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姆斯·金离群索居多年。他今年78岁了,一直独自生活,领养的女儿杰西卡也早就失去了联系。年轻的时候,詹姆斯就不喜欢与人一交一往,生活的一系列变故使老了之后的他一性一格更加古怪孤僻。
他没什么朋友,只有杰克偶尔来找他喝点酒。他俩是发小,除了喝酒和对高中时的女同学格瑞丝有过好感外,再没有其它共同点。当年,机会青睐于詹姆斯,因为杰克实在形容猥琐,其貌不扬且自以为是。但詹姆斯没能珍惜,他被命运安排去俄国深造,一个月之后,格瑞丝已经嫁人了,结婚的对象也不是杰克。
詹姆斯回国后又见过格瑞丝一面,时过境迁,她已经是另一个小女孩的母亲了,一切都无法回头。詹姆斯和格瑞丝也就不再联系。但喝酒的一爱一好,却使得他和杰克却一直保持着若有若无的“友谊”。说是友谊也许夸大其词,因为詹姆斯一直刻意屏一蔽着周围的聪明人,而杰克的简单粗鄙倒正合了他的胃口,他们成了偶尔会在一起喝酒的伴儿。杰克呢,并不了解詹姆斯,也从未想过去了解他,都只为自己活着的相处方式让他们彼此感到轻松,反而一起走过了许多年。
如今,詹姆斯已经老了,他独自生活在一栋老房子里。房子砖木结构,周围长满了杂草,懒得清理,贮水的铁皮桶已经生锈,疲惫地被废弃一旁,周围的绿色木栅栏因为长久没有涂新漆,显得破旧斑驳……这里毫无生气,连树木都显得无一精一打采。不记得有多久,杰克似乎也再不来找他喝酒,詹姆斯就一个人喝,房子里甚至停了电,好久也没有人上门来收取电费,到了夜晚,他就从一抽一屉里翻出一截儿白蜡烛,默默地点燃,借着微弱的跳动的烛光独自斟上一杯,想想自己并不值得回忆的人生:那些片断的往事,一交一集过的人,像过电一影般一幕幕在眼前呈现,慢慢地,一瓶酒就见了底……詹姆斯随之陷入了沉沉的睡梦。
他甚至不需要给生活添加任何的亮色。什么圣诞节、感恩节等等这些热闹的节日他通通不过——除了万圣节。
万圣节对他是一个特殊又悲伤的节日,也是他唯一的节日。他想忘记,可却总是不由自主地想起。
平时,詹姆斯则单调地重复着白天发呆,夜晚喝酒的日子。冬天不知不觉已经来了,虽然还未飘雪,但是在室外的话,已经可以清晰地看见人们嘴里吐出的一一团一团一哈气。往年,他也早就披上了厚厚的一毛一毯,捧着书一边读一边在火炉旁取暖,可最近几年,他居然并不觉得冷,也就没必要再生起壁炉,实际上,就是在白天,他也一习一惯拉着厚厚的墨绿色印着丛林花鸟怪兽图案的窗帘,他发现自己开始不再喜欢一陽一光。只是偶尔,他会回忆起自己在俄罗斯上大学时候,某个春天的下午,他独自坐在寝室的木桌子前抄名著小说时的情景:窗外一陽一光明媚,远处有人弹琴歌唱,树上的花开得繁盛浓郁,几簇人影远远地向他的方向走来,风吹衣袂飘动……而所有美好时刻的回忆里,出现最频繁的还是孙子汤姆:汤姆金黄色柔软的头发,汤姆和他在花园里修剪草坪,汤姆支着手臂在听他讲故事,汤姆戴着心一爱一的棒球帽在奔跑,汤姆在帮他粉刷绿色的栅栏,汤姆在大笑、拍手,喊着他的名字,汤姆淘气爬到树上玩不小心跌下来刮破了外套……所有的场景都如过度曝光的胶片,明亮得刺眼。
现在,一切都仿佛火车驶过般渐渐远去。詹姆斯也不再似年轻时英俊健硕。他的头发稀疏黄白,像一缕芦苇飘荡在风中。牙齿有些松动,嚼不了稍微发硬的面包,皮肤松驰现出失去弹一性一的皱褶……可詹姆斯并不清楚这些,也不想知道。他很久都不照镜子,家里的镜子满是灰尘,后来,他把它挪到了地下的贮藏室。以前,詹姆斯偶尔会听到邮差的自行车铃声叮铃铃由远及近,他并不起身出去,只是坐在屋子里,想象邮差迅捷地把报纸或者信件丢进邮筒,再听着车铃声渐渐远去……他会一个月开一次邮筒,有时,会有哗啦啦一堆出来,不过大都他也不拆,直接处理掉。慢慢的,邮件越来越少,有时,则只是静静躺着一份早已经过期的报纸。再以后,便连这些都没有了。
那么一起喝酒的杰克呢?最后一次来找他喝酒是什么时候的事?詹姆斯完全想不起来了。只记得有一次喝酒,他们喝的是深棕色瓶子,贴着黑色商标的波本威士忌。才喝了一口,詹姆斯就瞬间一爱一上了那股刚劲辛辣的,干涩的,充满核桃、烘烤谷物和黑一胡一椒等的味道。“别给我放三块冰,你这个白痴!”詹姆斯带着醉意对杰克嚷着。而杰克从来都不听他的,每次都故意扔三块冰进去。那时他们还都年轻,却不知为何竟聊起死亡的话题。詹姆斯曾开玩笑说,这么好的酒,等自己死了之后,如果白痴杰克还能想起来去看他,可千万别忘了带上一瓶。
可他还在呢,杰克就早把他给忘了吧。他也没指望谁还会记得自己。走过长长的岁月之后,他再也没有什么人可以惦记,也没有什么人会惦记他。
偶尔,詹姆斯也会走出门去采购一些生活物品。在路上,他时常会遇到一些似曾相识的面孔,娴熟地蹬滑板的孩童,街角穿牛仔裤卖冰淇淋的女孩,热狗摊位前戴宽边草帽,总一爱一用T恤擦脸的男子,还有他的邻居——长着满脸浅色雀斑,发髻旁一年四季都别着一朵黄色玫瑰的玛丽太太。詹姆斯是个心细的人,有一次,他在去附近的小商店的路上撞见在僻静角落偷偷接一吻的情侣,以后就尽量避开那条街,虽然会因此多绕五分钟的路。
商店里可供选择的商品不多,他每次都买一块一奶一酪,一小罐黑咖啡,几根白蜡烛,面包,只要这么多似乎就可以了。实际上哪怕什么也不吃,詹姆斯也没有十分强烈的饥饿感,他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儿,也许年纪大了,对什么都感觉迟钝了吧。而每次,收银员总是一脸茫然地看着别处,似乎他并不存在一样。詹姆斯心想,他可能在想着自己的心事吧。每个人都会有心事,有的写在脸上,有的藏在心里而在脸上看不出。收银员也许属于前一种,可他的心事会是什么呢?亲戚?家庭?朋友?恋人?詹姆斯猜不出,他也不感兴趣,人们都在为自己活着,收银员是,他也是。所以,詹姆斯每次只是默默地一交一钱,再默默地离开。
今天晚上去商店的路上,詹姆斯留意到沿途的橱窗里亮起的南瓜灯。哦,原来已经是万圣节,想必孩子们又该疯跑着讨糖吃了吧。一想到这些,詹姆斯竟不清楚自己是厌烦还是期待了,他快速地买完东西,又下意识地抓了一把糖,糖是各种颜色的水果软糖,也是孙子汤姆喜欢的——还记得也是万圣节,天上落着鹅一毛一大雪,已经离异的女儿因为要加班,把汤姆送到詹姆斯家里看管,可是汤姆却因为疯跑着四处讨糖吃,遇到车祸离开了人世。女儿伤心自责之余也随之命赴黄泉……汤姆那天穿着牛仔的背带裤,枣红色的粗线一毛一衣,带着一顶棒球帽,帽子上印着一个硕一大的字母“T”,汤姆,詹姆斯默默地念着——汤姆还是他给起的名字。他紧紧抱着汤姆柔软的渐渐失去知觉的身一体,大声呼喊他的名字……可是,汤姆有着长长睫一毛一的漂亮的蓝眼睛慢慢地闭上了,手也松开了,攥着的一粒拔开包装的水果软糖随之掉落在地上……
詹姆斯回到家里,他点上白蜡烛,找来一个小瓷盘,把买来的糖放进盘子里,他似乎在期待着什么,可又感到茫然。窗外隐隐听到孩子们欢吵的声音,詹姆斯无所事事地拔开一粒糖,正要把它送到嘴边时,他听到了敲门声。
一定是要讨糖吃的孩子。因为他家很久都没有人来访过,何况今天是万圣节,不是讨糖的孩子们又会是谁呢?
一开始,詹姆斯坐着没动,他已经一习一惯了安静,不喜欢被打扰,也不想面对任何陌生的人,哪怕对方只是孩子。或者说,他其实是在辨别着敲门声。
可是敲门声持续不绝,似乎态度很坚决。越到后来声音越大,几乎变成了砸门。詹姆斯忽然跳起身,他抓了几粒糖,迅速向门外走去。
门打开了,外面只站着一个孤单单的小男孩——穿着牛仔的背带裤,枣红色的粗线一毛一衣,带着一顶棒球帽,帽子上印着一个硕一大的字母“T”,詹姆斯一下子愣在那里,小男孩却没客气,吱溜顺着门的缝隙钻进了屋子。他一边走还一边不断地审视着整间屋子,“呵,你这里可真黑,又冷!”显然,他对环境不太满意,不过很快,借着烛光,他发现了桌上瓷盘子里的软糖,“哇,正是我一爱一吃的!我可以都拿走吗?”他回过头,用漂亮的长长睫一毛一的蓝眼睛充满期待地望着詹姆斯。
可此时的詹姆斯哆嗦着嘴唇几乎说不出话来。他不由自主向后退了两步,用手扶住椅子,可他又迅速地抓起所有的水果软糖,全部塞一进小男孩儿的衣服口袋里,一边伸出双臂拥抱他说:“亲一爱一的孩子,你叫什么名字?”。“哦,汤姆。是爷爷给我起的名字。”詹姆斯觉得浑身发软,他竟一下子跌到椅子里,而汤姆却并未注意到这些,他安静地吃着水果软糖,比任何时候都显得乖一巧听话。月光透过窗子照进来,淡淡的一层光映在汤姆的脸上,他卷曲的金发显得愈发柔软,蓝眼睛里略带孤独的光。
詹姆斯感到自己同时被巨大的恐惧和幸福笼罩着。
可是汤姆只是安静地吃着糖,偶尔抬起头瞄詹姆斯一眼,詹姆斯发现,他的眼睛比之前蓝得更加深邃,仿佛冰冻的湖面。
詹姆斯忽然感到背后一阵阵凉意,半晌,他喃喃地开口了:“听爷爷说,汤姆,你怎么找到这儿哪儿来的?是不是找不到回家的路了?你一妈一妈一呢?能带我去你家玩吗?”
“这房子啊,我早就想来了。可一妈一妈一不允许我一靠近这里。我才不听她的。”说着,汤姆一扭身跳下椅子,朝着詹姆斯奔去,给他来了一个结结实实的拥抱:“爷爷,以后你能给我更多水果软糖吗?我还想和你一起玩儿呢……”
詹姆斯觉得此刻幸福极了,他用颤一抖的双手紧紧搂着汤姆说:“能,能,当然能了。”
“那走吧!快点儿跟上我,我要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一妈一妈一去!快点儿,天黑了就找不到路了!”
汤姆说完,一扭身又钻出了屋,在前面快速奔跑起来。詹姆斯来不及锁门,亦步亦趋吃力地跟在后面,“慢点儿,汤姆!当心别跌倒,当心车辆……”
汤姆绕过主街道,穿过教堂的正门,又绕过一片矮树林,竟转到一片墓地,天越来越黑了,几乎看不清路,只有微弱的月光照着他模糊的小身影,詹姆斯的心也越跳越快,他觉得自己就快找到答案了。汤姆在前面一边跑着,一边还不时回过头冲他做着调皮的鬼脸。
詹姆斯老了,他的脚步明显跟不上小男孩。他看到他钻进了一所冒着白烟的屋子,屋子里还放着音乐,散发出煮肉汤的香味……詹姆斯停下脚步,他透过白色的蕾一丝窗帘向屋里观望:隐约中,他看到屋子里站着一个妇人。只是她的模样完全不像女儿杰西卡,妇人此时正气冲冲地对汤姆嚷着:“你又跑哪儿去了?我在等你吃晚饭!”“我去街角那旧屋子讨糖吃了,一妈一妈一你信吗?真的有个爷爷给我开门诶!”汤姆一边说着,一边翻找起口袋来。“咦,刚才明明在的啊,也许跑太快都掉了!不过那个爷爷答应我会给我更多的糖呢!他就在后面,一会儿就能跟上来。一妈一妈一,我们请他一起吃晚餐好不好?”
“哈哈哈哈,旧屋子……汤姆,小朋友不可以说谎的哦,那座旧屋子根本就没人!跟你说过多少遍了,不要去,当心把鬼招来!快点吃饭吧!”妇人一边说着,一边把一勺热碗豆汤盛到盘子里。
“怎么没人,我去找爷爷!他刚刚明明跟着跑来的!还说要跟我玩,给我糖吃呢!”汤姆撅一起小嘴,推开汤盘,拧身跑出屋。
“爷爷!爷爷!你在哪儿?”他大声喊着。可是空旷的大地上,只有寒风和回声,还有一些树木的枯枝,伸向天空。
詹姆斯呢?他早已经失望地离开了,他边走边回忆着刚才那一幕,隔着窗帘看到墙上的全家福,那里面爷爷模样的老人也并不是他。那个小男孩根本不是他的孙子汤姆。詹姆斯觉得这个万圣节的夜晚真是荒唐极了,他本来就不信鬼魂,从来没信过。人走如灯灭,他在心里嘲弄着自己的愚蠢,一边愤愤地往家的方向走……
月光渐渐地浮上来,他一个人默默地往回走,经过一片墓地时,他感觉到一阵风吹过来,忽然他居然闻到一股熟悉的,刚劲辛辣的,干涩的,充满核桃、烘烤谷物和黑一胡一椒等的味道,他顺着那味道来到一座墓碑前,墓碑躺在泥土里,周围的冻土里隐约还有枯草暗青的颜色,几枚干枯的花儿,应该是墓碑主人的亲人或者朋友献上的,下面的空地上,詹姆斯居然看到一瓶酒——深棕色瓶子,贴着黑色商标的波本威士忌!
詹姆斯的心莫名狂跳起来,他俯下一身去,借着依稀的暗淡的月光,用手抹去墓碑上的灰尘,努力辨认着上面的字:詹姆斯·金长眠于此。底下还有一行小字:还记得我们的约定吗?带你最喜欢的波本威士忌来过了,偏给你加三块冰!你的朋友,白痴杰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