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着大雪的天,路上少有行人,少女穿着夹袄站在结满冰霜的树下冷得发一抖。
等了片刻,有个撑伞的人影走近了。青年男子着黑色衣衫,愈发衬得白皙肌肤几乎与冰雪同色,眉目轮廓鲜明深刻,透出与年纪不符的鬼魅之气来。
然而少女见了他却一脸欣喜,顾不得自己嘴唇发紫,急忙把怀里的暖炉递给他,嘴里发出“啊、啊”的音节,指了指他单薄的衣衫,目光透出关切责备的神色。
“我不冷。”青年将手炉还她,“近日大雪,城中又有怪鸟食人,你这样跑出来实在叫我担心。”
他顿了顿,从袖中取出一支形状古怪的药材,笑盈盈道:“这是第十九支了,虽然味道难受些,你有好好服药么?”
那药材状似荷叶,却呈暗灰色,根一茎一竟是猩红,仿佛随时会渗出一温一热的血色汁液来。
少女点点头,神情一温一顺。
“这里太冷,别总站着,我回去为你煎药。”青年给她撑着伞,“我家传的药材最灵验不过,这一味药喝下去,你兴许便可以开口说话了,阿冉,你欢喜吗?”
阿冉再次点头,抿起嘴,唇边的笑容很快被凛冽的寒风掩去了。
少女阿冉天生是个哑巴,在家中做些粗活儿,父母在半年前双亡,日子过得更是窘迫。
直到在五个月前,她遇到了这个容色苍白,衣衫华丽的青年。
青年不嫌弃她不会说话,反而常来看她,后来还带着药材,说是上古的方子,要为她治好哑巴病。
那阵子城中每到夜晚便会有白色的怪鸟出没,专食人肉,阿冉的父母便因此而死。百姓人心惶惶,阿冉吓得整夜睡不着,青年的善意很快被接受。
她依赖他,倾慕他,迷恋他。
屋子里暖洋洋的,冒着热气的药碗端在她眼前,阿冉又嗅到了熟悉的血腥味,不由皱了眉头,露出怯怯的神色。
青年见她如此,轻声哄道:“你不是一直想开口说话吗?现在只剩最后一支药材,你若不喜欢,丢一了便是,没有关系。”
少女目光微微一颤,终是闭了眼,将红褐色的药汤一饮而尽。
碗底剩着一支血红色的根一茎一,阿冉咽了口唾沫,一点一点吃了下去。
根一茎一极软,浓一稠的红色汁液溅上她的唇角,青年用手帕擦一拭干净,却见阿冉的神情因为药物的怪味而扭曲,手指紧紧攥着他绣着暗花的袖口。
少女努力平复着味觉的不适和声带的生涩感,良久,她沙哑的嗓音唤出他的名字:
“好苦啊……言深。”
食人怪鸟的一陰一云仍然笼罩在这个小小的城中,阿冉求着言深一起搬离了这个令人恐惧的地方,在一处山清水秀的无人之地隐居了起来。
与从前一温一文静默的少女不同,失语痊愈之后的阿冉最一爱一围着言深问东问西,而言深却在这闲云野鹤的日复一日中,逐渐虚弱下去。
“原以为这里清净,却不想这深山里的日子实在无趣,我们回去好不好?”
“今日去摘野果的时候险些被毒蛇咬伤……你也不关心我。”
“太寂寞了,从前你还会冲我笑,现在怎的一点表情也没有?”
“你的家乡在哪里?你有父母吗?你为什么从来都不和我说这些?”
“无趣透了,为什么命运让我能够开口讲话,却不给我热闹的生活?”
阿冉的声音响在狭小的屋子里,言深躺在榻上,无可避免地流露出一丝厌倦的神色。
日子很快又划过几天,阿冉终于决定结束隐居,言深虚弱之色更甚,阿冉便替他收拾旧时的衣衫,好尽快离开这里。
她的手触及一件灰色的袍子,紧接着,一根轻柔的羽一毛一落了下来。
阿冉下意识俯身拾起,却在看清那羽一毛一花纹的一刻如遭雷击!
她永远不会忘记那天深夜,她藏在柴房的门后,食人的怪鸟是如何啄碎了爹一娘一的头颅和身一体,鲜血混着腥臭,满屋子都是……
言深抬起眼,看阿冉将那根羽一毛一递到自己跟前,咄咄一逼一人:“吃掉我爹一娘一的城中怪鸟的羽一毛一,怎么会藏在你的衣裳里?”
言深闭上眼,神色一冷:“阿冉,我真厌恶这样的你。”
无论在何处,有人群的地方就有流言。
善意的、恶意的、好奇的、真实的、虚构的……而言深,便是流言化出的一精一怪,带着诡鸟四处觅食,诡鸟食人,城中的人便不断死去。
阿冉的脸色惨白,她想起了自己吃的那古怪药材中浓厚的血腥味:“你给我吃的药……是人血饲养的吗?”
“哈?”言深笑了出来,狭长的眸中闪着恶意的光,“人血?你把我的血荷想得太廉价了。”
“那是我的食物——我是言语生出的妖,我的食物当然是人的舌头了。”他看着阿冉,缓缓道,“当时我的诡鸟杀了一对夫妇,他们正因为哑巴女儿的没用而抱怨争吵——我便用他们的舌头做成一支血荷送给了他们的哑巴女儿……阿冉,你觉得味道如何?”
阿冉想起了药材血红的根,咬下去极软,渗出粘一稠的汁液……原来竟是人的舌头!是她亲生爹一娘一的……
她跪在地上干呕,眼泪涌一出来,哭声破碎。
言深看着他,失望飞快掠过眼底。
言深极厌恶人的言语,他认为这代表争吵与是非,可诡鸟食人,取得人舌奉与自己,故而他又不得不穿梭于人群的言语之中,并以此生存。
初见阿冉时,她只看了一眼满地的惨剧便吓得背过身去,没有发现他,少女小小的身躯缩在柴房的角落,因为恐惧浑身发一抖,却无法说话。
他喜欢这个沉默的姑一娘一,和她在一起,他不必受人言聒噪,她的一温一柔沉默令他欢喜。因此当他知道她最大的愿望便是治好先天失语,即便心有犹豫,言深还是帮了她一把。
“可你令我失望,阿冉。”他居高临下道,“你到底还是喋喋不休,你和别人也没什么两样。”
言深跟随阿冉来此隐居,作为代价已经有几个月不曾进食,虚弱地无法下地——他必须吃新鲜的人舌,此地偏远,诡鸟带来的舌头在路上就会腐烂。
他自以为付出了这么多,但阿冉并没有带给他想要的安静生活。
“不要哭,阿冉。”言深俯身擦去她的泪水,语气轻柔,“吃掉你的舌头,我便有力气走下山,一起去城中好么?”
“没有言语,我如何表达对你的心意呢?你从人言中化生,言语的美妙与一温一柔,应该比我更清楚!”阿冉惊恐地睁大眼睛,一遍遍唤着他的名字,“言深,言深!”
“是啊……言语明明这么美好,可你们却总让它成为令人不悦的东西。你也曾一温一柔待我,可现在我只听到你无尽的抱怨;你的爹一娘一也曾经恩一爱一,却因为残疾的你而争吵不休,可见人言的可怕比起它的好处要多得多。”
“言深……”
“拔舌而已,可能会有点疼,但有我在,我喜欢你,不会让你死的。”青年摇了摇头,忽地一笑,冰凉的手卡住了她的下颌,“阿冉,我还是觉得,你失语的时候比较惹人怜一爱一。”
修长的手指伸进阿冉喉咙,她睁大眼,只能发出单调的音节,这神情让言深想起了初见时令自己倾心的惊恐却沉默的小女孩。
“嘘……”血顺着他的手指流下,鸟羽从阿冉手中无力飘落,眉目端丽的青年一温一柔道,“阿冉,不要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