一个模型的,在《大宗师》和前几篇都讲过了。本篇有一个最重要的要点,有“圣人之才”而无“圣人之道”,有“圣人之道”而无“圣人之才”,都不能为“全才”。因此,这几段提到生死问题与“圣人之道”“圣人之才”的道理。
这中间有一个中心,人如果得了道,生命的功能比宇宙还要伟大,在《庄子》内七篇中,都是人如何解脱,顺其自然变化,自然的法则、生命的法则是非要这样变化的。得了道的人,最然在自然变化里面,可以超越了这个变化,不跟着这个变化走,自己能够做宇宙之主,自己能够主宰生命,使自己的生命升华,这就叫做“真一人”。“真一人”可以把天体上的太陽月亮拿在手里,像两个汤圆在玩的。
我们读《庄子》,往往被他又优美又幽默又幽趣的文字骗住了,忘记了这个中心。大凡一般研究《庄子》的,乃至喜欢《庄子》的,甚至各种注解,据我的经验看来,只晓得解脱,而不知道解脱中间返回来,自己生命可以做主的。像当年我在西南一带有一个老友,现在连名字都想不起来了,他是四川人,中国文学很好,是老牌子英国留学生,有名的天文学家,如果现在活着有一百多岁了。他不大懂西洋的天文,但对中国传统的天文学非常有研究。这七八十年来,真学天文的没有几个,一般都是走实用的科学的多。
那时,我们一听学天文的,就是非常了不起。他夜里经常不睡得,穿很厚的皮袍,披很厚的披风,带很厚的帽子,站在高楼顶上夜观天象。所以我们经常笑他,昨天夜里又没有睡觉啊?天下有什么变化,他讲得很准,比讲预言还准,那是科学。某一个星座怎么变了,那这个世界将怎样变乱了。抗战时我们问他,打仗还要打多少年?他掐指一算说,很长,总有十来年,八九年免不了的。他掐指一算,不是子丑寅卯那些乱七八糟的,那是算数字。
他这个就象庄子讲得子犁子来一流的人物,一般人看来怪里怪气的,我们同他太熟了,看起来很自然。他走路眼睛都看天的,目中无人,就是非常傲慢,看人非常渺小,所以懒得看人。因为他是学天文的,看地球看世界就同一个汤圆一样,况且我们人还是汤圆里的蚂蚁,那时没有一点意思的。他的生活就在天文方面,我们叫它宇宙方面,他晚年最欣赏的是庄子,好象庄子的道就传给他了那个味道。
这种人做朋友也很有味道,办起事来是一塌糊涂,人情世故什么都不懂。他家里也有钱,衣服也乱穿,有时我们说他衣服扣子扣错了,他说你们怎么不读《庄子》,这个扣子哪个扣子,扣在哪里都可以了,顺其自然嘛。他对庄子逍遥顺其自然,解脱方面研究得很透了,但他忘记了一个东西,只晓得解脱,而不知道解脱中间返回来自己生命可以做主的。我们特别提出来,研究《庄子》,研究道家之道,有一个主要一精一神—自己可以做主。你看庄子在每一篇都讲几句,等于道家的密宗,秘密地讲了几句又不讲了,只是塑造一个形态,得了道的“真一人”,是怎么样的一个人,接下去又是普通的说法,这是要特别注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