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治年间,扬州府安宜县有个李三一娘一,早年丧夫,可她为了儿子小一毛一一直没有再嫁。转眼的工夫,红颜褪去青丝变白发,小一毛一也长大成一人了,三一娘一喜滋滋地想:这苦日子算是熬到头了。
这天,正逢镇上集日。三一娘一早上起来,觉得额头有点烫,可能是昨夜淋了点冷雨所致,便叫来小一毛一,从箱子底翻出一点碎银递过去说:“小一毛一,一娘一身一子不舒服,实在行不得路,你代一娘一跑一趟,到集上抓几只猪娃回来。”小一毛一答应一声:“行!一娘一,你歇着,我去了。”
谁知三一娘一一直等到日头落,也不见儿子回来。小一毛一这是怎么了?三一娘一心里一时间七上八下起来,有心出去找,双脚却像踩在棉花上一样,哪里迈得动步子?眼看天黑了下来,然后是漫漫长夜,小一毛一依旧没有回来,三一娘一更是急得未曾合一下眼皮,一颗心就像在油里煎着似的。
天刚亮,忽然家里跑进一个人来,却是邻居赵二哥。只见那赵二哥满脸惊慌地喊道:“三一娘一、三一娘一,不好了!你知道小一毛一一天一一夜没回来是干什么去了?他是跟鬼伸手赌钱去了,把买猪娃的钱输了个一精一光。后来小一毛一想翻本,借了鬼伸手的银子再赌,结果欠下一屁一股赌债,现在人被鬼伸手扣下了!”
三一娘一一听这话,头上就像炸了一个响雷,心都快震碎了,晃了几晃差点儿晕倒。好不容易回过神来,她一把抓住赵二哥的袖子,喉咙立时哑了,问:“那鬼伸手是什么人?他扣住小一毛一想干什么?”
赵二哥跺脚叹了一口气,说:“小一毛一真糊涂啊!谁不知那鬼伸手是十里八乡最有名的赌鬼?每逢集日,他知道这时候大伙腰包里或多或少总有些银子,便开设赌场专门哄人聚赌,参赌者往往是十赌九输。你家小一毛一不用说,肯定也是着了他的道了。至于他扣下小一毛一嘛……我也不敢瞒三一娘一,他已放出话了,今天天黑之前拿银子赎人,否则剁掉小一毛一的两根手指头抵债!三一娘一,你快想想办法吧,这鬼伸手可是个心狠手辣、说得出做得出的狠角儿!”
三一娘一直感到天旋地转,一下子瘫倒了。小一毛一拿去买猪娃的银子是家里的全部钱财,是她一年到头三更睡五更起辛苦劳作、省吃俭用好不容易积攒下来的,现在又哪里拿得出半文钱?
坐在地上喘一息了片刻,三一娘一定定心神、拢拢头发站了起来,然后大踏步往镇上赶去。为了儿子,她的病似乎一下子都好了。
三一娘一到了镇上只略一打听就找到了鬼伸手的家,只见大大的青砖灰瓦四合院看上去颇为气派,数十间房内还不时传出掷骰子、洗麻将和众人的吆喝声。一个管事的问三一娘一找谁,三一娘一毫不含糊,说:“我是小一毛一的一娘一,我找鬼伸手。”
不大工夫,一个人右手背着,左手托着个小茶壶走了出来。只见那人一颗光头像浸了桐油的老葫芦一样油光锃亮,一脸横肉硬得像花岗石,一双细线似的小眼更是一陰一晴不定,让人望而生寒,一开口声如洪钟:“我就是鬼伸手。我说,银子带来了吗?”
三一娘一摇摇头,说:“我没有银子。”
鬼伸手小眼里寒光一闪,说:“那你从哪儿来还回哪儿去!告诉你,你儿子的手指头我是剁定了,你就是在我这儿求上一年半载也没用,我鬼伸手说话要是像放屁一样,日后谁还会还债?”
三一娘一依旧摇摇头,说:“我不是来求你的。‘子不教母一之过’,儿子欠债一娘一受过是应该的,我只是请你不要剁我儿子的手指,要剁就剁我的手指。不,你不解气的话就剁我的一只手吧,一只手换两根手指你还赚了,行不行?”
这时,两个五大三粗的打手一样的壮汉把小一毛一带出来了。小一毛一一听一娘一这么说,一下子凄厉地大叫起来:“一娘一,您不要这样!”
三一娘一看也不看儿子一眼,只定定地盯着鬼伸手,说:“一只手换两根手指头,你答应不答应?不答应我就一头撞死在你家门口!”
鬼伸手眯着的一双小眼当真成了一道细线,几乎看不真切了,只听到他淡淡地说:“我从来只要活债不要死债!既然这样,也怨不得我了,明天正午时分你来,我要当着所有人的面要你的一只手,看下次谁还敢欠债不还!”
三一娘一一听,再无二话转身就走。小一毛一号啕大哭起来,想冲过去不让一娘一明天来代他剁手,却被两个壮汉死死摁住了。
第二天正午时分,三一娘一头梳得整整齐齐,衣服穿得服服帖帖地进了赌场大院,只见院子里满满当当的全是人,院子中心则架着一口大锅,锅里全是油,锅下的干柴堆起老高。
鬼伸手大模大样地坐在太师椅上。见三一娘一到来,他抬手一指油锅,一陰一森森地说:“你不是要代你儿子剁手吗?反正是一只手,我今儿个不想剁了,想换个花样,来个油锅里摸银子。”说着拿出一锭银子,扑通一声扔进油锅里,直溅得油花乱飞。鬼伸手接着又说:“等会儿我把油锅烧开了,你伸手进去摸银子,如果菩萨保佑你的话,好好地摸出来了,银子就归你;要是菩萨不保佑你嘛,你废了一只手就当是还债好了。敢不敢?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众人一听,立即“嗡”的一声议论开了。这鬼伸手真毒啊!这油锅烧开了,还能伸手进去吗?前些日子他也这样让一个欠了他赌债的老赌鬼摸油锅,结果肉手刚一伸进去,那老赌鬼就杀猪似的狂喊起来,原来那只手……不能看了!
依旧被两个壮汉摁住的小一毛一没命地跳脚狂叫起来:“一娘一、一娘一,摸不得,摸不得啊!鬼伸手,你不是人,你还是剁我的手指好了……”
三一娘一脸色煞白地大喝一声:“小一毛一,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你喊什么喊?早知今日又何必当初?鬼伸手,烧锅吧!”
一言既出,小一毛一当时就瘫倒了。院子内一下子鸦雀无声,人人睁大眼睛看着,个个把心都提了起来。这时,鬼伸手面无表情地一挥手,早有人手拿火把点燃了木柴,火焰一下子蹿起老高,一时风助火势直烧得噼啪作响,不一会儿那锅内的油就翻一江一倒海般涌动起来。
疾风吹乱了三一娘一的头发,她一步步走到油锅跟前,一股热气顿时扑面而来,她一撸一起了右手的袖子,只见那双手就像多年的老树皮一样干枯。大伙都把眼睛移到了别处,实在不忍心看,小一毛一早已哭哑了嗓子,却被两个壮汉硬提溜着头发看。这时,鬼伸手说:“要不,你回去吧……”
话音未落,只见三一娘一一伸手,整个右手便完完全全伸进了油锅,众人失声惊叫,小一毛一却不会叫了—他魂儿都吓没了!
忽然间三一娘一抽一出了手,摊开来,手中那锭银子赫然呈现。再看她的手,红红的,却并没有烫坏!
院子内一片死寂,半晌人们终于回过神来,大声欢呼起来,小一毛一更是喜极而泣。鬼伸手浑身像被一抽一了筋似的软倒在椅子内,有气无力地说:“我输了,你们走吧!”
三一娘一怔怔地看着自个儿的手,简直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事。小一毛一直奔过去,万分小心地捧起一娘一的手,忽又扑通一声跪下,向老天直叩头说:“多谢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的菩萨……”
鬼伸手大喝一声:“小子,谢什么菩萨?要谢就谢你的老一娘一,是她救了你,她才是真正的菩萨!我说李三一娘一,银子现在属于你了,你怎么不拿走?”
原来三一娘一正携了儿子往外走,那锭银子却被她扔在了地上。一听鬼伸手的话,三一娘一回过头来,神色坚毅地说:“我们一娘一儿俩手脚好好的,干吗要拿别人的银子?”又转头对儿子说:“小一毛一,咱要靠自己的双手劳作挣钱,以后千万不要想着发歪门邪道的财!”
小一毛一羞愧地一个劲儿点头,说:“一娘一,我懂了,以后我再也不赌了。”
眼见众人叹息着全散了,这时一个手下忍不住问鬼伸手:“老大,你啥时学做善人了?你干吗放过那一娘一儿俩?这可不像你以前的作风啊?”
鬼伸手面部肌肉僵硬着走到那油锅面前,柴火依旧呼一呼烧着,锅内的油依旧翻滚着发出吓人的声音,却见鬼伸手一伸手直一插一进油锅,再拔一出手,他的手竟也完好无损!
原来鬼伸手在油锅内放了满满一锅醋,最上面才倒了浅浅一层油,火一烧那醋立刻就先烧开了,而那上面的油花儿也像开了似的沸腾,实际上一温一度根本没上来。
这时鬼伸手幽幽地开了口:“我也曾经有过这么一位老一娘一,可她走得太早了,要不然我也不会走上这条道……在这世上,我鬼伸手天不怕地不怕,就怕那些为儿女肯割肝摘肾的一娘一,这些一娘一都是活菩萨,连鬼神都不敢侵,我敢伤她们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