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一天清晨里醒来的,一点儿征兆都没有。
我看着母亲激动的泪水略过千沟万壑般苍老皱褶的脸,滴落在泛黄的一床一单上,啪啪啪地响,就像下起了一场大雨。她把我紧紧抱在怀里,抱得我骨头咯吱响,但是一点都不疼。
穿着白大褂的人儿把我围了一圈,问东问西,母亲在一旁还止不住泪水,那脸上的泪沟像是常年泪珠冲刷的杰作。他们一脸不可思议地一交一头接耳,一边为我做着检查,我张口就喊:“一一妈一一,我饿了!”
母亲看上去开心极了,她似乎有三年没听过自己的儿子喊她,医生都说她的儿子再也不会醒来了,可是奇迹就在母亲的日盼夜盼中出现。
我像植物般沉睡了三年,终于在今天的早晨,我醒了,犹如做了三年的噩梦,猛然打破魔障惊醒。
医生说多补充点营养,母亲日日亲手为我熬汤,奔波于家和医院之间,我从未见过如此劳累却十分开心的她,总有想说的话和我说不完。
医生说再观察观察几天就可以出院了,母亲的眼里冒光,连续好几天守在我身旁,担心这群医生对我做起什么研究,像极了下了猫崽子的母猫,时时刻刻提防着周遭。
三年前发生了什么,我记不起来了,母亲安慰我说,记不起来就别想了,却又努力回避我的话题。我看出她的顾虑,就不再追问了。
我跟母亲聊着天,她说着我睡着这三年里发生的事,从鸡一毛一蒜皮的小事讲到了刚刚落幕的里约奥运会,似乎说话就成了母亲的乐趣,毕竟她一直都是个话唠。
我跟她讲,我这三年里,尽管没了知觉,但是我看得见啊,我能看到母亲整天为我翻背,帮我按摩,帮我挪动身一体,像小时候一样为我换尿布,我想哭却流不出泪水。
我说,一一妈一一一妈一一,好几次看着那输液用的管子,我多么希望你把它拔掉。
我说,一一妈一一一妈一一,动不了的感觉,就像是鬼压一床一,只能看着窗口的日出日落。
说到这里,母亲便不说话,好像敏一感的小孩,一碰心弦就会发出闷响。
这是母亲的一桩心事,也是我心里压着的石头,我为什么会睡了三年之久?
我出院后,就一直待在家里,自从对世界没有了知觉之后,我便跟不上世界发展的脚步。我翻看着这几年的资讯,试图挽救我遗失的三年。我偶然翻出浏览记录,上面密密麻麻出现“植物人”的字眼,尽管搜索的结果尽是首页推荐的医院,但母亲一直在茫茫信息中寻找治愈我的办法。
我滋滋地滑着鼠标的滑轮,偶然瞥见一条新闻,或许说是有些年份的旧闻了,上面讲的是2014年的时候,有对小情侣在情一人桥上跳河殉情,女孩穿着白色的长裙,浮在水面上,像一朵绽开的白莲花。
我的心结解不开,五官都挤到一块去了,母亲看我愁眉苦脸的样子,急忙问我怎么了。我趁机问她:“一一妈一一一妈一一,三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发现秘密憋屈在心里太久也会发霉腐烂,最后发出恶心的臭味。
而我此刻的好奇心,驱使我去探寻那臭味的来源。
母亲得知原因后,叹了一口闷气,才娓娓道来。
三年前,我在傍晚回家的时候摔倒了,晕倒在一片草地上,当时我穿着军绿色的衣服,像卧倒在草丛中的狙击手,没人发现我的存在,就这样一直趴着,天下起了小雨,我脸贴在一处低洼的水坑,当有人发现我的时候,我因为大脑长时间缺氧,再也醒不来了。
我看着母亲神情有些疲倦,旧事重提总显得惆怅罢了。
再回到医院复检的时候,趁着和医生独处的时机,我忍不住问起当年的情况。医生倒是很淡定地讲,当年我入院的时候,已经是晕倒了,做了急救措施,但那么多天过去了,就是没醒过来。
“你能恢复过来,已经是奇迹了,回家多插几柱香,想当初,你今来的时候,那表情特别惊恐,跟撞见鬼一样。”
“那……”
“来,张口检查一下。啊……”
我又在一天清晨里醒了过来,我躺在自己的房间里,隔着窗帘看到窗外很亮,叽叽喳喳有吵闹的声音。我打算伸手去拉窗帘,却发现手抬不起来,我缓了缓神,清晰地感觉到,我动不了。房间很安静,安静得我听得见自己淌汗的声音。
“起来吃饭了!”
我听到一一妈一一一妈一一在楼梯口一如既往地喊我,我总喜欢赖一床一,等她来敲我的门,但这一次,我希望她直接上来敲我的门。
我张不了口,喉咙里仿佛塞了一块棉花,我想起来了,那三年里,我也是以现在这个姿势活着的。
幽幽的脚步声带来了那个女孩,她站在我的一床一旁边,微笑地跟我说:“你记起来啦。”
我彻底醒过来了,也是某一天的清晨。我看着母亲依旧以泪洗面,周围的医生无奈地摇摇头,原来这才是真的,我只是梦见我醒来了。
三年前,那对小情侣在桥上争吵,女孩任一一性一一地坐到扶手上,一辆大卡从他们身旁经过,一声惊雷在他们身边炸开,女孩一紧张,不慎跌入了河中。我看着男孩慌乱的神情,左盼右顾之际,他也跳下去了,扑腾的女孩将男孩也拉下了水。
他不会游泳吧?我想,我救不了他们。我一脚油门飞快逃离,心里叨念着,这不是我的错,我只是按了下喇叭,不是我的错。我慌乱极了。
新闻里报道了在河里发现浮一尸一,我不由自主地跑到河边,只有她还在河里,浮着的长裙像绽开的白莲花,她像是在冲我笑,我看着她睁开了眼睛,死死得瞪着我。我慌不择路,在路上绊倒了……
我醒来的时候,她陪在我身边,身旁的母亲泪流满面,医生们摇头叹气,我再看看她,她压在我的身上,脸朝下,对着我笑,我动弹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