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错位
潇潇睁开眼,熟悉的一床一,熟悉的脸,她弯起唇角,努力地对最亲的人露出笑容。
是她不懂事,不顾小夏的劝说,非要去探那才刚结冰不久的湖面。一江一南的冰向来单薄,湖面的冰看似结实,实际一触即碎,她穿的鞋又不防滑,一个不稳便跌入了湖中,冰冷刺骨的水直直往她周遭涌来,她都来不及叫唤,便在晕头转向中失去了知觉。
中间是长长的梦境,梦境里有一条河,她站在河的一边,姐姐暮雨站在另一边。姐姐掩面而泣,哭得很是伤心,她很着急,想过去安慰姐姐,可不知为什么,她想尽了各种办法,始终没法到达彼岸。
姐姐一直在哭,可她却无计可施。正急火攻心,潇潇醒了,原来只是一场梦境,爹爹、一娘一亲,还有姐夫,都在呢。
姐夫?蓦地,潇潇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自己还未出阁,姐夫怎能进入自己的闺房?不对,这也不是她的闺房,是姐姐的!
见潇潇醒了,一娘一亲哭得厉害:“醒了就好,醒了就好啊……”而从小教导她和姐姐礼仪的爹爹,竟是一副如释重负的样子,拍拍一娘一亲的手宽慰她,丝毫没觉得姐夫此时不合适在场。
正百思不得其解之时,表情激动的姐夫一把抓住潇潇的手,哽咽着道:“一娘一子,你可真的吓死我了。你昏迷的这些天,我真是生不如死啊……”
一娘一子?姐夫的一娘一子不应该是姐姐吗?程夫人似乎觉察到了潇潇的不对劲儿,泪也不流了,试探着问:“暮雨,怎么了,是不是哪里还疼,还是饿了?”
潇潇猛地睁大眼睛,为什么一娘一亲叫她“暮雨”?那是姐姐的名字啊。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何一觉醒来,她就变成了姐姐!
二、真相
这样的事,她不能跟爹爹和一娘一亲说,对于姐夫的亲近,她也只能以各种借口躲避。身一体一天天好转,可潇潇心里的恐惧却一天天加深,要是姐姐再也回不来了,而她也回不去了,那该怎么办?
一个晴朗的日子,潇潇趁着婢女打盹,偷偷地出了院子,来到自己曾经居住的兰苑。
嫩黄色的迎春花已经开了,在绿叶间轻轻摇曳,这是她最喜欢的颜色,最喜欢的花。推开门,一切依旧,仿佛她从未离开。
门外传来犬吠声,潇潇小跑出去,门口站着一只胖成球的白一毛一小狗,潇潇蹲下一身,笑着朝它张开手:“汤圆,来,姐姐抱抱!”
汤圆却“呜呜”叫了几声,有些害怕地往后退了退。
潇潇纳闷,汤圆最喜欢的就是她了,她走到哪儿,它就跟到哪儿,今天这是怎么了?忽然她想到自己现在是姐姐的样子。姐姐曾经被汤圆吓到过,汤圆从此就不敢再亲近姐姐了。
潇潇想了下,拿了汤圆最喜欢的一毛一球,逗汤圆玩。汤圆挣扎了一番后,耐不住一毛一球的诱一惑,终于如潇潇所愿,呼哧呼哧地绕着一毛一球跑。潇潇开心地笑了起来。
一人一狗正玩得起劲,门口却传来了惊呼声,原来是侍女小夏,她磕磕巴巴地说:“大小一姐,您……您不能跟汤圆玩啊。”
潇潇奇怪地看着她,问:“为什么?”
小夏也愣了,好一会儿才说:“您一碰汤圆,身上就会起红点。”
潇潇狐疑地捋起袖子,说:“没有啊。”
小夏睁着圆圆的眼睛,一副活见了鬼的样子,大小一姐和二小一姐是孪生姐妹,本就长得极像,只是大小一姐文静,二小一姐活泼。但此刻面前的大小一姐,却和二小一姐一模一样!
潇潇缩回手,试探着问:“二小一姐又去哪位小一姐家玩了?”
小夏几乎是目瞪口呆了,盯着潇潇看了好久,讷讷地轻声说:“二小一姐去世了……”
潇潇一惊,手中的一毛一球掉在地上,滚出去好远。
三、艰难抉择
潇潇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姐姐的住处的。原来自己早已经是个死人了,可她却怎么都想不起来,自己是怎么死的,她只是不小心掉进水里,不是吗?
她贪玩,跟个男孩子一样,总是偷偷溜出去,回来时也不小心,常常被爹爹发现。爹爹脾气大,一动怒就要用家法。一娘一亲劝不住,幸好还有姐姐,总是跟爹爹之乎者也地绕一圈,爹爹被绕晕了,一扔家法棒,气呼一呼地走了。她调皮地朝姐姐吐吐舌头,姐姐无奈地看看她,也不说什么。
从小一便是姐姐护她周全,可现在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她死了,甚至还连累了姐姐……
想了几日,潇潇对姐夫说,想去近郊的澄心寺烧香还愿。徐兰溪一口便答应了,只是他坚持要陪潇潇一起去,无论潇潇怎么说,都不肯松口。潇潇见此,也只能罢了。
次日,两人来到澄心寺。烧完香后,潇潇跟徐兰溪说,有些女儿家的心愿想单独去问问明镜大师。徐兰溪便带着她来到寺后禅房,拜访明镜大师。
明镜大师是澄心寺主持,也是远近闻名的的得道高僧,据说有天眼,能见到常人见不到之物,懂常人不懂之事。
徐兰溪站在禅房外,潇潇一关上门,便跪在明镜大师面前,仔细叙述了近期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奇事,希望明镜大师指点迷津,让姐姐赶紧归来。
明镜大师听完,也是吃了一惊,虽说这事有违常理,但出家之人慈悲为怀,明镜大师见潇潇凄楚的样子,便应了潇潇所求,细细推算了一番。算完,他皱着眉道:“贫僧的推算,不知为何跟施主所言并不相符,至于哪里对不上,贫僧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潇潇问:“那大师算出了我姐姐的魂魄在哪里吗?”
明镜大师答:“还在施主府中。”
潇潇心中一喜,继续问:“那如何才能让姐姐回来?”
明镜大师叹了一口气,道:“六道轮回,一具肉一身一个魂魄,皆是一一对应,若是已经对应好,那一具肉一身是无法承载第二个魂魄的。”
换言之,潇潇的魂魄占据了姐姐暮雨的肉一身,暮雨的魂魄自然就只能游荡在天地之间,不得归处了,除非潇潇魂魄离开,暮云的魂魄才能归来。
这是一个两难的选择:挽回了暮雨,便要牺牲现在的潇潇;维持现状,则暮雨就无辜牺牲了。
四、心结
回来的路上,潇潇低着头一言不发。徐兰溪看在眼里,颇为心疼,宽慰道:“方才我在禅寺外面,听到你又提及了二妹,事情过去这么久了,你这心结也该放下了。”
潇潇抬起头,问:“我对二妹有什么心结?”
徐兰溪以为潇潇在说反话,苦笑道:“你呀,心眼小又嘴硬,那时候,我常带二妹出去玩,谁知你却因此一胡一思乱想,本是想借花献佛讨你欢心,可你却以为我跟二妹有私情。我徐兰溪对天发誓,今生今世心里只有一娘一子你一人!”
潇潇呆呆地看着徐兰溪,连他抓住了自己的手也不曾察觉。
那时候,徐兰溪常来家中找爹爹探讨学问之事,机缘巧合结识了她们姐妹二人。
和不学无术的自己不同,姐姐暮雨琴棋书画样样一精一通,是远近闻名的才女,两人常常争执古今之事,争执来争执去,倒争执出了一些郎情妾意。
如此一番,徐兰溪来程家走动得更加勤快了。徐兰溪长得好,一性一子也好,潇潇总让他带自己出去玩,他也不拒绝,如今想来,那时候姐姐对自己确实是有些冷淡的。而自己呢,少女情怀,即使粗枝大叶如她,也总是有的。
徐兰溪摸了摸潇潇的头,道:“你呀,心思太重。不管如何,二妹已经不在了,人总要往前看的,你留着二妹的所有东西,有好吃的好玩的,也都会给二妹准备一份,就像她还在世一般,甚至连做梦,也时常梦到她。你觉得愧疚,可是二妹的死只是意外,你又何必都往自己身上揽呢?”
“二妹的死,与我无关?”潇潇的脑子有些蒙了。
徐兰溪拍拍她的肩膀,柔声道:“二妹掉水里是意外,你又不识水一性一,即使跳下去救她,也于事无补。二妹在天之灵,也不希望你一直为此事耿耿于怀。”
虽然徐兰溪讲得很是委婉,但潇潇听出了几分意味,自己的死,应该也有个故事。也许,她应该在这世上多留一些时候,把一切都弄明白了再去寻回自己的肉一体。
回到家中,翻阅了很多姐姐的遗物,事情慢慢明朗了起来。
原来,姐姐并不是她曾认为的那个一温一柔、关心自己的姐姐。姐姐嫉妒自己的活泼外向,嫉妒自己装疯卖傻缠着徐兰溪。
曾有一次,她借着自己长得跟姐姐像,穿上姐姐的衣服去逗徐兰溪,徐兰溪竟也没发觉,跟她诉说了好大一通衷肠,这事被姐姐看到,当时就沉了脸。也是从那时开始,姐姐对她不单单是冷漠,甚至是怀有敌意的!
而那次意外,也并不是像姐夫说的那么简单。汤圆贪玩,跑到初结冰的河面,自己去追它,冰薄易碎,她掉到了冰水中。那时候,姐姐就站在身后,她向姐姐呼救,可姐姐只是呆呆地站着,不动也不叫,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沉入水底。
原来,自己的魂魄归来,不是一陰一差一陽一错,而是自己一陽一寿未尽,老天让自己归来的!
潇潇坐在繁花如雪的院落中,脸上露出诡异的笑容,既然现在身一子是自己的,那么就这样下去也挺好的,有爹爹一娘一亲的疼一爱一,有徐兰溪的怜惜,为什么还要找回那个恶毒的女子呢?
五、一声长叹
春意越来越浓,伴随缠一绵不断的春雨,清明到了。
潇潇本不愿去的,可无论怎么推托,爹爹一娘一亲也坚持让她一起去坟上祭拜死去的“潇潇”。
站在自己的坟前,潇潇忽然有种异样的感觉,总觉得自己的魂魄会离开姐姐暮雨的肉一体,飞入面前的青冢之下,与自己可能已经腐烂的肉一体合二而一。
潇潇迅速地消瘦了下去,大夫看了一轮又一轮,都诊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说是心病。爹爹长叹不止,一娘一亲日夜流泪,徐兰溪抱着骨瘦如柴的潇潇,不知如何是好。
潇潇也觉得不能再这么下去了,于是,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她强撑着身一子,来到“潇潇”的坟前。
她开始挖自己的坟,虽然很吃力,却有一股异样的勇气在支撑着她——只要自己的肉一体消失了,自己的魂魄就不会找这具肉一体了,她就能永远占据姐姐暮雨的肉一体,以姐姐的身份活下去!
也不知挖了多久,终于,铁锹碰到了硬一物!潇潇大笑起来,扔掉铁锹,跪在地上用手刨开泥土。
一具小小的棺木慢慢露了出来。因年代久远,棺板已腐朽了大半,潇潇一使劲,便掀一开了棺盖。借着银白色的月光,她看清了棺中躺着的人的样子。里面,躺着一具早已腐烂的一尸一体,穿着暗一红的小小的衣服,头颅小小的,身一子也小小的,是一个三四岁的孩子。
潇潇怔怔地看着棺中的一尸一体,狰狞的脸慢慢恢复了原样。
怎么会这样?
夜凉如水,潇潇禁不住打了个寒战。她站起身来,摇摇晃晃地往回走,没走两步,她腿一软,便掉入了无尽的黑暗中……
六、走出梦境
无边无际的黑暗,潇潇跑啊跑,边跑边大声喊着:“爹爹!一娘一亲!姐姐!”可是没人回应,跑得累了,她跪在地上哭,突然,四周的黑暗慢慢散去,她的面前出现了一条河。
河的对岸有一个三四岁的小女孩,穿着红色的衣服,粉雕玉琢般煞是可一爱一。小女孩追着小狗跑,跑到结冰的河面上,冰碎了,小女孩掉到了窟窿里。潇潇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可她想喊却喊不出声,想动却动不了。
小女孩扑腾了几下,慢慢沉了下去。水面又恢复了平静。潇潇突然发现,河对岸还站着一个女孩子,穿着嫩绿色的衣服,呆呆看着方才的一切,粉雕玉琢的脸跟刚刚掉到河里的女孩一模一样。
潇潇呆住了。
她认得那个穿绿衣服的小女孩,那是幼时的暮雨,那是——曾经的自己。
潇潇,早在很多年前便溺水而亡了。她不是潇潇,她是暮雨。一重一重的梦境,终于在暮雨认出自己的时候,烟消云散了。
日子慢慢悠悠地过去,暮雨终于能起一床一走动了。
一陽一春三月,杨柳飞烟,小夏扶着暮雨来到兰苑。从小到大,只要她有的东西,都会在兰苑中准备一份,好像潇潇一直在她身边,同她一起长大一般,甚至她不能碰的狗,也养了一只在兰苑。
“潇潇,我很羡慕你呢。”暮雨轻声地说,鼻子一酸,眼泪便落了下来。
半年多前,城中遭遇流民起义,除她与小夏因去山上看潇潇幸免于难,家中所有人皆死于流民刀下。暮雨处理完丧事,大病了一场。
她幻想自己成了潇潇,只有那个很早便离世的妹妹,可以跟爹爹一娘一亲还有兰溪在一起,一直都不分开了。
潇潇和她最亲的人,在另一个世界里,会永远幸福安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