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道上冷冷清清的,几乎没有一个人影。
天刚刚黑下来,街灯已经亮了,冷冷的灯光带着昏黄。
这条街道是商业繁华的市中心,在平时这个时候,街道上都是下班的人群,街道两边的店铺也是灯火辉煌,热闹无比的。
只是今天,这个时候,街道上冷清极了,所有的店铺都关着门,街上偶尔有人走过,也是匆匆忙忙地往家赶。
因为,今天是年三十,每一个人都急着赶回家去和家人一起吃年饭。
陈强蹬着那辆破旧的人力车,在街道上慢慢踩过。
刚才,他才送了最后一个客人回家,现在,街上几乎都没有人了,他也不指望再会遇到一个客人。
只是,他自己并不急着赶回家去。回家和不回家,对他来说还有什么区别呢?如果一定说有,那就是家里还有四壁挡风的墙和头上遮雨的屋顶罢了。在陈强看来,让他一个人面对着那空空的四壁还不如让他在这冷清的街头呢。
可是,他还是踩着那辆破旧的人力车回家去了。
在巷口的那间还未关门的杂货店,陈强买了一瓶白酒,他车子坐垫下那个放钱的小木盒里还有一只烧鸡,那是他过年夜的菜肴。
踩着车子进入黑黑的小巷,他听见每一户紧闭的大门里传出的欢声笑语,还有劝酒声、划拳声和酒杯碰击的声音。不远处的高楼上,每一个窗户里都射一出热腾的光影,那一盏盏的灯下,想必也是热腾腾的场面。
陈强把车踩到小巷的最底端。那生着青苔不见原来颜色的旧砖墙上,一扇黑漆已脱落而露出旧木板的门上,还是挂着那把已经生锈的锁。其实,那个门上不上锁都不会有什么人来光顾,以求在那里找到一点什么,它之所以还上着一把生锈的锁,只是他的主人不愿让它敞开着,给所有的人来观看罢了――即使根本没人有这种兴趣,就象他的那颗心。
陈强下了他的车,他已经没有力气和勇气去打开那扇旧门上那把生锈的锁了。
于是他拿出那瓶刚买来的白酒和那只已冷了的烧鸡,坐在他自己车上那原本是给客人坐的座椅上,一口酒就着一口烧鸡的吃喝起来。
陈强是个孤儿,在孤儿院里长大的。
他长到二十多岁离开孤儿院的时候,除了那一身的力气,他什么也没学会,于是他就只有去做力气活,以养活自己。
陈强现在住的房子是他原来的家。
他被送到孤儿院的时候,他身上就只有一张照片和一把裹在一张小纸条里的钥匙。那照片是一张全家福,上面是两个笑眯眯的老人和一对年轻夫妇,两位老人坐在前面,手里抱着一个胖胖的小男孩,而那对年轻夫妇站在两位老人的身后,脸上带着初为人父母时那种有点傻傻的幸福的笑。那张纸条上写的是一个地址,多余的一句话就是:“你叫陈强,那是你的家。”别的什么也没写。
谁也不知道陈强是谁送去的,也不知道那些东西和那张纸条是谁给他的。但是陈强知道,那是他的一妈一一妈一留给他的。
陈强觉得自己是个会带来不幸的人。
在他的记忆中,他一岁多的时候,他有一个幸福的家庭。他有爸爸、一妈一一妈一、爷爷和一奶一一奶一,他们都很疼一爱一他。可是,没过多久,他的爷爷、一奶一一奶一和爸爸就死了,他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死的,他只记得他的一妈一一妈一搂着他不停地哭,告诉他,他的爸爸和爷爷、一奶一一奶一都死了,丢下他和他的一妈一一妈一。再后来,他一妈一一妈一把他带到了一个地方,让他在那里等她。他等了一妈一一妈一很久,可是她再也没有来。他等着一妈一一妈一的那个地方就是孤儿院的门口,于是,孤儿院收容了他。
他曾经把这一切告诉他孤儿院的好朋友,还有他已死去的妻子,但是他们都说那不可能,因为,一个一岁多的小孩子是根本不会记得什么事的。妻子安慰他说,那些一定是他的想象,因为想的太多了,所以才以为那些想象是真的。
可是陈强知道,那不是他的想象,那些确实是真的。但是他再也没有对任何人说过,他把那一切都放在心里了。而他想的最多的就是,他一妈一一妈一为什么把他丢在孤儿院门口?这么多年了,她死了没有呢?
陈强在离开孤儿院后就回到他的家里――那把钥匙锁住的门后的那个空间,也正是他现在住的地方。
经过将近二十年的时间,城市里很多的老房子都拆掉了,盖上高楼大厦。所幸的是,陈强的家所在的那一片老城区,一直都没有拆,要不,他连个住的地方也没有。时间好象是遗忘了陈强所住的那个老城区,又十年过去了,城市里不知又有多少座高楼建起了,而陈强住的那个老城区却一直没有改变。
陈强坐在他的人力车上,啃了一口烧鸡,又灌下一口酒。然后,他从口袋里摸出两张照片。
一张黑白的照片,就是陈强带了近三十年的那张全家福,照片都发黄了。另一张是张彩照,是陈强和他妻子小芹的合影,也是他妻子留给他的唯一一张照片。陈强闭上眼,还能想起妻子在照相时那微微含羞的笑。
那是他们打结婚证之前,陈强带着未婚妻小芹来到照相馆,要照一张两人的合影照,打结婚证要用的。陈强直一挺一挺地坐在那里,小芹低着头坐在他旁边,两手不停地捏着褂角――那是为了结婚才买的新的红色的卡上装。摄影师说:“抬起头来,对了!坐近一点!再坐近一点,头往一起靠靠!”陈强往小芹身边移动一点,头又向小芹的方向靠了靠。“好!”他听到摄影师的声音,接着“咔”的一声,所有的灯光都熄了,陈强转过脸看看小芹,小芹的脸上还带着羞涩的笑。后来,小芹成了陈强的妻子。
想着小芹,陈强又喝了一口酒。
在这世上,陈强唯一感到的一温一暖就是来自妻子小芹的一爱一。
小芹不嫌弃他穷,愿意嫁给他,给他洗衣煮饭,拿出所有的积蓄给他买辆人力车,让他去踩人力车载客,不用再四处去找出力的活……
可是现在,连这唯一对陈强好的人也不在人世了。小芹是死于难产,那个可一爱一的小男孩也没保住,一起死掉了。
想到这里,陈强更觉得自己是个不幸的人,而且会给亲人带来不幸。
陈强的大半瓶酒已经下肚了,他的眼光迷一离,他觉得自己才是该死的人,而他的亲人是应该活着的。是的,他这个给亲人带来不幸的人,他是该死的。
他这样想着,将剩下的小半瓶酒猛地灌下肚,然后把酒瓶抡起来,丢到角落里,“啪”的一声,酒瓶摔碎了。
“这是我放的鞭炮!”陈强心里想着,不由“嘿嘿”笑起来。
酒劲很快冲了上来,陈强打着酒嗝,头一歪,扒在他的人力车上睡着了。
徐一妈一在家里书忙来忙去,好不容易才把年夜饭准备好,可是她已经腰酸背痛了。
老二和二儿媳妇已经来了,正在客厅里看电视。老徐也忙得转陀螺似的,刚刚坐下,又把老二那才三个月的儿子抱在了手里。
老大和大儿媳妇还没到,还有小女儿,刚才打电话说忘了点东西在公司,要回去拿,迟一点回来。
徐一妈一走到老徐的跟前,一手捶着腰,一手在小孙子的小一脸上摸了一下:“老头子,我去房间里躺一会儿,等老大他们都来齐了叫我一声,我实在累坏了!”
“瞧你那样,才干了一点儿事,就叫着说累了!”老徐不屑地撇着嘴。
“死老头子!刚才在厨房喊着累的是哪个?现在来装英雄了?”徐一妈一点着老徐的脑门,毫不示弱地说。
儿子和儿媳妇偷偷抿着嘴笑,“好了,去吧,去吧!不嫌烦哪你!”老徐也乐了。
徐一妈一笑着走进自己的房间,微微掩上门,合衣躺倒在一一床一一上。
这些天,徐一妈一一直都处在一种心神不定的状态,不过她一直都在竭力掩饰着。自从一个多星期以前,她去买完年货,坐着那辆人力车回来,她就一直处在这种状态下。
那天徐一妈一去逛街市,在买了一大包一大包的年货后,她在街边伸手招来一辆人力车。拉车的是一个三十来岁的小伙子,徐一妈一在他停下车来,看了他第一眼的时候就呆了。这个人很象徐一妈一的前夫,那个三十年前死去的男人。他难道是……
三十多年以前,徐一妈一嫁给一个陈姓的男人,并生了一个小男孩。在那小男孩一岁多的时候,家里发生了一场灾难。那一年的过年前,徐一妈一和她当时的丈夫以及公公婆婆,带着她一岁多的儿子,回乡下去过年。可是,在他们坐着破旧的汽车去乡下的路上,车子从一座桥上掉下了河里。徐一妈一和她的抱住的儿子从破碎的车窗中被推了出来,后来被当地人捞了起来。可是,孩子的父亲和爷爷一奶一一奶一却没有被及时捞上来,淹死在了汽车里。
徐一妈一没有工作,又带着一个孩子,根本没法生活。徐一妈一的几个好姐妹给徐一妈一又介绍了别的男人,可是那些男人一听说徐一妈一带着个孩子,就没有一个同意的。
徐一妈一在姐妹们的劝告下,将那个孩子丢在了孤儿院的门口。
以后好久,徐一妈一都在梦里梦见那个孩子和孩子的父亲。再后来,徐一妈一和老徐结了婚,又有了自己的孩子,才慢慢把那个被遗弃的男孩忘记了。
那天坐在人力车上,徐一妈一小心地和那个踩人力车的小伙子聊着,她从小伙子的话中知道他是在孤儿院长大的,现在住在老城区的老屋里。徐一妈一听他说出他住的那条街,几乎可以肯定他就是她遗弃的那个男孩了。
最后,人力车停在徐一妈一家楼下,徐一妈一下车后给了小伙子一张十元钱,小伙子从上衣口袋掏钱找给徐一妈一时,一张发黄的黑白照片从小伙子口袋中掉了出来。
徐一妈一弯腰帮他捡起那张照片,小心地往上面看了一眼,她差点昏过去。
不错,正是那张全家福,这是她在把她的小男孩丢在孤儿院门口时,放在他口袋里的。
徐一妈一躺在一一床一一上,想着这一切,她不知道怎么办才好。那个男孩是她的亲骨肉,她为了生活遗弃了他。
老徐和徐一妈一结婚以前,知道她曾结过婚,后来丈夫死了,但却从来不知道她还有一个儿子,被她遗弃在孤儿院门口的儿子。
在迷迷糊糊之中,徐一妈一觉得有一个声音在喊她,有一种力量在支配着她,她从一一床一一上爬起来,悄悄走了出去。
徐一妈一走过客厅时,看见老徐还在抱着孙子逗着,而儿子和儿媳妇正靠在沙发上一边看电视一边吃着瓜子。好象谁也没看见她。
厨房里有许多的东西,烤鸭、肉丸、烧鸡、卤牛肉……徐一妈一忙把年夜吃不完的东西装在一个个的方便袋中,她不忘再装一些水饺和两瓶上好的酒。
然后,徐一妈一蹑手蹑脚地走出去,向着老城区的那个小巷走去。
徐一妈一有点迷糊糊的,她不能确定她在做什么,她只觉得有一种力量在驱赶着她这么做。
转过街口,徐一妈一转入了一条小巷,这就是她三十年前住过的地方。
陈强被一阵冷风吹醒过来,他发现自己是睡在自己的人力车上,还在家门口没有进去。喝下的那一瓶酒让觉得头有点痛。
他摇摇晃晃地爬起来,摸出口袋里的钥匙,打开那把生锈的锁。
他站在门口,正准备推开那扇破旧的门的时候,他突然听见门里传来的一阵笑声,那一阵笑声象是,象是他的妻子小芹的声音。陈强打了个冷颤,小芹已死了两年了!
他没有立即打开门,只是把耳朵贴近门,仔细地听听,却什么声音也没有了。
陈强觉得身上出了一身冷汗,他又在门口站了一下,没听见什么,才小心地推开了门。
屋子里亮着灯,灯光射在院子里的地面上。陈强又听见了屋里传出的说话声、碗盘的撞击声、竹筷的哗啦声,还有各种菜肴的香味和淡淡的酒香。陈强一闻就知道是好酒。
陈强呆呆地站在院子的门口,仿佛一个迷路的小孩。
“我是不是走错了地方呢?”陈强心里这样想着,他想再走出去一点,看看门口的景物对不对,但是他迈不开脚步。他是如此害怕吗?不!也许他真的希望这就是他的家,也许他根本不想去门口看看,来证实他走错了地方。
房屋那扇关着的门忽然打开了,门口出现一个抱着小孩的女人,女人脸上带着笑:“你回来了?怎么不进来?大家都在等你吃年夜饭呢!”
陈强用力地咽下一口唾沫,他死死地盯着那个女人的脸。那正是小芹,他已死去的妻子!
这时陈强反而不害怕了,小芹是他的妻子,小芹是不会害他的,即使她已经死了,变成了鬼。但是陈强的心里还是迷糊,他是在做梦呢?还是小芹真的从一陰一间回来了?
“快进来吃饭呀!发什么呆?”小芹笑着走过来,将怀里的孩子抱在一侧,轻轻拉住他。
陈强随着小芹走进了屋里。
屋里的气氛是如此的一温一馨。房间的正中摆着陈强家里那张唯一的大木桌,桌上摆满了各种菜肴,鸡鱼肉蛋,都齐全了。桌后正对门的座位上坐着两位老人,笑眯眯的看着他。陈强看见那两位老人,一点也不觉得吃惊,他知道那是他的爷爷一奶一一奶一,他从小就看着那张全家福,早就看得熟悉得不得了了。
跟着从后面的厨房里走出来两个人,一个是个年纪看起来和陈强差不多的男人,和陈强的样子也很象,是的,那是他的爸爸,看过陈强的全家福的人,都会说陈强长的象他爸爸。
跟在陈强爸爸后面出来的是一个五十来岁的妇人,看起来有点面熟。陈强想了想,很象他前几天踩人力车时拉过的一个客人。
爸爸和那个妇人放下手里端着的菜盘,也在桌边上坐了下来。小芹在陈强的后面拉了拉陈强的衣角,陈强也随着小芹坐了下来。
“今天是年三十,一家人在一起吃年饭,来,先喝杯一一团一一圆酒!”爷爷举起杯,所有人也都笑着举起杯,陈强也随着举起杯,然后一口喝干了酒。
陈强在小芹的引领下,给长辈一一敬酒,最后,敬到了老妇人,小芹说:“一妈一一妈一……”
陈强在一瞬间明白了过来,那个妇人是他的一妈一一妈一。是的,她在三十年前把他丢在孤儿院的门口,现在,三十年过去了,她是该有那么老了!
陈强不知道年夜饭什么时候结束的,他喝酒喝多了,小芹扶他回房睡觉了。
“老太婆,起来吃年饭了!”徐一妈一在老徐的一声叫喊中醒了过来。
她看着老徐转身走出房间,心里还迷糊着,怎么做了个那么怪的梦?
她梦见了她的前夫一家,公公、婆婆、儿子(就是那个踩人力车的)、儿媳和孙子,前夫和公公婆婆还是三十年前在世时的样子。她梦见和他们一起吃了年夜饭。
徐一妈一走出房间,看见老大、大儿媳妇和小女儿都回来了,还她的小孙子。徐一妈一于是走进厨房,把准备好的菜一样一样炒出来,端上桌。
徐一妈一吃惊地发现她原来准备的那些多余的菜肴不见了,她想起那个怪梦,她梦见自己曾从厨房里拿走的那些菜,现在真的是那些菜不见了!
整个吃饭的过程中,徐一妈一都心神不宁,她想着那个怪梦。她慢慢在心里盘算着,也许,应该把这一切都告诉老徐?这么多年了,老徐应该不会计较这些了?她是不是要去看看那个孩子呢?告诉他,他还有个一娘一,当初把他遗弃的那个一娘一?他会原谅自己吗?
陈强从睡梦中醒来,他的头还有点痛,他喝酒喝多了。
但是,他一醒来,马上从一一床一一上爬了起来。他想起昨天夜里,那是梦呢?还是真的小芹他们来过?陈强听见整个房子都是静的,甚至整条巷子都是静的。
他下了一一床一一,慢慢走到外面,房间里没人,院子里也没人。他,昨夜做了个梦!
陈强抱着脑袋在墙角蹲了下来,有泪顺着他的眼角滑落,他这个被遗弃在每一个新年之外的可怜人!
轻轻擦干眼泪,陈强站起来。
可是,他看到了什么?
墙边的那个木桌上,竟然放着一碗水饺!
陈强猛然冲过去,双手捧起那碗水饺,感觉到碗上还有点热一热的。他捧着碗跑进厨房,他看见厨房里还放着一些吃剩的菜和两个酒瓶,一个酒瓶全空了,另一个里面还有大半瓶酒,那正是他昨晚和家人一起吃饭时喝过的酒!
陈强一个一个,慢慢地吃完了水饺。他已经想起昨晚见到的一妈一一妈一是什么时候坐过他的车了,他还记得他把她送到了哪里。
陈强放下碗,走出去,打开门,踩着他的人力车出了街。
他将人力车踩到上次送那个妇人到的楼下,他相信那个妇人就是他的一妈一一妈一。他想在那里等她下来。
要不要认她呢?告诉她自己是她的儿子?陈强想了许久,还是不认她吧!
如果她下来,他就把车踩过去,对她说声:“新年好!”也许她要上街,对,就踩着人力车送她上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