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时节,一江一邑城。这日深夜,城东方向忽然燃起冲天大火,眨眼间便将夜空映照得如同白昼。
起火的房子,是举人秦子枫家。随着撕心裂肺的哭喊声起,只见一个披头散发的年轻女子跌跌撞撞地扑向火舌翻卷的正房。
这个女人是秦子枫的妻子巧一娘一。救火的众人见状不妙,忙拽住了她:“回来!你不要命了?”
“放开我,我相公还在里面呢!”巧一娘一拼命挣脱,纵身就往火海里闯。这时,墙体已被烧裂,轰然倒塌。眼瞅就要砸中巧一娘一,有个年轻小伙子飞一般奔来,抱住巧一娘一就地一滚,侥幸躲过了死劫。
舍命救下巧一娘一的,是哑牛。哑牛是秦母生前收养的弃儿,和秦子枫一起长大,小伙子身一体壮实,却不会说话。
拼死拦下巧一娘一,哑牛“啊啊”作声,一个劲地比比画画。巧一娘一心如刀割,泣不成声地说:“相公读书读得太累,不小心碰翻油灯失了火。灾难临头,相公原本能逃生,可为了救我,还是冲进了卧房。相公刚把我推出窗,房梁就垮了下来。哑牛,让我去死吧,是我害了相公啊。若非我睡得沉,相公也不会出事……”
众乡民听得心酸,连声嘘叹。这秦子枫从15岁起便参加乡试,立志博取功名。只可惜造化弄人,十年寒窗竟落得如此下场。
天色放亮,左邻右舍帮着清理废墟,一挖出那具焦如木炭的一尸一体,巧一娘一只觉眼前一黑,昏厥过去。不知过了多久,巧一娘一突然被噩梦惊醒,刚睁开眼,就看到了城内有名的地痞冯七那张贪婪、丑陋的刀条脸!
只见冯七如饿狼般紧盯着她的胸口,涎水横流:“小一娘一子,从今往后你就要守寡苦熬活遭罪,倒不如从了我,日日逍遥快活——”
“闭上你的狗嘴,我巧一娘一决不会做那等龌龊事!”巧一娘一打断冯七,破口痛骂。冯七一听,恶狠狠地将她推倒在地:“你想做贞洁烈妇,老子偏不让你做!”说着便丧心病狂地撕烂她的麻衣孝服,扑了上去。
“咚”,冯七趴下了,如挨了刀的死猪,重重压在巧一娘一的身上一动不动。
又是哑牛及时到场,抡圆木棍打倒了冯七。巧一娘一吃力坐起,一把抢过木棍,含糊不清地催促哑牛赶紧走,以免被官府抓进大牢问罪。可不待哑牛转身,冯七又摇摇晃晃爬起,霍地掏出尖刀扎向哑牛的肚腹。巧一娘一“噗”地啐出口血痰,高举木棍狠狠砸下:“丧尽天良的畜生,我打死你,打死你!”
等族长听闻消息,匆匆赶至,踏进灵堂一瞧,登时吓得目瞪口呆——巧一娘一的脸上、手上满是血迹,而冯七则被打得宛如血葫芦,蜷缩成一一团一,只剩下出的气,没了进的气。
乡民急忙找来郎中,对冯七一通诊治。结果是人没死,却跟死了没两样,颅骨塌陷变成了活死人。
约摸半个时辰后,几个官差闯进灵堂,给巧一娘一上了枷锁押往县衙。临行前,巧一娘一双膝一沉,“扑通”跪倒在地:“大叔大婶,巧一娘一求求你们,到时一定要把我和相公葬在一起!”
就在众乡民扼腕叹息时,却得知巧一娘一不仅没被治罪,还由地方士绅和族长、保甲长公举为节妇烈女,县府已将文书材料呈送礼部,不日即会对巧一娘一进行表彰嘉奖。
那日,巧一娘一被押进县衙,咬破十根手指写出了事情经过。巧一娘一边写边哭,泪如雨下,血书遍地。写到最后,她突然破涕为笑,仰天悲呼:“相公,我们很快就将一团一聚了。”喊声未落,人已跳起,一头撞向墙壁。
这一幕,着实令知县既震惊又钦佩,暗叫“好一个贞洁烈妇”。时下,朝廷正大力推行程朱理学,存天理,灭人欲,从京师到州县,再到荒僻乡郊,一座座节孝祠、大牌坊如雨后春笋般拔地而起。获此殊荣者,每年发放三十两“坊银”,节烈事迹特别突出的,当朝天子还会亲自作诗褒奖,并赏赐匾额绸缎,节妇烈女的名字也会列入正史和地方志。
再一调查,那冯七竟是个吃喝嫖赌、追瘸子骂哑巴,无所不为的混账主儿,且试图在灵堂内施暴,可谓丧尽天良,理应遭此报应。
知县大人“啪”地一拍惊堂木结了案:“巧一娘一杀凶乃为民除害,可敬可佩;冯七恶行累累,那一口气也别留了,判绞立决,即刻呈请大理寺审批!”
与此同时,一队官差敲锣打鼓、护送巧一娘一回了一江一邑城。可茅屋尽毁,灵堂已撤,该去哪儿栖身?巧一娘一正自犯愁,族长带着数十身强力壮的乡民到了——知县大人有令,马上在秦家原址修建两进上好房屋。短短七八天,巧一娘一便住进了宽敞明亮的新房。入住当日,礼部也送来一份大礼,是块足有两人高的泰山石,上面镌刻着由天子亲笔题写的四个龙飞凤舞的大字:“贞如金石”。一时间,巧一娘一名扬一江一邑,成为人人传颂、效仿的楷模。
这天深夜,巧一娘一刚想歇息,忽听门外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碎响。
夜半三更,会是谁?巧一娘一强按着心慌正欲查看,顿见门板“咣当”洞一开,一个身材壮实的蒙面人疾步闯进。巧一娘一吓坏了,张口要喊,蒙面人已捂住了她的嘴巴。
他身上散发出的气味,非常熟悉,是哑牛。巧一娘一用力挣开对方,涨红着脸打手势:“哑牛,你想干什么?”
谁知哑牛蒙在蒙面下的嘴巴竟然动了,发出了一陰一冷的声音:“你知道贞洁烈妇的至高荣耀是什么吗?”
巧一娘一不解地摇摇头:“是什么?”哑牛似是从牙缝里挤出了一个字:“死!”
在当时,以身殉节是节妇的最高荣耀。死后不但官府捐建的房产会留给儿孙,世代相传,还会得到一笔相当丰厚的丧葬费和抚恤金。
可是,秦子枫既无兄弟,也无子嗣,这笔银子断然不会落入一个没名没分的哑仆手中。哑牛如此做,究竟是何居心?巧一娘一慌得六神无主,哑牛已掏出一只小瓶,捏住了她的下巴:“喝下它,你就会夺回节妇的风头,名垂青史!”
是毒药!巧一娘一拼力反抗,可她哪是哑牛的对手?眼睁睁地看着整瓶毒药被灌进喉咙,巧一娘一顿觉头重脚轻,瘫坐倒地。
哑牛又取出一根绳索搭上房梁,干净利落地系了个死结。
“巧一娘一,真难为你为我置下如此丰厚的家产。”随着哈哈大笑声钻进耳鼓,巧一娘一恍惚瞅见了一个无比熟悉的身影——是相公秦子枫背手走进了屋子!哑牛的嘴巴是在动,可发出声的是秦子枫,他们两人在演双簧。
惊愕之中,秦子枫拍拍她日渐憔悴的脸蛋儿,接着说道:“别人说,我不是读书的料,我偏要走通这条路。有了你的抚恤金,我就能打点关系,再加上你一江一邑城最美节妇的名号佐助,哈哈,今年春闱,我定能顺利过关,平步青云。”
听着秦子枫的话,巧一娘一欲哭无泪——秦子枫娶她,看中的只是她的人品,意在顺应时局演一出名利双收的好戏。那场大火是秦子枫故意制造的,他和哑牛早就在书房里挖好了逃生暗道,而葬身火海的一尸一体,是他从荒野里寻来的无主饿殍。
秦子枫太了解巧一娘一的秉一性一,便安排哑牛盯着她,关键时候出手相救;冯七溜进灵堂,也是秦子枫设的套。秦子枫要在外隐藏一年半载,需要银子,就和冯七达成协议,要把巧一娘一让给他。冯七兴奋过头,不想等待他的却是哑牛的闷棍。打死他,既不用还银子,还能成全巧一娘一的美名。
今夜,是整个计划的最后一步:让巧一娘一“自缢殉节”。等官府颁发表彰令,他就会“死而复生”,哭得一塌糊涂去报官:那日,我没被烧死,但被柴烟熏坏脑子,稀里糊涂跑出城,栽进了河里。万幸命不该绝,被一游方郎中所救,直到前几日才痊愈。哪承想,夫妻还没来得及一团一聚,就已一陰一一陽一相隔。至于废墟中的一尸一体,有可能是家养的笨狗。巧一娘一这个典型是县府树起来的,是得到天子首肯的政绩,地方自然不会深究,抬手打自己的嘴巴子。换言之,巧一娘一所获恩赐均将由秦子枫继承。
“哑牛,还愣着干吗?好戏该收场了!”
哑牛目露狠光,“啊啊”大叫着动了手……
当夜,一江一邑城内,巧一娘一家又燃起一场熊熊大火。次日,官差在烧得面目全非的闺房里找到了一具半截残一尸一。接下来,知县大人向礼部呈送了节妇巧一娘一贞如金石、自一杀殉情的奏章,字字句句感人肺腑,催人泪下,就连当朝天子也听得神情凄切,颁旨重奖:封一江一邑城人氏巧一娘一为大宋最美节妇,建大牌坊,春秋致祭。
当一江一邑城的文人一騷一客纷纷为巧一娘一写诗作赋、歌功颂德之际,在数百里外的一座不知名的小山村里,一对夫妻正忙忙活活地搭建草房。男子虽累得满头是汗,却乐得合不拢嘴。女人递上锦帕,打着手势问道:“哑牛,你笑什么?”
这个男子,确是秦家当年收养的弃婴哑牛。救命大恩,不能不报,他便帮秦子枫挖了地道。在灵堂内,巧一娘一抢走木棍,舍命相救,恰是此举感动了本就心存内疚的他。于是,他决定让巧一娘一看清秦子枫的卑鄙伎俩,并在好戏收场时扑向秦子枫,套住他的脖颈悬上了房梁。
哑牛笑得更欢,比比画画:“你真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