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邓一家灯笼铺做的灯笼,要一锭金子一个。可即便如此,灯笼铺前依旧门庭若市,放眼望去,都是豪门大户的一奴一才们在这里替主子们排队,而他们的主子则在街对面的茶楼里喝茶避暑,都是富家公子哥儿,纨绔子弟们凑在一起的谈资便是吃喝玩乐,最近京城里最新鲜的事情,便是那家新开的青一楼,名叫云雨楼的。
对于云雨楼,公子哥儿们的说法不一,有说是在城西的,有说是在城南的,还有说就在他们府邸旁边,出门左转便是。众说纷纭,公子哥儿们争论得面红耳赤,一旁的茶客们看着新鲜,什么云雨楼,他们听都没有听说过,莫不是瞎编的?有茶客不屑,换来公子哥儿们的冷嘲热讽:“看你那穷酸样,若瞧得见云雨楼才是见了鬼!”
公子哥儿们会心一笑,勾肩搭背,站在窗前向对街眺望:“什么时候才轮到我?好久不见琉璃一娘一子,怪想她的。”
他们口中的琉璃一娘一子,便是一邓一家灯笼铺的老板一娘一。一邓一家灯笼铺的灯笼全靠她一人制作,听说那手艺千百年来无人能及,而她的灯笼之所以要一锭金子一个,其实是有说头的。
传闻,一般的工匠做出的灯笼是死的,而琉璃一娘一子做出的灯笼是活的。这死和活的区分便在于灯笼照出的影儿,一般的灯笼照见寻常景物,不过是人黑夜里一双眼睛,而琉璃一娘一子的灯笼却能照见你心中所见,至于你心中所见的是什么,旁人是不得而知的。所以富家公子们出手阔绰,一锭银子扔出去,买回的是他们心里的那个梦。从前,他们心里的梦各不相同,而现在,他们的梦是琉璃一娘一子。
琉璃一娘一子是个寡一妇,人长得妖娆,脾气却不大好,她的灯笼一人只得买一盏,若想多得,一掷千金她也不稀罕。这些公子哥儿人人都有一盏她的灯笼,却仍日日来此排队,只为着最终得以见上她一面,看她轻一咬红一唇,面露羞愤,骂他们贪得无厌,公子哥儿们可是会痒得心肝儿乱颤呢!
今日,来排队买灯笼的人里有个挺特别的,一身白衣长衫,人长得干净,相貌气质倒也脱俗,茶楼里有人眼尖,认出他便是如今朝堂上的一宠一儿,驸马爷萧落情。萧落情素来深居简出,如今到了这么个热闹地方,已是稀罕,更何况他来的地方是一邓一家灯笼铺,这便让人浮想联翩了,难不成驸马爷心里也有一个难以企及的梦?
萧落情来得算早,此时被伙计毕恭毕敬请进去,无人知晓他与琉璃一娘一子谈了些什么,只知道他再出来时似一身轻松,连脚步都轻快了许多,乘了轿入宫去了。
稀罕!真稀罕!人心里的好奇都被这个行一事低调的驸马爷勾了出来,想知道他神神秘秘的是要做哪门子勾当。
萧落情自是不知道茶楼里的情形,他在宫中呆了一个时辰后便归了家,再没出来。驸马府所在的位置很是僻静,符合萧落情的一性一情。他一径去了书房,嘱咐管事莫要让人来打扰,自己窝在里面看书到夜深人静,待得子时来临,方才将从一邓一家灯笼铺里买的灯笼取了出来。
方看到那盏灯笼,萧落情愣了愣。从表面上看它与普通的纸糊灯笼没什么差别,用一锭金子买这么一盏纸糊灯笼着实有些太过破费了,萧落情还是有些心疼。这盏灯笼真如琉璃一娘一子所说,能照见他的梦么?
按照琉璃一娘一子嘱咐的,萧落情灭了房间里所有灯盏,只灯笼里的蜡烛幽幽亮着,竟是发出青白色的光,映着萧落情的脸,有些消瘦,又有些苍白。
伸手摸上那盏灯笼,说是纸糊的,却触手一温一热柔软,像是摸在人的皮肤上,寂静的书房里忽然传来一声叹息,让萧落情打了个激灵:“谁?”
“萧郎!”有人轻声唤他。
门窗上映出窈窕人影,冲他招手:“萧郎,你去求琉璃一娘一子,不就是为了与我重逢?”
没来由刮起一阵风,房门被吹开,一身红衣的女子提着盏灯笼站在门口望着他,脉脉含情的双瞳,依稀是旧日模样:“萧郎,我来见你。”
原先搁在桌上的灯笼不知何时竟到了红衣女子的手里,萧落情颇有些不可思议:“菩瑶,真的是你?”
女子微笑,冲他招了招手:“我不是你心中的梦么?过来,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萧落情如着了魔般,跟着菩瑶走了出去。驸马府此刻一片漆黑,原先燃着的灯火不知何时早已熄灭,没有巡逻的一奴一才,亦没有看门的士兵,菩瑶带着萧落情一路出了驸马府,凉风凄凄,她的衣袂飘荡,单薄的纱衣,偶尔会搔过萧落情的脸庞,极痒。
明知道不可能却又亦步亦趋跟随,这是他萧落情心中的魔障。
出来才发现外面别有洞天,长长的街道灯火飘渺,青幽幽的光芒映衬着一张张绝美的容颜,满街的红衣女子,素手提着灯笼飘飘然行走,身后无一例外跟着个痴傻的男人。
不远处,一座被云雾缭绕的小楼突然显现,萧落情不记得这里有过这么一座小楼,可由不得他多想,菩瑶已领着他走了过去。小楼牌匾书写“云雨楼”三个大字,让人莫名想起那句“云雨巫山枉断肠”,这里难不成就是京城里新开的青一楼?
萧落情回头,无数红衣女子引着男人们踏入云雨楼中,其中不乏熟悉面孔,同在一朝为官,他与他们还颇有几分一交一情。平时仁义道德,入夜却变得道貌岸然,衣冠禽一兽描述他们倒也恰如其分。萧落情正如此想着,菩瑶却回过头来笑他:“在朝为官,有哪一个当真干净?你敢指天为誓保证自己没有做过一件亏心的事情?”
萧落情愣住,表情有些许尴尬。好在菩瑶并未放在心上,微笑同周围姐妹招呼,那些红色的身影飘然而至,灯火幽幽,艳丽旖旎。这画面太美,萧落情忍不住伫足,却被菩瑶引入楼中,里面热闹欢畅,看得人热血沸腾。
“巫山云雨,一一夜销一魂。他们来云雨楼寻一欢,因着这里有他们的梦。”菩瑶道。
“可这里是青一楼……”萧落情有些落寞:“你不该出现在青一楼……”
记忆里,菩瑶是干净的,如一江一南的烟雨,如小桥下的流水,亦如他养在院中的莲,不染纤尘,她不该穿一身妖娆红衣,亦不该如此妩媚勾魂。干净的菩瑶是他萧落情的,而妩媚的菩瑶却是天下男人的,这让萧落情心里有些醋意,毕竟没有谁愿意和别的男人分享自己的女人。
“若我不出现在这里,你要何时才能见得我?十年?二十年?或是一辈子?”菩瑶指尖滑过他的脸庞:“是你跟琉璃一娘一子说要与我长长久久,可莫要后悔。”
是啊,在一邓一家灯笼铺里那个白昼如同深夜一般漆黑的房间里,萧落情与琉璃一娘一子相对而坐,小声说出自己的梦:“菩瑶与我青梅竹马,我许诺登科后娶她,却不想被皇上钦点为驸马。我想与菩瑶长长久久,求一娘一子圆我的梦。”
他记得烛火映衬下琉璃一娘一子的表情,唇边噙着一丝笑,便去屋后取了盏灯笼来,已是用盒子装好,嘱咐他子夜才能打开。萧落情试想了许多种可能,却从未想过菩瑶当真能站在他的面前,除却身一子有些冰凉,与先时无异。
一定是穿得太过单薄的缘故,云雨楼中处处换歌笑语,萧落情也被感染,上前一步拥住菩瑶,替她暖身。菩瑶低头娇羞一笑,随他一道进了间厢房。
这房间很是漆黑,让萧落情想起了琉璃一娘一子的灯笼铺,菩瑶提着的灯笼就放在了桌上,映着房一中景致,陈设颇有些匠心,可春宵苦短,萧落情哪有心思看这些?他想念菩瑶,想得快发了疯。
窗外无月,四处漆黑一片隐约能见火光,照着红色的身影,却都没有萧落情眼前这个美好。可他眼角的余光总能瞟见桌上的灯笼,一锭金子买来的,亮光似乎也与旁的灯笼不大一样,那层纸越来越像人的皮肤,萧落情甚至能看见上面的纹路,在貌似是眼角的地方,还有一颗小巧的美人痣,而菩瑶的眼角,也有颗一模一样的。
“菩瑶,那……那灯笼……”
没有回答,只身侧传来一声轻笑,萧落情回头,哪里还有菩瑶的影子?倒是那盏灯笼幽幽飘到身畔,灯笼纸上生出一双眼睛来,对他含情而望:“萧郎……”
这是菩瑶的声音!
离得如此之近,萧落情不仅能看到灯笼上的纹路,甚至能感受到它的呼吸,它的五官次第长出,近在咫尺的脸庞俨然是菩瑶的模样。萧落情吓得心惊胆战,挥舞着枕头想把灯笼打掉,却不料听到一声脆响,灯笼上裂了个口子,汩一汩流一出一血来。这竟是一盏用人皮制成的灯笼!
灯笼发出一串银铃般的笑声来:“萧郎,你是怎么对琉璃一娘一子说的?你被皇上钦点为驸马,所以不得不娶了公主负了我,是么?你说我难以承受,所以自我了断了,是么?你既如此舍不得我,又为何会在我进京寻你那晚扒去了我的皮,日日带在身旁?我竟糊涂了,你究竟是一爱一我太深,还是望我不得好死?”
“这样你就永远在我身边了……”萧落情喃喃着,仿佛看到那晚菩瑶惊惧倒地的面容,他执刀的手一温一柔,割下那层皮时宛如抚一摸,他心中认为菩瑶是感觉不到疼痛的。菩瑶的皮囊轻薄,薄得可以装进他随身的荷包,可这样终不是办法。他因一时贪念富贵荣华失手杀了青梅竹马,却又立刻后悔,公主虽然貌美,却不及菩瑶三分。他想念活生生的菩瑶,发疯了一般想念,听说琉璃一娘一子做的灯笼能照见人心中的梦,所以他便请求琉璃一娘一子,让他再看一眼菩瑶,让他二人长长久久。可荷包中的皮囊是如何被琉璃一娘一子取去糊了灯笼的?他不知道。
菩瑶的脸靠上他的胸口:“既然如此,我们便在一起,长长久久。”
萧落情不知自己是如何死去的,待他反应过来时,魂魄已成为灯芯,燃一烧出炽一热的火苗。他的皮囊糊在灯笼上,与菩瑶的紧紧相贴,都是那么轻薄透明,就像他们的生命,若称一称,不值一钱重,却要一锭黄金来换。
“吱呀”一声,门开了,有双素手提起灯笼,轻轻一笑:“你二人可是得偿所愿了。那么,我也该取回我的东西。”
她采下烛火,吞一入口中,光亮映着她的眉眼,一颦一笑,分外妖娆。她便是所有男人心中的那个梦——琉璃一娘一子。
这样深沉而不见星月的夜,大街小巷飘来星星点点的光,是一个个红衣女子执灯而行,薄纱曳地,发出诱人的声响。她们个个有着勾魂摄魄的容颜,所以能引得身后的男子痴傻相随。他们要去往的地方叫做云雨楼,只在夜间出现,是消遣的好去处。那时的他们眼中被欲一望燃一烧,自然不知道引他们的女子实为手中灯笼所化,而糊着灯笼的那层纸,便是她们艳丽的好皮囊。他们夜夜春宵,终有一日欲一望盈一满整颗心脏,便是成熟之际,他们的魂魄化为灯芯,会有人来吸食。
琉璃一娘一子,以女子皮囊制灯笼,诱男子上钩,吸食他们的魂魄,换自己永生。这便是一邓一家灯笼铺一盏灯笼值得一锭金子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