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死亡
晚上十一点。
这是一片没有人的河滩,长满了荒草。没有风,荒草纹丝不动。河水里有野生的杂鱼,不时跳出一水面。一条草鱼躺在河滩上,已经变成了鱼干。岸边的芦苇丛里还有叫一声古怪的水鸟,隔一阵子叫一声,就像人说梦话一样毫无规律。
一胡一山奎浑身湿一漉一漉的,蹲在岸边的芦苇丛里。他知道,从这一刻开始,他就成了一个死人,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或许,他的名字还能在亲朋好友的心里存在一段时间,可惜用不了多久,他们就会把他遗忘。
思念永远不是时间的对手。
这令人沮丧。
不过,与即将开始的新生活相比,这点沮丧算不了什么。
远处的大桥上,开始有警灯闪烁。
一胡一山奎松了一口气,取出事先准备好的馒头、榨菜、煮鸡蛋、泡椒凤爪和矿泉水,找到一块干燥的沙滩,把雨衣铺在地上,坐下来吃晚饭。吃了几口,他的胃就满了。有心事,肯定吃不下。
周围黑糊糊的,芦苇丛里的青蛙没心没肺地叫着,聒噪人。还有蚊子,铺天盖地地冲过来,让人抓狂。一胡一山奎知道,藏在这里不是长久之计,必须耐下心来,寻找一个可以长期潜伏的地方。
远处的大桥上,警灯还在闪烁。
一胡一山奎躺了下来,闭上眼睛,强迫自己快点睡着,让时间快点过去。痛苦的时候,清醒绝对不是一个好的选择,如果不能昏迷,那就睡觉吧。睡着之后,痛苦无处安身,慢慢地就淡了。
他一直没睡着。
等到下半夜,远处的公路上没有了行人,他才钻出来,往北走。尽管是下半夜,路上也没有行人,他也不敢走大路,只能沿着河岸,深一脚浅一脚地摸索着走。终于,他的身影消失在了无边的黑暗里。
第二天上午十点。
一胡一山奎的妻子何冬云正盯着家里的那盆金边虎皮兰发呆。她没有工作,在夜市卖拖鞋,下午五点出门,晚上十点回家。有一次,隔壁摊位卖花的小伙子送给她两片金边虎皮兰的叶子,说插在土里就能活。她拿回家,栽在一个漏水的塑料盆里,不出一年,竟然长满了盆。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它漂亮的金边消失了。
这里是一个大杂院,住了十几户人家,有人卖水果,有人搞装修,有人做拉面,有人当厨师,有人收破烂,有人求签算命,有人送快递,还有一个小伙子什么都不做,成天猫在屋里玩游戏,据说也能挣钱。
隔壁李一奶一一奶一带着孙女又过来了。她的儿子和儿媳妇在附近的小吃街经营着一家拉面馆,有一个两岁的女儿,平时她给带着。
“山奎还没消息?”李一奶一一奶一问。
“没有。他的手机关机,打不通。”何冬云苦着脸说。
李一奶一一奶一劝她不要着急,不行就去找葛先生算一卦。何冬云知道她和葛先生是搭档,她负责招揽顾客,葛先生负责求签算命,得了钱俩人四六分成。她慢慢地说:“我再等等吧,实在没办法了再去请教葛先生。”
李一奶一一奶一见她不太热情,就开始介绍葛先生有多么神通广大,认识的神仙多,不管多难的事,多大的灾难,他动动嘴就给办了,就给免了。
何冬云心不在焉地听着,一直不说话。
李一奶一一奶一就走了。
何冬云给蔡老板打电话。蔡老板是一胡一山奎的老板,家里有七八辆大货车,雇了七八个司机给他运货,一胡一山奎就是其中的一个。电话通了,但是一直没人接。何冬云又打了几个电话,还是没有人知道一胡一山奎的下落。
过了大约两个小时,蔡老板突然打来电话,让何冬云赶紧过去一趟。在蔡老板家,何冬云才知道一胡一山奎开车出了车祸,车从桥上冲进了河里。忙活了一个晚上,刚把车打捞上来,人还没找到。
何冬云一下就昏了过去。醒过来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哭,撕心裂肺地哭,边哭边喊一胡一山奎的名字,还时不时昏厥几分钟。
“一胡一山奎一定能活着回来。”蔡老板安慰她。
“他不会水。”
“吉人自有天相。”
“他不会水。”
“我们不会放弃寻找他。”
“他不会水。”
不管别人和她说什么,何冬云只说这一句。
蔡老板拿出三万块钱,给了她,说:“这些钱你先拿着,过些日子如果一胡一山奎还不回来,咱们再商议赔偿的事。还有,他买过几分保险,我会替你去和保险公司一一交一一涉,肯定不会让你吃亏。”
“他不会水。”何冬云说。
第二天,几家保险公司的人陆续找上门,询问一胡一山奎买保险的事。他们似乎在怀疑一胡一山奎骗保。何冬云什么都不知道,那些人只好去找蔡老板。蔡老板说,那几分保险不是一胡一山奎自己买的,是他给买的,车队里每个人都有份。他还说司机走南闯北,很辛苦,也很危险,出了事车老板得赔偿一大笔钱,不如给他们买份保险,以防万一。保险公司的人就不再问什么,走了。
何冬云在家躺了三天,不吃不喝。
邻居们都过来劝她,说丈夫没了日子还得过,劝她想开点。何冬云静静地听着,不说话,眼珠子都不动,就像一截木头一样。
半个月过去了。
日子慢慢地恢复了平静。
何冬云又去夜市摆摊卖拖鞋,还是下午五点出门,晚上十点回家。一起摆摊的人都知道了她的遭遇,凑过来安慰她,开导她。卖花的小伙子还送给她几棵金边虎皮兰,栽在一个一精一致的陶瓷花盆里,盆土上覆盖了一层五颜六色的小石子,漂亮极了。何冬云收下了那盆金边虎皮兰。回到家,把两盆金边虎皮兰摆在一起,原来那盆就显得很寒酸。何冬云把它端出去,放在了院子里。
第二天,它不见了。
何冬云没有放在心上,以为是邻居喜欢给端走了。
这天中午,她在家吃过午饭,半躺在一一床一一上看报纸。一胡一山奎不一抽一烟,不喝酒,最大的一爱一好就是看报纸。他订了一份当地的晚报,一一交一一了一年的钱,还没到期。何冬云手里的这份报纸是昨天的,没什么有意思的新闻。
屋子里静悄悄的,只有她翻一动报纸的声音:“哗啦,哗啦,哗啦……”
有那么一刻,她抬起头,瞥了一眼窗台下的躺椅。一胡一山奎在家的时候,最喜欢躺在躺椅上看报纸。何冬云不知道为什么要看一眼躺椅,难道是因为一胡一山奎经常躺在那里?接下来,她的心里一直不踏实,不知道为什么。
她低下头,继续看报纸。可是,她总感觉躺椅上躺着一个人,就是一胡一山奎。她一次次抬头看,心里忐忑不安。
在报纸的最后一版,她看到了一则简短的新闻,大意是:前天中午,在本市郊区平安路,一个老太太摔倒了,一个过路司机把她扶起来,送去了医院,还给垫付了医药费,然后就走了。老太太的家人想找到那个司机,当面道谢,并把医药费还给他。新闻还配了两张图片,看着像是监控视频截图,一张是那个司机在一一交一一费的画面,另一张是他开车离开的画面。图片不是很清晰,拍摄角度也不理想,再加上那个司机又戴着太一陽一镜,因此看不清他的脸。
何冬云睁大了眼睛,呆住了。
她认出来了,那个司机就是一胡一山奎。虽然看不清他的脸,但是他的身形和发型都和一胡一山奎极为相似。他身上穿的衣服,和一胡一山奎出事前穿的衣服一模一样。还有那辆车,很像是一胡一山奎出事前开的那辆。最重要的是,老太太记住了那辆车的车一牌号,就是一胡一山奎出事前开的那辆车的车一牌号!
身形、发型和汽车都有相似的,衣服也有一模一样的,但是车一牌有相同的吗?
答案是否定的。
也就是说,一胡一山奎不但还活着,而且还做了一件好事。可是,他为什么不回家?何冬云激动万分。过了大约十分钟,她才想起应该先把事情弄清楚。她按照新闻里提到的老太太家人的联系方式,打了过去。
电话很快就通了。
“你好。”是一个男人的声音。
何冬云沉默了两秒钟,说:“你是不是在找一个司机?”
“是。你认识他?”对方的语气显得很激动。
“认识。”
“他是谁?”
停了一下,何冬云说:“我想见见老太太。”
对方说了一个地址,在郊区,还说要开车来接何冬云。她拒绝了对方的好意,说马上就赶过去。挂断电话,她愣了几分钟,出门打了一辆出租车,直奔郊区。
半路上,老太太家人打来电话,说他在一个路口等她。何冬云告诉出租车司机,在那个路口停车。下了车,何冬云看见一个中年男人站在路边。他穿得很整齐,长相斯文,看上去很和善。
“你认识那个司机?”他迎了上来。
何冬云点点头。
中年男人请她到家里做客,说老太太一直在等她。走了十几分钟,到家了。那个老太太躺在一一床一一上,拉着她的手,说了一大堆感激的话,又问那个司机是谁。何冬云没敢说实话,怕吓着他们,就说司机是她朋友。她拿出手机,找出一胡一山奎的照片,让老太太辨认。老太太看了几眼,激动地说这就是救她的人。
中年男人拿出一沓钱,请何冬云转一一交一一给她的朋友。她没敢要,逃跑一样地离开了。在出租车上,她给蔡老板打电话,想问问那辆车在哪儿。
“小何,有事儿吗?”蔡老板问。
“山奎出事前开的那辆车去哪儿了?”何冬云开门见山。
“那辆车报废了,让回收公司给拆了。”
“车一牌呢?”
“车都没了,车一牌当然也没了。”
何冬云身上的鸡皮疙瘩一下就起来了。那辆车和一胡一山奎一样,都死了,可是他们又同时出现了,这是怎么回事儿?
“你没事儿吧?”蔡老板问。
何冬云敷衍了几句,挂了电话。回到家,她躺在一一床一一上,越想越害怕:一胡一山奎为什么不回家?那辆车明明已经报废,为什么又出现了?难道是见鬼了?
这天晚上,她没有出摊。
第二天是个大晴天,太一陽一亮得有些晃眼。
何冬云收拾了秋天要穿的外套和一毛一衣,打算去院子里晒一晒。马上就要立秋了。一胡一山奎的衣服静静地躺在柜子里,它们或许再也等不到主人了。何冬云鼻子一酸,差一点流下泪。她把一胡一山奎的衣服拿出来,打算晒干以后好好保存,留个念想。收拾了一阵子,她悚然一惊:一胡一山奎的衣服似乎少了几件。
何冬云把一胡一山奎所有的衣服都找出来,放在一一床一一上,仔细检查。很快,她有了一个惊人的发现:少了一件灰色的一毛一衣,两件外套,两条长裤,还有一件衬衫和三套内一衣。她无比震惊,又检查了家里的其他东西,结果更惊人:剃须刀不见了,牙刷和杯子不见了,男式拖鞋不见了,旅行包不见了……
如果不是已经知道一胡一山奎出了车祸,何冬云肯定会认为他收拾了东西,去外地送货了。难道是一胡一山奎一陰一魂不散,回家拿走了属于他的东西?
何冬云倒在一一床一一上,久久不动。
屋子里静悄悄的,只有墙上的挂钟“各滴各滴”地响。
虽然是夏天,何冬云却感到有点冷。她的心里忽然产生了一个可怕的念头:一胡一山奎就在这间屋子里,就躺在躺椅上看报纸。他是隐形的,看不见。
她的心里虚虚的,一直盯着躺椅。
突然,躺椅动了一下。也许,一胡一山奎看到了一条让他感到高兴或者愤怒的新闻,心情一激动,忘了掩饰自己,身一体动了一下,躺椅就跟着动了……
何冬云抖了一下。也许是看花眼了,她想。
“山奎。”她小声地喊了一声。很多天没喊这个名字了,她甚至都觉得有些陌生了。
没有回应,躺椅也没动。
“山奎,是不是你回来了?”她继续试探它。
躺椅还是无动于衷。
刚才肯定是看花眼了,她下了一个结论。
可是,消失的那些东西去哪儿了?
2、复一活
晚上九点。
何冬云张罗了一些供品,整鸡整鱼馒头水果啥的,还买了一些纸钱,要去一胡一山奎出事的地方祭奠一下他。
她把供品装进一个竹篮,骑着自行车出发了。那是外环路上的一座大桥,距离她家有七八里地。路上行人不多,昏黄的路灯下有不少虫子在飞,道路两旁的绿化带里黑糊糊的,显得无比幽深。
何冬云骑得不快,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到了那座大桥,她很容易就找到了事故地点。
撞断的栏杆已经修好了,水泥的痕迹还很新鲜。
她把东西摆在地上,摸出打火机,点燃了纸钱。有风,黑色的纸灰漫天飞舞,如同一只只来自一陰一间的蝴蝶。飞着飞着,有些纸灰毫无预兆地下坠,掉进了河里,仿佛水里伸出一只无形的手抓住了它们。
何冬云抖了一下。
祭奠完了,她把东西收拾起来,离开了。她总感觉背后有一双眼睛,回过头,什么都没有。快走下大桥的时候,她又回头看了一眼,身上的鸡皮疙瘩一下就起来了。她看见一个佝偻着身一子的男人,正蹲在她刚才祭奠一胡一山奎的地方,用手扒拉着那堆纸灰,似乎是在寻找什么。他的动作很慢,很僵硬。
他是一胡一山奎?
距离太远了,路灯又不是很亮,看不清楚。
何冬云愣了片刻,调转车头回去了。这一次,她骑得很快。
一辆汽车迎面驶来,开着远光灯,很刺眼。她下意识地扭过头。擦身而过的一刹那,她看见开车人的脸很白,不是一般的白,是那种毫无杂质的白,像石膏一样。
石膏脸?
她打了个哆嗦,再看前面,那个佝偻着身一子的男人已经消失了。她下了自行车,壮起胆子慢慢地走了过去。
那些纸灰已经不见了,还有她扔下的一条鸡腿和一些水果也消失了。水面上,有一圈圈的涟漪,似乎有什么东西刚刚钻进了水里。
这是怎么回事?
似乎只有一种解释:一胡一山奎拿走了他的东西。
何冬云的脑子里浮现出一幅画面:一胡一山奎仰面躺在水底下,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几只泥鳅从他的嘴巴钻进去,又从耳朵钻了出来,还有一只长着体一毛一的大螃蟹在啃他的脚趾头。他突然一抽一了一抽一鼻子,闻到了鸡腿的香味,于是无声无息地浮出一水面,飘到桥上,打包带走了他的东西……
何冬云趴在栏杆上,冲着水面轻轻地喊了一声:“山奎……”
一只青蛙受了惊喜,“扑通”一声跳进了水里。
“山奎。”她又喊了一声。
水面上再没动静了。
何冬云愣了半天,回去了。她租住的大杂院在巷子的最深处。巷子里没有路灯,脚下的水泥路坑坑洼洼,有些坑里还有脏水。她推着自行车,小心翼翼地往前走。
不时有一毛一茸茸的东西从身边跑过,不知道是野猫,还是老鼠。
前面是公共厕所,臭气熏天。
四周光线暗淡。
何冬云感到要撒尿。她把自行车停在门口,走进了女厕所。过了大约两分钟,她走出来,下意识地瞥了一眼男厕所。她看见一个人的背影,穿着一件不太合身的外套,一闪,轻飘飘地走进了男厕所。
她的腿一下就软一了。她认出来了,那是一胡一山奎出事前穿过,后来神秘消失的外套。
一胡一山奎回来了?
她轻手轻脚地走到男厕所门口,等着他出来。
很长时间过去了,不见一个人。
何冬云轻轻地叫了一声:“山奎……”
男厕所里有人打了个喷嚏,是那种憋不住突然喷一出来的喷嚏,喷到一半戛然而止,似乎是捂住了嘴。从声音上判断,那肯定是个男人。
何冬云身上的鸡皮疙瘩一下就起来了。她下意识地后退了几步,想逃跑,犹豫了片刻之后,还是决定进去看看里面的男人是不是一胡一山奎。为了丈夫,她豁出去了。她用手机屏幕的光照着路,一步步走进了男厕所。
手机屏幕的光很微弱,能见度只有一米。
周围黑咕隆咚的。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难闻的气味。
这个厕所很老了,地面高低不平,而且污水横流,右手边是长长的小一便池,左手边是一个个的蹲坑,中间没有隔断。
何冬云第一次走进男厕所,心里忐忑不安。
她照了照第一个蹲坑,没有人。
第二个蹲坑也没有人。
她突然停下脚步,不敢再往前走了。她想:手机屏幕的光照得不远,她看不见对方,可是对方一定能看见她手里的手机,他为什么不吭声?他肯定是一个很深沉的人,而且不怀好意。
何冬云断定他不是一胡一山奎,因为她坚信一胡一山奎就算是死了也不会吓唬她。她的大脑紧张得一片空白,觉得自己是一只走进了狼群的羊。
那个人始终一声不吭。
何冬云悄悄地后退了一步,装作喃喃自语地说:“怎么走到男厕所了?”她在给自己找一个离开的借口。
那个人突然咳嗽了一声,拆穿了她的伎俩。他隐藏在男厕所的最深处。
她抖了一下,手一松,手机掉在了地上,不亮了。
一片漆黑。
她一下子不敢动了,瑟瑟地抖。眼睛失去了作用,耳朵突然变灵敏了,她听见黑暗中有细碎的声音,应该是鞋底摩一擦地面发出的声音。她更加惊恐,怀疑那个人已经站到了她的面前,正在直直地看着她。
时间仿佛都停滞了。
“你找谁?”那个人突然开口了,他距离何冬云不足半米。
何冬云觉得他的声音有些耳熟。她迅速地回忆着,想从记忆里把他挖出来。可是,她把记忆一直翻到了上个世纪,也没想起他是谁。此时此刻,她多么希望他“噗嗤”笑出声,得意洋洋地说:“吓坏了吧?我逗你玩呢……”
“你找谁?”他的语气有些不耐烦了。
“我走错路了。”她壮起胆子说。
他没吭声,似乎退回去了。
难道他并没有恶意?
何冬云的胆子大了一些,蹲下来,摸一到了手机,又小心翼翼地问:“我听你的声音有些耳熟,咱们是不是认识?”
他沉默了一阵子,说:“我见过你,你也见过我。”
“我们在哪儿见过?”
“巷子口,大槐树下。”
有了提示,何冬云很快想起他是谁了——他是一个流一浪一汉,四十岁左右,夏天经常在大槐树底下乘凉。有一次,几个穿制一服的人要把他送去救助站,他不去,争辩了几句,何冬云正巧路过,听到了他的声音。他的口音有些古怪,应该来自一个遥远的地方。
“你在这里干什么?”何冬云不那么害怕了。
他没说话。
“你穿的外套是哪儿来的?”何冬云又问。
“你老公给我的。”他马上说。
“他什么时候给你的?”何冬云一惊。
“昨天下午。”
“几点钟?”
“两点左右。”
那个时间,何冬云离开家去了郊区。她想了想,又问:“你在哪儿见到了我老公?”
“你家门口。我正溜达着,他提着一个旅行包走出大门,叫住我,说要送给我一件外套。我和他聊了几句,他说要出差,后天晚上十二点回来。”停了一下他又说:“不对,已经过去一条了,明天晚上十二点他就回来了。”
明天晚上十二点,一胡一山奎真的会回来吗?
何冬云的脑子里乱成了一锅粥。
第二天早上,何冬云出门买早点。
院子里的水龙头旁边,围着几个人正在洗漱。他们看见何冬云,都停下动作,冲她点头微笑,眼神里充满了同情。何冬云点点头,匆匆离开了。她知道,在这个大杂院里,每个人都不简单,身上都有故事,他们和善的笑容后面,很可能包藏祸心。
不信你往下看。
赵义除了开面馆做拉面,还送外卖。别人家里有人的时候他去送,没人的时候也去,临走还不忘了带走值钱物品。他有很多稀奇古怪的工具,其中有一个工具能从猫眼里把门锁打开。
收破烂的陈文化什么都敢收,大到挖掘机,小到打火机,只要有人卖他就收,且不问来历。有一次,一个小伙子和女朋友吵架,说不要她了,把她扔在了路边。陈文化就过去把她当破烂弄到了三轮车上,卖了两万块钱。
卖水果的朱大强还捎带着卖手机。过来一个人,买苹果。他说苹果两块钱一斤,苹果手机两千块钱一部,要什么?如果对方表示要手机,他就变戏法一般从裤裆里掏出几部八九成新的苹果手机,任人挑选。
大杂院里虽然卧虎藏龙,却没有秘密。都是老狐狸,心里那点事儿根本瞒不住他们的眼睛,不如干脆说出来,让大家乐呵乐呵。当然了,所有的秘密只能在大杂院里传播,不能让外人知道。如果有人违反约定,那他就有大麻烦了,说不定还会把命搭上。
何冬云不想让人看穿她的心事。
吃过早饭,她坐在一一床一一上,等天黑。有两个问题她一直想不明白:如果一胡一山奎还活着,他为什么不回家?如果一胡一山奎已经死了,他为什么还会出现?这两个问题很深邃,她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
大杂院里静悄悄的,人都出去忙活了。
有人敲门,声音很轻。
难道是一胡一山奎提前回来了?何冬云屏住呼吸,悄悄地走到门口,拉开了门。门外站着一个女人,五十岁左右,怀里还抱着一个几个月大的孩子。何冬云经常在巷子里遇见她,只是不知道她的名字。
“你是何冬云?”她开口了。
何冬云点了点头。
她又说:“我在巷子口碰见你老公,他让我过来告诉你一声,他晚上十二点回来。”
“他怎么不回家?”何冬云紧张地问。
“他说他的手机在水里泡得太久,坏了,要去买个手机,还得补办手机卡。”
何冬云悚然一惊:难道一胡一山奎真的从水底浮上来了?可是,什么人能在水底呆半个多月?她终于触一摸一到了一股一陰一森森的鬼气。
那个女人没再说什么,抱着孩子走了。
何冬云在门口呆站了一阵子,决定去找葛先生讨个主意。
今天是周末,葛先生没出门,在屋里喝茶。他说他上的是行政班。从二十岁到五十岁,三十年间葛先生只做一件事:装神弄鬼。他以此为生,骗人无数。哪怕是被人打断腿,也不放弃,不悔改。
何冬云敲了敲门。
屋门立刻开了,葛先生热情地招呼她进屋喝茶。屋子里有一股血腥味,桌子上有一碗鸡血,旁边还有一个三尺高的纸人,方头大耳,小眼睛,红嘴唇,戴着瓜皮帽,穿一身三百年前的衣服,看上去很丧气。
葛先生没说纸人是谁,何冬云也不好细问。
“找我有事儿?”葛先生给她倒了一杯茶。
何冬云很客气地接过茶杯,没有喝,轻轻地放在旁边的桌子上,小声地说:“一胡一山奎出事半个多月了,生不见人,死不见一尸一……”
葛先生挥手打断了她,开始讲述他从事的职业,从扶乩、风水一直说到了电脑算命,从张天师一直说到了王大师,中间夹杂着一些晦涩难懂的话:乾三连,坤六断,震仰盂,艮覆碗,离中虚,坎中满……
何冬云听得云里雾里,完全搞不懂。
“我就想问问一胡一山奎是不是还活着。”她小心翼翼地说。
葛先生起身关上门,又把窗帘拉上了。
屋子里的光线一下子变暗了。
葛先生从一抽一屉里拿出几张黄表纸,仔细地叠成元宝,一边烧一边对何冬云说:“不能白问,得给他们咨询费。”
何冬云不知道“他们”是谁,也不敢问。
烧完元宝,葛先生又从怀里摸出几个铜钱,捧在手里,嘴里念念有词,突然把铜钱抛了出去,铜钱在桌子上滚了几下,停住了。他伸长了脖子,盯着那几个铜钱看了半天,说:“一胡一山奎今天晚上十二点就回来了。”
葛先生不说一胡一山奎是不是还活着,只说他今天晚上十二点就回来,这让何冬云的心里结了一个疙瘩,一个恐怖的疙瘩。
“这半个多月,他去哪儿了?为什么不回家?”何冬云问。
“天机不可泄露。”葛先生盯着她的眼睛,“等他回来,你问他吧。”
何冬云静静地听着,没说话。
夜一点点深了,已经到了晚上十一点。
何冬云半躺在一一床一一上,紧张地盯着屋门,手心出汗了。半个多月没见了,一胡一山奎是胖了还是瘦了,白了还是黑了?他是不是依旧不一爱一说话?他是不是还一爱一看报纸?他为什么一直不回家?他在逃避什么?
天花板上的吸顶灯很暗,玻璃罩已经发黄,里面原来有三个灯泡,坏了两个,只有一个灯泡还亮着。昏黄的灯光照在何冬云僵硬的脸上,显得有几分恐怖。
挂钟不急不慢地走着,越来越接近十二点了。
还差十分钟。
还差五分钟。
还差一分钟。
何冬云的心跳越来越快。
吸顶灯毫无预兆地灭了,停电了。早不停电,晚不停电,马上就到十二点了却突然停了电,这绝不是巧合,里面肯定有鬼。
有鬼?
何冬云抖了一下,下意识地用被子蒙住了身一体。
门外传来一阵细碎的声音,似乎有人正在用钥匙开门。十二点,屋门准时打开了,一个黑影慢慢地走进屋子,站在了一一床一一边。太黑了,何冬云不知道他是不是一胡一山奎,只能从身形上判断那是一个男人。
那个男人始终不说话。
何冬云的头发都要竖一起来了,心里的悲伤被无边的恐惧取代。又过了半天,她隐约发现那个男人的腿不停抖动,想起一胡一山奎也有这一毛一病,就小声地叫了一声:“山奎……”
那个男人用鼻子答应了一声。
何冬云无法从声音上确定他的身份。
又是很长时间的沉默。
“唉——”那个男人突然长叹一声,慢慢地说:“你是不是以为我已经死了?你是不是害怕我?”
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听起来似乎是一胡一山奎的声音,却又不完全一样。哪里不一样,何冬云说不清楚,不过,她能确定他和一胡一山奎的声音相至少有3%的差异。
“你的声音……”何冬云没敢再说下去,怕激怒他。
他沉默了几秒钟,说:“落水的时候,我的喉咙受了伤,声带受损,声音变得和以前不太一样了。”
这个理由很牵强,很难让人信服。
“你为什么一直不回家?”何冬云小心翼翼地问。
“原因很简单,我怕吓着你。”他坐到了一一床一一边,又说:“毕竟,大家都认为我已经死了,如果我突然回来,你肯定会害怕。我先做了一些事情,让你慢慢地接受了我还活着的事实,这才回家。”
何冬云没说话。此时此刻,她在想一个很严重的问题:眼前这个男人要跟她一起生活下去,可是,他到底是不是一胡一山奎?说他是一胡一山奎,可是声音不对,说他不是一胡一山奎,可是他有家里的钥匙。
“你还记得我对你说过的话吗?”她轻轻地问。
“什么话?”
“有一次咱们去逛商场,我对你说,等咱们有了钱之后,我就买……”她打算试探他一下,看他到底是不是一胡一山奎。
“我有点累了。”他突然说。他不给她试探的机会。
何冬云一下子紧张起来,害怕他提出跟她亲一热的要求,到时候是接受还是拒绝?这时,他一抬腿,上了一一床一一,没脱一衣服就躺下了。他躺在外面,堵住了何冬云的退路,如果她想下一一床一一,必须得翻过他的身一体。
他可能是真的累了,很快就打起了呼噜。
一胡一山奎从不打呼噜。
何冬云迫切地想清楚他的脸,哪怕只是一眼。她的手慢慢地伸向了枕头底下的手机。手机的亮光虽然微弱,但是足以看清楚一个人的五官。
他翻了个身,把胳膊压在了枕头上。
何冬云再也不敢动了。
夜一点点死去。
他的鼾声极具感染力,惹得何冬云昏昏欲睡。她掐了自己一下,强迫自己保持清醒,她害怕睡着之后,那个人会爬上她的身一体。还好,他只是打呼噜,没有别的举动。
院子里响起了脚步声,有人发动了摩托车,出去了。那是一个当厨师的小伙子,每天凌晨四点准时出门,去农贸市场买肉买菜。
天快要亮了。
何冬云死死地盯着那个人的脸。再过一会儿,她就能看清楚他的长相了。他直一挺一挺地躺在一一床一一上,仿佛一具等待亲属告别的一尸一体。几缕淡淡的光从窗帘的缝隙里钻了进来。他突然坐起身,无声无息地下了一一床一一,蹑手蹑脚地往外走。
“你去哪儿?”何冬云壮起胆子问了一句。
他没回头,低低地说:“我今天得去送货,路很远,早点出发晚上才能赶回来。”说完,他拉开屋门,出去了。
何冬云始终没看清他的脸。
3、保安
该说说一胡一山奎了。
从他出事之后开始说。
白天,一胡一山奎藏在芦苇荡里睡觉,晚上赶路。第三天早上,他觉得已经走得够远了,周围应该没有人认识他,这才上路拦下一辆长途客车,一路往北。途中他换了三次车,来到了一个北方小城。
一胡一山奎有一张假身份一证,上面的名字是古大山,是根据他的名字改编的。他用假身份一证在小城郊区租了一套房子,两室一厅,带一些简单的家具,还有一台老式的大肚子电视,月租金七百元。
这里远离闹市,空气很新鲜,不知名的虫子飞来飞去。甬道一旁是一排排高大的法桐树,白天遮天蔽日,晚上又挡住了路灯的光,小区就显得很深邃。
一胡一山奎租的房子在一楼,楼下是车库,楼上没人住,对门住着一对老夫妻。家里安静极了,像坟墓一样。他很少出门,大部分时间都在家看电视。他每天只吃一包方便面,睡五个小时。不到半个月,他瘦了二十斤,一胡一子长长了,头发也长长了。照镜子的时候,他看着自己都觉得眼生。
一胡一山奎这才决定出去找工作。还没走出小区大门,他看见门卫室门口贴着一张纸,上面写着招聘保安,于是决定去试试。
物业经理是个胖子,三百多斤。他扫了一眼一胡一山奎的假身份一证,说:“有业主不一一交一一物业费,还闹事,你说该怎么办?”
一胡一山奎低眉顺眼地说:“领导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他说的是普通话,不想让人听出他来自哪里。
“九号楼三零二的业主一直不一一交一一物业费,你去收一下。”说完,胖子递给他一张催费通知单。
“行。”一胡一山奎接过来,出去了。过了大约一个小时,他回来了,把一沓钱一一交一一给胖子,低眉顺眼地说:“这是九号楼三零二业主一一交一一的物业费。”
胖子数了数钱,疑惑地说:“太多了。”
一胡一山奎低下头,仿佛做错了什么事,小声地说:“他主动表示愿意预一一交一一三年的物业费,我觉得你应该不会反对,就把钱收下了。”
胖子瞪大了眼睛盯着他,半天才说:“他家我去了二十多次,没收到一分钱,还差点挨了揍,你是怎么说服他一一交一一物业费的?”
“我什么都没说。”
“他就把钱给你了?”胖子更吃惊了。
“不是。他看了一眼催费通知单,就让我滚,还说要砍死我。”
“那你怎么办?”
“我就从楼梯上滚下去了。”
“然后呢?”胖子瞠目结舌。
“然后我走到他前面,等着他砍死我。他没砍我,还把钱给我了。”
胖子呆呆地看了一胡一山奎半天,乐了,让他去领一套保安服,找保安队长报到。保安队长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满脸粉刺,一身的腱子肉,斜着眼睛看人。他让一胡一山奎值夜班,从晚上十点到第二天早上七点。
一胡一山奎回到家睡了一觉,等到晚上九点四十分,他换上保安服,出门去上班。那保安服是灰色的,不合身,穿上之后显得很邋遢。还有一个保安跟一胡一山奎一起值夜班。他大约五十岁,身材不高,长脸长下巴小眼睛,牙齿又黄又黑。他让一胡一山奎叫他老白。
值夜班其实没什么事,大部分时间都在门卫室里干坐着。老白抱着一个砖头大的收音机,听戏,听本地新闻,听专家讲养生。每隔两个小时,他就提醒一胡一山奎去小区里溜达一圈,就当巡逻了。
一胡一山奎是一个谨慎的人,步伐很轻。走着走着,他听见他的脚步声里,似乎夹杂着另一个人的脚步声,很轻,像猫一样警惕。他回头看了看,后面是一条幽暗的石板路,路灯在法桐树的缝隙里孤独地亮着。
没有人。
一胡一山奎继续走。没走几步,他又察觉到了那个脚步声。这一次,他迅速转身,环顾四周,还是一无所获。他不敢再走了,找了一个明亮的地方,呆站了一阵子,就回去了。
下了班,一胡一山奎在小区门口买了两个肉火烧,提溜着回家。进了楼道,他看见一个纸箱子静静地躺在他家门口。谁给他送了东西?什么东西?他愣了几秒钟,打开门,抱着纸箱子进了屋。
在客厅,一胡一山奎打开了纸箱子,发现里面是一盆植物,一盆金边虎皮兰。看了几眼,他的头皮一下就炸了——这盆金边虎皮兰和他原来家里的那盆一模一样!
一年前,何冬云收摊回家,带回了两片金边虎皮兰的叶子,让他出去弄点土。他随手拿起一个因为漏水废弃不用的塑料盆,去路边的绿化带里挖了一盆土。他记得清清楚楚,那个塑料盆是黄色的,边缘缺了一块,盆底有一条十厘米左右的裂缝。
呆站半晌,一胡一山奎慢慢回过神,仔细检查了一遍,发现眼前这个黄色塑料盆的边缘同样缺了一块,盆底也有一条十厘米左右的缝隙。很显然,这就是原来家里的那盆金边虎皮兰。可是,它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一胡一山奎站不住了,瘫坐在地上。想了半天,他决定给何冬云打个电话。这样做很危险,但是他顾不了那么多了。他拿出新买的手机,颤一抖着按下了那一串熟悉的号码。
等待的几秒钟,如同几个世纪那样漫长。
电话终于通了。
“你好。”是一个男人的声音。
一胡一山奎一惊,觉得对方的声音有些耳熟。仔细一想,吓傻了——那似乎是他的声音。他压制住狂跳的心,颤颤地问:“你是谁?”
“我是一胡一山奎,你找谁?”对方有些不耐烦了。
他说他是一胡一山奎!他竟然说他是一胡一山奎!一胡一山奎的大脑一片空白。之前,他想过逃亡路上可能会遇到危险的事,可怕的事,却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竟然会给自己打电话。这比任何事情都可怕。
对方骂了一句神经病,挂断了电话。
一胡一山奎要崩溃了。
他变成了一只惊弓之鸟,都不敢回那个租来的家了。
那盆金边虎皮兰出现之后的第三天,他的家门口又出现了一个纸箱子,打开,里面是一件灰色的一毛一衣。那件一毛一衣的袖口开线了,用蓝布缝了一圈包边,针脚匀称,看上去很别致。那是何冬云的手艺。
那件一毛一衣,一胡一山奎已经穿了五年,也许还要再穿五年。他甚至想穿一辈子。它应该在千里之外的那个家的柜子里,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儿?
一胡一山奎想不明白。
下了班,他没回家,去网吧上网。他不玩游戏,不聊天,不看电一影,只关心家乡的新闻。他在他订的那份晚报的网站看到了这样一条新闻:在本市郊区平安路,一个老太太摔倒了,一个过路司机把她扶起来,送去了医院,还给垫付了医药费,然后就走了……
看了图片,他顿时魂飞魄散。
他看见了他!
他出现了!
他已经从声音变成了图片,用不了多久,他就会出现在他的家里,抱着何冬云诉说他是如何死里逃生的。他们一起吃饭,还喝了一点酒。到了晚上,他们会睡在一张一一床一一上,他会抚一摸何冬云,亲一吻何冬云……
想到另一个男人趴在何冬云身上,一胡一山奎的牙齿都要咬碎了。
他又给何冬云打电话。
“你好。”还是那个男人的声音。
他一下挂断了电话,不敢跟对方说话,感觉就像是一个人对着镜子说话一样。不,比那可怕一百倍,一千倍,一万倍。至少,镜子不会跟你对话。
一胡一山奎怀疑那个男人现在就在他的家里,也许是在看报纸,也许是在用他的茶壶喝茶,而且还跟何冬云睡过觉。他愤怒极了,想回去把事情弄清楚,却不敢回去,因为他已经死了,再也回不去了。
必须联系上何冬云,告诉她,小心身边有鬼。可是,何冬云不会上网,不会用聊天工具,手机又在那人手里,怎么联系她?
一胡一山奎想到了写信。
二十年前,他十七岁,在县城上技校。何冬云十六岁,在小镇的一家服装厂打工。他们青梅竹马,彼此在心里牵挂着对方,却不能见面,只能写信。等信的日子,心情是焦急的,也是甜蜜的。直到现在,一胡一山奎还清楚地记得,撕一开信封的一刹那,幸福感是多么的强烈,如遭电击一般浑身发一抖。
一胡一山奎写了一封信,去了邮局。多年不寄信了,他不知道该在信封上贴多少邮票。最后,他买了十块钱的邮票,全贴上了。肯定足够了,他想。
信的内容只有一句话:还记得月圆之夜西山脚下的凉亭吗?
这是一句暗语,只有何冬云才能看懂。
信寄出之后,一胡一山奎稍微松了一口气,慢慢地往家走。他在这个小城住了一个月了,还是不一习一惯。陌生的面孔,陌生的口音,陌生的街道,陌生的吃食,所有的一切都让他觉得不适应。
他停下来,蹲在马路牙子上休息。
这天是中伏第九天,天气能热死人。那个三百多斤重的物业经理,每天下班之后都对着空调鞠一躬,一本正经地说:“感谢你又救了我一命。”
一胡一山奎不觉得热,反而觉得有点冷。他的心底有一股一陰一冷之气,不停地往外扩散,让他寝食难安。他努力地静下心来,思前想后。
千里之外的事暂且放到一边,把眼前的事弄明白再说——是谁把那盆金边虎皮兰和那件一毛一衣放到了他家门口?
这个人躲在暗处,居心叵测。
一胡一山奎认为,如果不把他(她)找出来,后面会有更大的危险。他住的小区是开放式的,监控设施和保安一样,形同虚设,只是为了糊弄一一交一一了物业费的业主。也就是说,无论是谁都可以随便进出小区,想把那个搞鬼的人找出来,难度很大。
只能守株待兔了。
一胡一山奎请了三天病假,除了吃饭睡觉上厕所,其他时间都躲在门后,透过猫眼观察外面。他想:就算不能当场抓住那个人,也要看清楚他(她)到底是谁。
一连两天,毫无收获。
第三天下午,下雨了,很急,很大。雨点打在玻璃上,“噼里啪啦”地响。天上电闪雷鸣,动静挺大,吓得大地仿佛都在颤一抖。
窗帘拉上了,没开灯,屋子里很暗。
有那么一刻,一胡一山奎觉得家里还有一个人。他回过头,扫视着客厅。客厅里只有沙发和电视机。电视机关着,屏幕黒糊糊的,里面有一个人影。他动了动胳膊,那个人影也跟着动了动胳膊。
他松了一口气,想起了一个成语:杯弓蛇影。
外面似乎有脚步声,很轻,不那么理直气壮,不那么光明正大,略显鬼祟。
一胡一山奎赶紧把一只眼睛贴到猫眼上,往外看,什么都看不见。他有些奇怪,外面虽然光线不好,但也不至于漆黑一片,怎么回事儿?
外面始终没有动静。
一胡一山奎坚持不住了,后退一步,一揉一了一揉一眼睛。
一股微弱的亮光透过猫眼钻了进来。
一胡一山奎一怔,又凑过去看,楼道里空无一人。奇怪了,刚才为什么看不见任何东西。仔细一想,他身上的汗一毛一都竖一起来了——刚才有东西堵住了猫眼,可能是一根手指,也可能是一个眼珠子。
什么人在门外装神弄鬼?
一胡一山奎想出去看看,又不敢。过了半天,一个小伙子拎着一个西瓜上楼了,路过一胡一山奎家门口,他没多看一眼,说明门口没有异常。
一胡一山奎开了门。
一个男人蹲在门口,脑袋夹在裤裆里,一声不吭。
“谁?”一胡一山奎吓了一跳。
那个人抬起头,是老白。他拘谨地笑了笑,露出又黄又黑的牙齿。
“你干什么?”一胡一山奎忿忿地说。
“听说你病了,我过来看看。”他站起身,从兜里摸出一块黑色的可疑物体,递了过来。
“什么东西?”一胡一山奎没接。
“阿胶。我儿子给买的,我没舍得吃。”
一胡一山奎接过来,闻了闻,有一股浓重的血腥味,他怀疑那是风干的猪血,或者鸡血。他请老白进屋。开了灯,打开电视机,他又去泡茶。老白端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他的眼睛很小,里面有一丝深不可测的笑意。
“我的病好了,明天就去上班。”一胡一山奎给他倒上茶。
“那就好。”他小心翼翼地喝着茶。
一胡一山奎无话可说了。他和老白并不熟悉,甚至都没正眼看过他。老白突然登门造访,他觉得有些意外。还有,他觉得老白刚才在门外的举动十分可疑,肯定是不怀好意。他甚至怀疑那盆金边虎皮兰和那件一毛一衣都是老白送来的。
老白也不说话,一直盯着电视看,没有要走的意思。
“你是哪里人?”一胡一山奎突然问。
老白说了一个地名。
一胡一山奎是个司机,走南闯北,见识颇广,却从没听说过那个地方。他又问:“你家里还有什么人?”
老白沉默了一阵子才说:“没有了。”
“你在这儿上班多久了?”
“没多久。”他瞥了一眼一胡一山奎,“我只比你早来一天。”
这么巧?一胡一山奎的心里结了一个疙瘩。
“你是哪里人?”老白问
一胡一山奎撒了个谎,随口说出了一个地名。两年前,他去那地方送过货,多少了解一些那里的风土人情。
老白又瞥了他一眼,疑惑地说:“你的口音不对。”
“我离家好多年了。”一胡一山奎反感地说。
老白笑了笑,说:“不管离家多久,最后还是要回去,落叶归根嘛。”
这句话饱含深意。
一胡一山奎感觉他的笑容很假,是硬挤出来的。风更大了,雨也更大了。一陽一台的窗户没关,雨点争先恐后地钻了进来。一胡一山奎起身去一陽一台关窗户。
老白跟了过来。
“你养的?”他指着那盆金边虎皮兰问。
“不知道。”
“哪儿来的?”
“不知道。”一胡一山奎盯着他的眼睛,“可能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老白迎着他的目光,突然笑了。
一胡一山奎觉得他的笑容有些熟悉。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他吓了一跳:在老白的脸上,他看到了另一个人的脸,是葛先生。他越看越觉得老白和葛先生长得有些像,尤其是牙齿,都是又黄又黑,还有笑容几乎是一模一样。
难道这一切都是葛先生搞的鬼?一胡一山奎怀疑葛先生已经知晓了他的秘密,来找他麻烦了。如果真是这样,事情会变得很棘手。
老白蹲下来,仔细观察那盆金边虎皮兰,慢吞吞地说:“这是用叶子扦插的。”
“你怎么知道?”一胡一山奎问。
“用叶子扦插的金边虎皮兰,金边会慢慢消失,时间长了就变成了普通的虎皮兰。要想保留金边,只能用分株的方法繁殖。”
“你还懂养花?”
老白笑了笑,没说话。
“端走吧,送你了。”
“你不要了?”
“我喜欢有金边的虎皮兰。”
老白端起了那盆没有金边的金边虎皮兰,说:“那我就把这盆端走了,改天我送你一盆有金边的虎皮兰。”
“你慢走。”一胡一山奎下了逐客令。
老白却不走,盯着他,一言不发。
“你还有事儿?”一胡一山奎有些不耐烦了。
老白的眼里闪出一种异样的光,摸一着下巴,怪腔怪调地说:“你印堂发黑,今年犯小人。”他的动作和语气,都像极了葛先生,说的话也一模一样。
一胡一山奎的脸色一点点白了。
一胡一山奎站起身,踢了他一脚,恨恨地说:“死到临头了还不忘装神弄鬼。”
“他们都死了?”何冬云小声地问。
一胡一山奎挨个试了试他们的鼻息,说:“都死了。”
“下一步怎么办?”
“我早就计划好了,这个村子里有很多挖煤废弃的巷道,把他们扔进去埋起来,肯定没有人会找到他们。”
何冬云低下头,没说什么。
一胡一山奎又说:“天黑就动手。”
何冬云明显不想和三具一尸一体待在一起,走到大门口,坐在台阶上抬头看天。一胡一山奎拎着一瓶啤酒,也跟了出去。
已经是下午了,距离天黑还有三个小时。
天气不错,太一陽一亮亮的,没有一丝云彩,天蓝得有点假。
何冬云不时回头看一眼。
“你看什么?”一胡一山奎喝着啤酒,漫不经心地问。
何冬云看着他的眼睛,用一种很忧伤的语气说:“葛先生说你今年犯小人。”
“别听他一胡一扯。”一胡一山奎满不在乎。
“他的脸朝上,怪吓人的。”何冬云又回头看了一眼。
一胡一山奎站起身,走到葛先生身边,用脚使劲蹬了他几下,把他翻了个个,变成了脸朝下趴着。在这个过程中,葛先生的脑袋几次磕碰到了地面,他都没叫。他已经是一具一尸一体了,再也不知道疼了。
“我把他翻过来了。”一胡一山奎坐到了她的身边。
何冬云回头看了一眼,没说什么。
“明天你就回家,和以前一样过日子,别让别人看出什么异常。”
“知道了。”
“尽量不要给我打电话,实在有急事,用公用电话联系我。”
“知道了。”
太一陽一一点一点地往西边走,比蜗牛还慢。
一胡一山奎打了个哈欠,靠在何冬云身上,闭目养神。
何冬云每隔三分钟就回头看一眼,似乎是害怕他们活过来。她再一次回过头,惊恐地发现葛先生好像换了一个姿势,脑袋往左偏了一点。
“葛先生还没死!”她推了推一胡一山奎。
“他已经死了。”
“你再去砸他几下。”
一胡一山奎起身从面包车里拿出一把铁锨,径直走向葛先生。
“砸脑袋。”何冬云说。她捂着脸,不敢回头看,只听见身后传来几声闷响,还有骨头碎裂的声音。
“这下行了,连他一妈一都认不出他了。”一胡一山奎走出来说。他穿了一双白色的旅游鞋,上面溅了几滴血,很醒目。
他们不再说话,依偎在一起,静静地等着天黑。
院子里,三具一尸一体一动不动,老实极了。一只猫头鹰嗅到了死亡的气息,大白天就飞了出来,蹲在一棵枯树上,不怀好意地看着那三具一尸一体。突然,它扑棱着翅膀,笑了两声,那声音极其一陰一森。
天终于黑了。
一胡一山奎说:“你搭把手,把他们抬到面包车上。”
何冬云点点头,跟着他来到院子里,抓住了葛先生的脚脖子。葛先生的身一体已经很僵硬了,直撅撅的,跟电线杆子似的,死沉死沉的。他们费了好大力气,才把三具一尸一体都搬上了面包车。
一胡一山奎发动了面包车,直奔村后的一个废弃小煤矿。
他提前踩过点,熟门熟路。
何冬云坐在副驾驶座上,紧张地看着前方。
周围一片漆黑,面包车的灯光显得格外孤独,格外渺小,只能照亮眼前很短的一段路。道路两边,有一些高大的白杨树,树干上的伤疤像一只只眼睛,木木地盯着这辆破旧的面包车。
路上有个坑,面包车猛地颠簸了一下,后面的三具一尸一体也跟着跳了一下。
何冬云抖了一下,没敢回头看。
一路山,两个人都没说话。
过了大约十分钟,面包车停下了,一胡一山奎下了车,指着前面一个黑糊糊的洞一口说:“到了。这洞里全是水,很深,把他们扔下去,肯定没人能发现。”
“他们会浮上来吗?”何冬云也下了车。
“在他们身上绑上石头就行了。”
“哪里有石头?”
“旁边就有。你在这里等着,我去搬几块石头过来。”说完,一胡一山奎转身快走几步,消失在了荒草丛中。
只剩下何冬云和三具一尸一体了。她走到面包车前面,站在灯光里。她竖一起耳朵,又听见那只猫头鹰在很远的地方笑了两声,也许,它正朝这边赶过来。过了一会儿,她蹲下来,捡起一块拳头大小的石头,扔向了那个洞一口。
“扑通。”在静谧的夜里,石头落水的声音格外刺耳。
一胡一山奎搬来了一块长条石头,得有一百多斤,把他累得气喘吁吁。他把石头放到洞一口,顾不上休息,又走了。
周围没有路,长满荒草,坑坑洼洼,走路都费劲,更别说搬石头了。忙活了大半个小时,一胡一山奎终于找齐了三块长条石头。他浑身就像散了架,一屁一股坐在一块石头上,上气不接下气。
何冬云从包里拿出一瓶矿泉水,让他喝。
他一口气都喝完了,站起身说:“我去把他们弄过来。”说完,他走到面包车后面,抓住葛先生的脚脖子,一使劲,就把他从面包车上一抽一了出来,拖到了洞一口。在这个过程中,葛先生的脑袋几次碰到了路上的石头,发出沉闷的响声。用同样的方法,一胡一山奎把陈文化和老白也拖到了洞一口。
这一刻,洞一口变成了地狱的入口。
月亮从云彩后面闪出了半张脸,冷冷地看着这罪恶的一幕。
一胡一山奎从面包车的座位底下掏出一捆绳子,对何冬云说:“这是我特意去买的登山用的绳子,泡在水里十年都不会烂。”
“你绑结实点。”她小声地说。
“知道了。”
一胡一山奎往手心吐口唾沫,动手了。把一尸一体和石头绑在一起,也是一项沉重的体力劳动,他忙活了半个小时才完成。绳子还剩下一截,他要拴上石头扔进洞里,何冬云不让,小心翼翼地收了起来。
起风了,很大。
葛先生的头发很长,被风吹得舞动起来,看上去跟诈一尸一似的。
何冬云打了个冷战,躲到了一边。
一胡一山奎就像踢足球一样踢了葛先生的脑袋几脚,说:“死人没什么可怕的,活人才可怕。过来搭把手,把他扔进去。”
何冬云凑过去,抓住了葛先生的脚脖子。葛先生身上绑了石头之后,体重增加了一倍,他们用尽全身力气,才把他抬起来。
一胡一山奎喊:“一,二,三,扔!”
他们同时用力,松手。
“扑通。”
葛先生不见了。
然后是陈文化和老白。
处理完三具一尸一体,两个人的力气都用完了,疲惫不堪地坐在地上。何冬云又从包里拿出一瓶矿泉水,让一胡一山奎喝。一胡一山奎的手有些抖,那是体力严重透支的症状。喝了一些水,他的体力也没恢复多少,还是累得站不起身。
何冬云看着黑糊糊的洞一口,慢慢地问:“他们不会浮上来吧?”
“肯定不会。”一胡一山奎说。
“我一直在想葛先生说的那句话。”
“哪句话?”
何冬云看着他,虚虚地说:“他说你今年犯小人。”
一胡一山奎笑了笑,漫不经心地说:“他见了谁都这么说,不用理他。”
沉默了一阵子,何冬云突然问:“你知道我的一乳一名叫什么吗?”
“不知道。”一胡一山奎一怔。
“我的一乳一名就叫小仁,果仁的仁。”何冬云一字一字地说。
“只是巧合。”一胡一山奎试图让她打消顾虑。
何冬云定定地看着他,终于说:“不是巧合。”
一胡一山奎猛地意识到了什么,脸色一下子就变了,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何冬云低下头,轻轻地说:“我在矿泉水里下了药,五个人的量。”
那只猫头鹰终于找到了他们,听到这句话,它怪笑了两声。
一胡一山奎的头发“刷”一下就竖了起来,他死死地盯着何冬云,眼珠子都变红了。半晌,他终于开口了,声音比猫头鹰的笑声还难听:“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何冬云仿佛做错了事的小学生,低头不语。
一胡一山奎想站起来,尝试了几次,都失败了。他能明显感觉到身上的力气正在一点点地消失,用不了多久,他就会和葛先生一样,变成一具硬一邦一邦的一尸一体。他太一陽一一穴一上的青筋都鼓出来了,两眼通红,跟兔子一样。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他有气无力地问。
何冬云不说话。
周围静得令人不安。
一胡一山奎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断断续续地问:“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他的声音就像是在狂风中摇摆的枯草,随时都会折断。
“只有你死了,这个计划才能圆满。”何冬云轻轻地说。
一胡一山奎想了想,觉得也对,就死了。
何冬云静静地看着他,半天才说:“现在,终于没有破绽了。”
几个水泡从水底冒上来,发出“咕嘟咕嘟”的声音。
有人在水底呼吸?
是葛先生?
是陈文化?
是老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