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人面桃花
一段艳一遇开始之前,通常是有预兆的。
那天是公元795年4月5日,清明节。
艳一遇和清明节凑到一起,立刻有了聊斋的味道。
韩乎乎有一栋白墙黑瓦的房子,很安静,里面除了书, 还有竹。平时,房子里总是很安静。他一个人看书,一个人吃饭,一个人赏竹。
傍晚,他经常爬上屋顶,四下张望。
周围有许多白墙黑瓦的房子,那里面有或高或矮或胖或瘦的女人。她们没有一个属于韩乎乎。
韩乎乎的孤独与多愁,欢乐与泪水,无人倾诉,也无人倾听。
压抑久了,他很想出去走走。
清明节那天,他终于放下了书本,走出了家门。
他是上午出门的,太一陽一很好,他的心情也很好。只是,路上有许多白色的纸钱,风一吹,它们在他身边飞来飞去,很晦气。
不知不觉,他走出了城。
路边是稀稀拉拉的树和空旷的田野,空气无比清新。
这时候,天变得灰蒙蒙的,似乎要下雨。
前面是一个三岔路口,竖着一块木头制成的指示牌,左边是桃花村,右边是瓦罐村。韩乎乎几乎没有犹豫,朝左边走去。
后来,韩乎乎才知道,一个好听的名字后面或许藏着一个诡秘的陷阱,一个好看的女人或许有一颗生死不明的心。
下雨了。
韩乎乎没有跑。前面也在下雨,为什么要跑?
路边有一片桃林,娇一嫩的桃花在雨水中瑟瑟地抖。不远处,几间茅草屋在桃林中若隐若现。
周围不见一个人。
韩乎乎朝茅草屋走去。那是一个用竹篱笆围成的小院,简朴雅致,三间茅草屋都关着门,静谧无声。
院门虚掩着,韩乎乎走进院子,敲了敲茅草屋的门,轻声问:“有人吗?”
没有人应声。
他试着推了推,屋门开了。屋子里没有人,桌子上铺着一张宣纸,上面的墨迹未干,写的是:素艳明寒雪,清香任晓风。可怜浑似我,零落此山中。
韩乎乎感受到了一种萧索的心境。
他坐下来等。
过了大约半个时辰,屋门响了一下,一个女人出现在门口,静静地看着韩乎乎。她穿了一件粉一红色的袍子,有浅绿色的花边。她长得很清秀,脸很白,是那种常年不见一陽一光的白,很少见。
韩乎乎站起身,拘谨地笑了笑。
她也笑了笑,笑得跟桃花似的:“请坐。”她的语气有些生硬,口音很重,肯定不是本地人,应该来自一个遥远的地方。
她泡了一壶茶,放在桌子上,然后坐下来,毫不掩饰地看着韩乎乎。
韩乎乎扫视了一圈。
屋子里有一个四四方方的柜子,柜门上画着红花绿草。墙上贴着一张年画,画着鲤鱼和荷花。韩乎乎没有发现男人用的东西,他觉得这里只有她一个人。
冷冷的雨气飘进来,屋子里有点凉。
韩乎乎试探着问:“这是你家?”
她点了点头。然后,她说了一句什么话,韩乎乎没听懂。
“我住在城里。”韩乎乎一字一顿地说。
她笑了笑,不知道听懂了没有。她又说了一句什么话,韩乎乎还是没听懂。
他们就这样前言不搭后语地聊着。
韩乎乎只听懂了一个词:许绛。那应该是她的名字。
“你会作诗吗?”韩乎乎问。
她笑。
“宣纸上的字是你写的?”
她还是笑。
韩乎乎站起身,提笔在宣纸上写下了一句诗: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这句诗有勾一引的意味。
她看了一眼,没笑,低下了头。她看懂了,而且没生气。
这是一种很暧一昧的暗示。
韩乎乎的心跳得厉害。
静默了一阵子,她起身给他倒了一杯茶。那杯茶和韩乎乎平时喝的茶味道不一样,怪怪的。那应该是异国他乡的味道。
韩乎乎朝她身边坐了坐,她没动。他的心里生出了浅浅的希望:也许,他们之间能发生点什么事。
外面的雨变小了,雨点伴着花一瓣,飘洒在地上。天色收敛了那一抹明亮,变得凝重和黯淡。
在昏暗的屋子里,她的脸显得更白了。
韩乎乎的心里冒出了一个胆大妄为的念头。
她丝毫没有察觉,静静地坐着。
天彻底黑了,无月无星,黑得一塌糊涂。
一阵冷风吹进来,她抱起了胳膊。韩乎乎突然伸手抱住了她。她似乎挣扎了一下,只一下,然后,她不动了。
韩乎乎和她融为了一体,在一片桃树林里,在一个没有月亮没有星星的晚上。他们相处了大约有一个时辰,从素不相识到亲密无间,一个时辰显然太短了。
风更大了,裹挟着花一瓣冲进屋子里,分散落下。
月亮闪了出来,用小半只眼珠子偷看他们。
有一些花一瓣落在了她的脸上。她闭着眼睛,没动。韩乎乎帮她吹掉了。之后,他松开了她,满心恐惧。
她慢吞吞地坐起来,整理着衣服,一言不发。
韩乎乎朝外看了看,试探着说:“我走了。”
她没反应。
韩乎乎往外走。站在门口,他四下看。周围一片黑暗,不见一点亮光。他回头看了一眼,看见她低头坐在黑暗中,表情不详,只是下巴处有一抹浅浅的白。
他犹豫了一下,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了。
桃树枝轻轻地扯着他的衣服,似乎是在挽留他。花一瓣触碰到他的脸,像她的唇一样凉。几只一毛一茸一茸的活物低低地飞,去向不明。
韩乎乎走出了桃林,回头看,一片模糊。
那天夜里,他迷失了方向,快天亮的时候才到家。他一边走,一边回想那个叫许绛的女人,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她的模样,只记住了她脸上的桃花。
那一刻,他仿佛触到了一股若有若无的鬼气。
2、又见桃花
又一年。
确切地说,是公元796年4月5日,清明节。
韩乎乎又一次踏上了寻春之路。
他想找回往日的旧梦。
一路上,花开依旧,似乎那一次艳一遇就发生在昨天。
桃树林里多了一个坟头,土未干,没有墓碑,几张白色的纸钱散落在四周,湿一透了,有些丧气。
他找到了那个用竹篱笆围成的小院,那三间茅草屋。茅草屋还是关着门,院门还是虚掩着。
他走进院子,敲了敲茅草屋的门,轻声问:“有人吗?”
他在重复昨天的故事。
没有人应声。
他试着推了推,屋门开了。屋子里没有人,桌子上铺着一张宣纸,上面空无一字。他坐下来等。
他从日上三竿等到了夕一陽一西下,不见许绛。
他的心凉了大半,走到桌子前,在宣纸上写下了一首诗: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写完,他离开了茅草屋。
三天后,他又去了。
直觉告诉他,他和她的故事还没结束。
许绛在家。她看见韩乎乎,笑了一下,那笑容有点不自然。
韩乎乎送给她一盒胭脂。
她接过去,打开,一下下地往唇上抹。很快,她唇变得红红的,像血一样红,脸色显得更加苍白。
韩乎乎觉得她的样子有些可怕,他故作轻松地对她笑了笑。
她把那盒胭脂小心翼翼地藏到了怀里。
韩乎乎说:“我看见桃树林里多了一个坟头。”
她立刻说:“我爹死了。”
她的吐字无比清晰,任何人都能听懂。
韩乎乎的心里顿时充满了恐惧。他觉得她十分深邃,身上藏着深不见底的秘密。他不由得往门口移动了两步。
“上次,你说的话我听不懂。”他小心地说。
她笑了笑:“那是因为我生病了,嗓子哑了。”
韩乎乎认为,这个解释有些牵强。
她看着他,又笑了一下,是那种表达歉意的笑。
韩乎乎没有放松警惕。他瞟了一眼屋门,在心里计算着几步能冲出去。
她坐到了韩乎乎身边,伸出右手,放在了他的膝盖上。她的手很白,能看见藏在皮肤后面的血管。
韩乎乎感觉一股凉意从膝盖传到了大脑,他哆嗦了一下,没敢动。他低下头,无意间看见她穿的袍子下摆处露出了里面的衣服,那是一件蓝色布料做的衣服,上面绣着“寿”字。
那是死人穿的寿衣!
他倒吸了一口凉气。
她拽了拽他的胳膊,说:“你怎么了?”
“你,你里面穿的是什么衣服?”韩乎乎颤颤地问。
她掀起外面的袍子,里面是一件白色的衬裙,有些短了,下摆处接了一块绣着“寿”字的蓝布。她说:“我爹做寿衣的布料剩下了一些,我不想一浪一费,接到了衬裙上。我的衬裙太短了。”
韩乎乎干笑了两声。
“我要跟你走。”她突然说。
“什么?”
“我爹死了,我一个人不敢住在这里。”她的语气里,没有悲伤。
韩乎乎怀疑她爹早就死了。
她盯着他,眼睛里闪着异样的光:“行不行?”
韩乎乎不敢说不行。他带着她,回家了。
多了一个人的归途,更加寂寞。
韩乎乎抬头看,天高云疏。许绛就像那朵诡秘的云,面无表情地跟着他。他停下来,那朵云也停下来,他走,那朵云也走,不离不弃。它的影子硕一大无比,把周围遮得严严实实,不见一丝一陽一光。
如果没有那朵云,许绛就会暴露在一陽一光下,一个惊人的秘密或许就会显现出来:她没有影子。
韩乎乎觉得,老天在掩盖一个巨大的秘密。
空荡荡的天地间,一个孤男,一个寡女,一前一后地走,一声不吭。
他们回到了那栋白墙黑瓦的房子里。
许绛坐在一床一边,睁大了眼睛,定定地看着某个方向。韩乎乎知道,死不瞑目的人都是这样的。
那张一床一是用槐木做的,很沉重,很宽大。二十年来,那上面承载着韩乎乎的天真烂漫,风华正茂。现在,另一个人要躺上去,她的表情跟死不瞑目似的……
家里只有一张一床一。
天慢慢黑下来,许绛的脸一点点陷入了黑暗中。
韩乎乎点上了油灯。
“水井在哪儿?”许绛问。
“后院。”韩乎乎说。
许绛站起身,悄无声息地出去了。
韩乎乎看见她刚才坐的地方,有一朵桃花,娇一艳欲滴。
3、医生和巫婆
屋子里很黑。
他们躺在一床一上,什么都没做。
韩乎乎的身一体蠢一蠢一欲一动,但是,理智不停地提醒他:不能做,不能做,不能做。他无法确定许绛的一性一质。
许绛仰面躺着,一动不动,可能已经睡着了,可能还睁着眼。
在半梦半醒之间,韩乎乎感到有个一毛一茸一茸的东西蹭了一下他的脸。他打了个激灵,睁眼一看,许绛趴伏一在一床一上,她的脸距离韩乎乎的脸不足一尺,头发垂下来,触到了韩乎乎的眼睛。
“你干什么?”韩乎乎吓了一跳。
“我去茅房。”许绛的声音有点飘。说完,她爬过韩乎乎的身一体,下了一床一,出去了。
韩乎乎心中的激一情被巨大的恐惧替代,他怀疑许绛是另一种一性一质的东西:狐狸一精一,桃树一精一,白骨一精一,魂儿……
许绛很快回来了,爬过韩乎乎的身一体,平平地躺下了,像一根木头。
夜深了,除了外面枯树上的猫头鹰,都睡着了。那只猫头鹰在有一搭没一搭地叫,声音很低缓,很孤单。
睡着之前,韩乎乎的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许绛没吃晚饭,她饿了吗?
夜静谧无声,悠长而单调。
韩乎乎被一个细碎的声音吵醒了,他睁开了眼睛。
青青白白的月光从窗户钻进来,屋子里的东西清晰可见。
许绛把一盘菜和一块面饼放到供桌上,垂手站在旁边,一动不动。
她在干什么?
韩乎乎紧张地等待下文。
过了一会儿,许绛把那盘菜和面饼端到桌子上,心急火燎地吃起来。那盘菜和面饼原本就在桌子上,她为什么不直接吃,而是先放到了供桌上?
供桌上供奉的是降妖捉鬼的张天师。
韩乎乎的脑子里迸出一个可怕的念头:许绛在贿赂张天师,乞求他高抬贵手,放过她。很显然,她不是人。
许绛的眉头皱了皱,很痛苦的样子。从她的表情可以感受到,一陽一间的伙食有多么难吃。
韩乎乎抖了一下,一床一跟着响了一声。
许绛警惕地四下看了看,最后视线定在了韩乎乎的脸上。
这个世界鸦雀无声。
过了半天,韩乎乎睁开眼,发现许绛不见了。他扭头一看,许绛平平地躺在一床一上,仿佛从未离开过。
半夜三更,正常的人从真实的尘世滑一向了另一个一陰一虚的空间,清醒的魂灵悄悄地占领了真实的尘世,恣意妄为。
他们都在等待着那一声鸡叫,那是一陰一陽一转换的口令。
天亮了。
许绛起得早,正在做早饭。她的动作不太连贯,有点僵。
现在,韩乎乎面临着一个严重的问题:眼前这个女人将要和他一起生活下去,可是,她一性一质不明,到底是人还是鬼?
说她是人,那个新鲜的坟头和那些怪异的举动如何解释?
说她是鬼,可是她有质感,有心跳。
韩乎乎决定带她去见两个人,一个人是医生,另一个人是巫婆。如果她是人,医生会找出她的一毛一病,如果她不是人,巫婆会抓住她的把一柄一。
早饭做好了,葱油饼和小米粥。
许绛枯坐着,不吃。张天师还没吃,她肯定不敢动筷子。韩乎乎替她供奉了张天师,她才开始吃。
韩乎乎一直看着她。那小米粥很烫,但是她似乎没有什么感觉。喝完了,她抬起头看了看韩乎乎,说:“你为什么一直看着我?”
“吃完饭,我带你去见两个人。”
“什么人?”
“我表叔和表婶。”韩乎乎撒了个谎。
“好。”
韩乎乎朝外面看了看,一陰一天,没有太一陽一。他觉得,老天在给许绛打掩护,不让她没有影子的秘密暴露出来。
许绛吃完了,站起身说:“走吧。”
韩乎乎想:如果外面有太一陽一,她还会这么说吗?
医生家的大门锁着。
韩乎乎让许绛在门口等着,他去找。在一片树林里,他看见医生蹲在地上,正在挖一种植物,就走了过去。
医生听了韩乎乎的讲述,有些惊诧地说:“行,我去看看。”
“你就说你是我表叔。”韩乎乎叮嘱他。
“行。”
医生回到家,洗了手,给许绛把脉。他的神情越来越严峻,还时不时地窥视着许绛的眼睛。
韩乎乎揣摩着医生的表情,心里越来越不安。
终于,医生收了手,心事重重地说:“没什么,很正常。”
许绛浅浅地扫了韩乎乎一眼,那眼神有点冷。出了门,她问韩乎乎:“为什么带我来看医生?”
“我病了,怕传染给你。”韩乎乎支支吾吾地说。
许绛看了他一会儿,没说什么,走了。
韩乎乎回过头,看见医生站在大门口,远远地看着他,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他走回去,问医生:“她是不是有问题?”
医生惊惶地看着他的身后。
他回过头,看见许绛纹丝不动地站在身后,表情木然。
许绛凝视着医生的眼睛,忽然说了一句:“麻烦你了。”说完,她掉头就走。
韩乎乎听出了警告的意味。
他们又去找巫婆。
巫婆在街上和人闲聊。她盯着许绛看了半天,意味深长地说:“不错,不错。”
韩乎乎觉得她在撒谎。
许绛向巫婆点了点头,以示友好。
她们心照不宣。
4、人肉包子
韩乎乎决定去挖坟。
这是一个艰难的决定,吉凶未卜。
如果坟里埋的是一个老头,一切都好说。
如果坟里埋的是许绛,事就大了。
半夜,他趁许绛睡着了,悄悄地出了门。
春天里,百花香。只是,那些野花藏在黑暗中,看不见。夜越来越黑了,凉凉的风一下下地往后推他,似乎是在阻止他。
韩乎乎感到整件事从头到尾都不正常。清明节的桃树林里,怎么突然出现了一个女人?这个时间不对头,这个地点也不对头。
他和一个来历不明一性一质不明的女人做了一次露水夫妻,然后,她缠上了他。
他听过一些类似的故事,结局都不太美好。
他曾经和巫婆聊过天。
她家三代都是干这个的。
她是跟她母亲学的,她母亲是跟她姥姥学的。据她说,那些孤魂之所以留在人间,是因为他们的心里有极深的怨恨。
韩乎乎想:许绛恨的人是谁?
他走在路上,越来越觉得忐忑不安了。
他一直在回想许绛的眼神。那眼神太深了,像一口不见底的古井。
桃树林到了。
韩乎乎凭着记忆找到了那个坟头,放下灯笼,开始用铲子挖。泥土很松,他很快就把坟头挖平了,距离埋在地下的一尸一体近在咫尺。
突然有个声音在背后说:“停。”
韩乎乎猛地回过头,看见一个瘦弱的身影,是许绛。
“你干什么?”她明知故问。
韩乎乎一时无语。
许绛又说:“你是不是想确定一下埋在坟里的人是谁?”她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着神神叨叨的亮光。
韩乎乎默认了。
“你挖吧。”许绛轻轻地说。
韩乎乎迟疑了一下,继续挖。他一定要把真相挖出来,否则,这辈子别想安生。他一边挖,一边偷偷地观察许绛。
许绛站在旁边,静静地等着韩乎乎把她挖出来。她的眼神很软,很深。
韩乎乎的动作慢了下来,他害怕挖出另一个许绛。他惊惶地想:如果挖出了老头,就再把他埋起来。如果挖出了许绛,他就戳一穿了她的秘密,就死定了……
铲子碰到了一个硬一邦一邦的东西,是棺材。
棺材是黑色的,厚重,肃穆。
韩乎乎看了许绛一眼。
许绛不动声色地说:“打开吧。”
韩乎乎深吸一口气,慢慢地打开了棺材盖。里面没有老头,也没有许绛,空空的,一无所有。
结果在他的意料之外。
真相依然遥不可及。
这时候,距离鸡叫大约还有半个时辰。东边的天空中,出现了一颗特别明亮的星星,它的名字叫太白。
灯笼挣扎了几下,油尽灯枯,死了。
黑暗中,韩乎乎看见一双飘忽的眼睛在闪动着。他有些忐忑,轻声说:“棺材里为什么空着?”
许绛不说话。
“这件事有点怪……”
许绛不说话。
“天快亮了,我把棺材埋起来……”
“有人偷走了我爹。”许绛突然说。
沉默了半天,她只想出了这样一个蹩脚的理由。
“盗墓贼?”韩乎乎问。
“对。”
“盗墓贼偷一尸一体干什么?”
又沉默了一会儿,许绛暗暗地说:“听说,在落马坡有一家饭馆卖人肉包子。”
静默。
一只猫头鹰在叫,低一声,高一声。
韩乎乎忽然有了一种猜测:许绛把她爹的一尸一体卖到了落马坡。想到这里,他身上的鸡皮疙瘩一下就起来了。
“回去吧。”许绛说。
“我把棺材埋起来。”
“我先走了。”
韩乎乎盼着附近的鸡叫一声,可惜没有。
许绛匆匆离开了。
她的鬼祟举动暴露出:她的背景绝不简单。
天光猛然大亮,是那种憋不住迸出来的亮。
桃树林里只有韩乎乎一个人,还有一口空棺材。空气中的气味有些古怪,有一股模模糊糊的桃花香,也有一股若有若无的腐臭味。
坟头又立了起来,比之前大了一圈。
韩乎乎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
还好,没有一只干瘦的手从坟里伸出来。
5、舌头
韩乎乎如履薄冰地和许绛生活在一起,心里惴惴不安。
许绛表现得十分平静。至少,她脸上的表情没什么异常。晚上睡觉,她总是紧紧地贴着韩乎乎,就像是寄生在他身上的不明生物……
韩乎乎发现了一个恐怖的细节:许绛身一体的一温一度在一点点地升高,而他身一体的一温一度在一点点地下降。
很显然,她在吸收他的一陽一气。
也许,用不了多久,他就会变成一具冰冷的一尸一体,埋一进那片桃树林里,或者,被卖到落马坡,做成一人肉包子。
除了吃饭之前先供奉张天师,许绛还有一个异常行为:她趁人不注意的时候,偶尔莫名其妙地吐一下舌头,很快又缩回去,不是很明显。
韩乎乎曾经见过一个吊死的女人,她的舌头耷一拉在下巴上,很恐怖。他觉得,许绛的舌头和那个吊死的女人的舌头很相似。
他想看看许绛的脖子上有没有勒痕,可是,她总穿高领的衣服。
夜里,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睡觉。许绛经常起夜去茅房,大约一个时辰一次,很规律,很诡异。如果她的身一体没一毛一病,那么她的心理一定有问题。
韩乎乎越来越不安。
中午,他离开了家,打算去找那个医生聊聊。
医生病了,直直地躺在一床一上,盯着屋顶,眼珠子一动不动。他的脸很白。
屋子里有一股一陰一暗的晦气。
“怎么了?”韩乎乎问。
医生不说话,他的老婆说:“这几天,他总是睡不踏实,大约一个时辰醒一次,还总说屋子里有东西在走来走去。我说是老鼠,他说是鬼。前天半夜,他又醒了,披着衣服下了一床一。屋子里很黑,我看不见他在干什么,只听见他说了一句话:你怎么来了?我吓了一跳,点上灯,看见他躺在地上,已经不动了。两天了,他一直是这个样子,一句话都不说,也不动。我不知道他看见了什么,也不知道他在和谁说话。”
韩乎乎忽然想起许绛经常起夜去茅房,大约一个时辰一次……
难道这两件事有什么联系?
他在一床一边坐下来,问:“你看见什么了?”
医生直勾勾地盯着屋顶。
“你是不是看见了一个女人?”
医生还是没有反应。
“她叫许绛!”韩乎乎大声地提醒他。
医生哆嗦了一下。那一定是某种深入骨髓的恐惧,哪怕他失去了意识,听到那个名字之后,也会害怕。
韩乎乎倒吸了一口凉气,起身告辞。他觉得,医生之所以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是因为他掌握了许绛的秘密。
走到门口,他无意间回头看了一眼,顿时惊呆了。那个像死人一样躺着的医生竟然吐了一下舌头,很快又缩了回去,一闪即逝。
这一幕韩乎乎太熟悉了。
他确定了许绛的一性一质:她肯定不是人。
他决定把她送走,不管她是上天堂,还是下地狱。不过,他没有这个本事,只能去找人帮忙,道士或者和尚,算命先生也行。
他还没去找他们,一个道士先喊住了他:“留步。”
韩乎乎左右看了看,确定道士在喊他。那个道士长得很文气,一副很正派的样子,他的眼睛里含一着某种超脱的智慧。
“什么事?”韩乎乎问。
“你家里是不是有什么多余的东西?”
“没有。”
“你仔细想想。”
“真没有。”
“多余的人呢?”
韩乎乎一惊。他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把许绛的事前前后后讲了一遍,求道士出手相助。
道士沉默不语。
韩乎乎说:“只要能把她降服,必有重谢。”
道士沉吟了片刻,说:“带我去看看。”
在路上,道士眯着眼睛,一言不发。距离韩乎乎家还有半里路,他停下来,一抽一了一抽一鼻子,脸色越来越一陰一沉。
韩乎乎心里有了一股不祥的预感,小心翼翼地问:“怎么了?”
道士掐着手指头,没说话。过了很长时间,他还是没说话。
韩乎乎沉不住气了:“她是不是不好对付?”
道士伸手制止了他,继续掐手指。又过了很长时间,他的眼睛里那种超脱的智慧一下子不见了,显得十分恐慌。他低声说:“我还有事,先走了。”
韩乎乎的心一下掉进了冰窟,他拉住道士,说:“你帮我想个办法。”
道士叹了口气:“我不是她的对手。”
“她到底是什么东西?”
“一个痴情的女子,一个枉死的孤魂。”
“有两个那东西?”
“不,只有一个。生前,她是一个痴情的女子。死后,她是一个枉死的孤魂。”
韩乎乎没说话。
道士想了想,问:“你是不是辜负过她?”
“是。去年,我和她有过一段露水姻缘,然后我就走了。”
这句话似乎一下验证了某种推测,道士绝望地叹了口气。
“她真的已经死了?”韩乎乎颤颤地问。
“对。”
“什么时候死的?”
道士掐指一算,说:“清明节是她的头七。”
韩乎乎傻傻地听着。
道士接着说:“尘世间,每一天都有可能是某个人的头七,只有清明节是个例外。死在清明节前七天的人,死后会变成恶鬼,害那些害过它的人。”
韩乎乎震惊了。
道士又叹了口气,转身要走。
韩乎乎拉住他,苦苦哀求:“你帮我想个破解之法。”
道士冷冷地看着他,半天才说:“自作孽,不可活。”
“你帮帮我,让我做什么都行。”
道士没说话,也没走。
韩乎乎一下看到了一丝希望。
过了片刻,道士说:“我去找我师父,讨个主意。”
“你师父是谁?”
“天机不可泄露。”
“你什么时候回来?”
“天黑之前。”
韩乎乎犹豫了一下,说:“你还会回来吗?”
道士悲凉地说:“你好自为之。”
6、捉鬼记
道士急匆匆地走了,似乎在逃避什么。
韩乎乎不敢回家,一直在附近转悠。
太一陽一落山之后,道士总算是回来了。
韩乎乎迎上去,急切地问:“你师父有没有办法?”
“有。”
韩乎乎差一点跳起来。
“什么办法?”
道士云里雾里地说了一番话,那些理论对韩乎乎来说,太高深了,他服了。他说:“那到底是什么东西?”
“人面桃花。”道士一字一顿地说。
韩乎乎倒吸了一口凉气,说:“一切都靠你了。”
道士很高深地笑了笑。
韩乎乎带他回家。上一次,他带回一个孤魂,这一次,他带回一个道士,一物降一物。他伸出手,慢慢地推开了那扇黑漆大门:“吱呀——”
许绛不在院子里。
道士迈过门槛,走进了院子。
韩乎乎要跟进去,道士拦住了他,低声说:“你不能进去。”
“为什么?”
“里面很危险。”
韩乎乎就不进去了,站在外面等。
天色已经暗下来,屋子里黑糊糊的。
道士轻手轻脚地进了屋。过了很长很长时间,屋子里一点声音都没有,仿佛坟墓一般死寂。
韩乎乎在大门外焦急地踱步。
突然,屋子里传出了激烈的打斗声,翻箱倒柜,摔盘子摔碗。韩乎乎觉得,道士的策略是先礼后兵,谈判不成,只能动手了。
气氛肃穆到了极点。
那声音越来越大,有男人的低吼声,有女人的尖一叫一声,有怪异的鬼叫一声……
韩乎乎瑟瑟地抖。
一个邻居听见动静出来了,他朝屋子里看了看,问韩乎乎:“你家里怎么了?”
“没,没什么。”
“真没事?”
“真没事。”
邻居回去了,一步三回头。
过了一阵子,那声音一点点平息下去,终于恢复了死寂。
屋门开了,道士踉踉跄跄地走出来,脸色十分难看,似乎刚刚生了一场大病。他扶着院墙,大口地喘气。
“怎么样了?”韩乎乎急切地问。
“胜负未分。”
“下一步怎么办?”
“你留在这里,她的怨气更重,我收服不了她。今天晚上,你躲远一些,我让她永远消失。”
“你让我去哪儿?”
“越远越好。记住,天亮之后再回来,否则,前功尽弃,你将万劫不复。”
“我能不能进去拿件衣服?”
“去吧。不管看到什么,听到什么,你都别害怕。”
韩乎乎朝屋子里看了看,还是有些心虚。终于,他心一横,走进了院子。屋子里的灯一下就亮了,似乎是特意为他准备的。
很显然,许绛还在屋子里。
他哆嗦了一下。
屋子里没有丝毫的变化。刚才那些声音,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
许绛披头散发地坐在一床一上,一只眼睛躲在头发后面,冷冷地看着韩乎乎,那眼神无比恶毒。
她的身份已经被拆穿,也就没必要伪装了。
韩乎乎的骨头一下就软一了,顾不上拿衣服,落荒而逃。
道士低低地说:“你去告诉邻居们,今天晚上不管听到什么声音,都别出来,免得惹祸上身。”
韩乎乎照做了。
他一一夜未归。
第二天是个大晴天,太一陽一明晃晃地挂在天上,世间万物看得一清二楚。
韩乎乎回到家,顿时目瞪口呆。
除了地面和墙面,家里所有的东西都不见了,包括许绛。
他终于明白了一件事:许绛不是鬼,是骗子。她的目的不是害命,而是谋财。医生和巫婆,还有那个道士,都是她的同伙。
他明白得太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