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01 恶魔岛
1935年1月4日,星期五
今天我搬到一座面积在五公顷左右、铺满了水泥、被海水包围、而且遍地是鸟粪的岩石岛上居住。阿卡拉岛不偏不倚地坐落在海湾正中央,离旧金山非常非常近,近到我都可以听见码头绿地公园里播报棒球赛比分的声音。好吧,是没那么近,不过还 是很近。
(①阿卡拉岛:俗称“恶魔岛”。位于美国旧金山湾,是一个四面环海的岩石岛。19世纪建为军事要塞。1934-1963年成为美国最戒备森严的联邦监狱,曾关押过美国判重刑的罪犯,如黑手党头目艾尔·卡彭、“机关枪”凯利等。现已开放为旅游景点。)
住在这里的小孩并非只有我一个,还 有我姐姐娜塔莉,虽然她不能算是小孩。除她之外,这座岛上还 住着二十三个小孩,因为他们的爸爸和我爸爸一样,都在监狱工作,有的是警卫,有的是厨师,有的是医生或电工。除此之外,这儿还 有一堆杀人犯、强暴犯、打手、抢劫犯、强盗、小偷或绑匪,或许还 有一两个无辜的人——虽然我不太相信。
这儿关的都是别的监狱不想要的囚犯,我从来不知道监狱也可以这么挑剔。被送到阿卡拉岛来的,都是罪大恶极的犯人。跟他们不一样,我可是因为妈妈说一定得来我才只好来的。
我不想搬到这个岛上来,就像我不想把有毒的树液抹在屁股上一样。不过显然没人在乎我的想法,因为现在我已经是“恶魔岛小子”穆思·佛莱纳根了;也因此我姐姐必须去艾斯 特·马利诺夫学校上学。那个学校的小孩,衣服常穿反,头发里偶尔会夹有面包屑,更糟糕的是那所学校里既没有黑板也没有书。我没去过马利诺夫,不过娜塔莉上过的学校向来都这样。
我从新公寓的窗子偷偷往外看,黑漆漆的夜里,远处有一座灯火通明的玻璃屋。那是码头的警卫塔,它看起来就像高脚架上的爆米花车一样。某人的爸爸坐在那儿,守着一堆足以把我们全都轰成碎片的武器。岛上所有的枪支都被收在高高的塔里,因为只要稍有不慎,警卫的枪支瞬间就会变成罪犯的武器。基于同样的理由,所有船只的钥匙也都放在那里。警卫塔里有厕所,这样警卫就不必专程下来了。
除了警卫塔之外,四周还 环绕着像柏油一样又黑又亮的海水。月圆时,月光会在海湾上横切出一条白色小径,风则会把远处的浮标和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吹得吱吱嘎嘎,啪啪作响。
我爸爸这时候也在外面,他在岛上的另一座警卫塔上值班。爸爸还 是水电工。老天爷,他干吗要来当监狱的警卫啊?
我妈妈正在房里整理行李,娜塔莉坐在厨房地板上把玩她的纽扣盒。她似乎比一般人更了解那些纽扣……如果我藏一颗在背后,她只需看一眼纽扣盒,就能准确地说出我拿走的是哪颗纽扣。
“小娜,你还 好吧?”我在她旁边的地板上坐下。
“穆思和娜塔莉坐火车,穆思和娜塔莉吃三明治,穆思和娜塔莉看窗外。”
“对啊,这些我们都做过了。现在我们跟一些大人物住在一起了,像什么艾尔·卡彭(Al Capone)啦、机关枪凯利啦。”
“全部都是娜塔莉·佛莱纳根的家人。”
“噢……我不会说他们是家人。我想……应该是邻居吧。”
“穆思和娜塔莉去上学。”她说。
“没错,不过不是同一所学校,记得吗?你要去的是一个好地方,叫做马利诺夫。”我尽量说得很诚恳。
“好地方。”她重复了一遍,并且把一颗纽扣叠到另一颗上头。
我从来就糊弄不了娜塔莉,她太了解我了。五岁时,我算是个小矮个儿,所有表兄弟姐妹里数我最小,我也是幼儿园班上和街坊邻居里最矮的一个。那时候大家还 叫我的本名马修。娜塔莉是第一个叫我“穆思”的人。我发誓,从那天起,我就像麋鹿一样不断长高——现在,我已经181.5厘米了,跟妈妈一样高了,还 比爸爸高出整整五厘米。爸爸跟别人说,我既然可以长这么高,他就可以把我的晚餐装进泡菜罐里去卖,就说里面采用了“神奇的长高配方”。
(英文里“穆思”是“麋鹿”的意思。)
我想进房间里去,但那里有一股陈旧快餐袋的味道。我的床是那种叽嘎作响的老式军用帆布床,坐下去时就像听见很多老鼠正在痛苦死亡时的声音。公寓里没有电唱机,没有洗衣机,没有电话。虽然有台收音机,但里面的零件都被扯得七零八落了。是谁把收音机开肠剖肚的呢?他们没有让犯人进过这里来吧?
好吧,我是有点儿神经质。不过谁都会这样吧?这儿实在安静得有点儿诡异——安静到仿佛听不见有事情正在发生。
我曾经想要告诉我的死党彼特这里的事情。彼特会用低沉得像鬼似的声音说:“这里是恶魔岛喔……嘟,嘟,嘟。”我小小声地学着彼特:“恶魔岛……嘟,嘟,嘟。”可是他不在这里,学起来不好玩,一点儿都不好玩。
好啦,就这样。我不换衣服就去睡觉了。谁想穿着睡衣去面对被判决的重刑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