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怨
丁凡一个人漂泊在京都,在一家时尚类杂志当编辑。
他是单身,一个人住在市郊的一个小区里。每天他下班回家,都觉得空荡荡的房间里少了一点生气。一次,他跟同事到乡下去玩,从农民家买了两只小鸡雏。
回到家,他把小鸡雏放在一陽一台上,它们立即“叽叽叽叽叽”地叫起来,生活里便就多了几分喧闹。
丁凡一直给小鸡雏吃小米,偶尔喂点水。其中一个小鸡雏越来越瘦弱,一周后竟然死了。丁凡是个很善良的人,他看着那只小鸡软一软地躺在冰凉的地板上,一抽一搐着闭上了眼,难过了半天。后来他想,小鸡雏总吃米营养不全面,应该领它到草坪上吃几条虫子。
到了周末,他就领着那只小鸡雏出门吃虫子。人家领的一宠一物是狗,只有他的一宠一物是小鸡雏。它紧紧跟在丁凡身后,丁凡走到哪里它跟到哪里。因为它他太柔一弱了,一只莽撞的脚板就可以要它的命,所以它万分胆怯。
那天,小鸡雏吃了很多蚊子之类的昆虫。对于这些昆虫,小鸡雏表现出了它的强大,它用尖尖的嘴把虫子一只只啄起来,迅速地吃掉,那动作灵敏、准确、有力……
只几个月的工夫,小鸡雏就长大了。
这一天,丁凡下班坐公共汽车回家。他下车的地方离小区大门还有半站路,步行。
这时候已经是黄昏。水泥路平展展,酡一红的夕一陽一光稠稠地铺在上面。除了丁凡,四周没有一个人。路的两旁是齐腰深的荒草。小区里的草坪当然不一样,有人浇水,修剪,喷药,看上去,像绿茸茸的地毯一样。
突然,丁凡停下了脚步,他看见一条虫子离开了路旁的荒草丛,慢吞吞地光洁的路上朝前爬。
丁凡第一次见到这种长相的虫子——它通体草绿色,如果潜伏一在草丛中任何人都发现不了。它像小指一样大,圆一滚滚,全身没有骨头。它有无数的草绿色的脚,更像身一子下面长着密麻麻的一毛一发。那些一毛一发一起舞动着,它就平稳地朝前移动了。
丁凡看着它的样子,全身不舒服。他马上想,应该把它捉回去,给小鸡饱餐一顿。
于是,他掏出身份一证,放在虫子前面,然后用一支圆珠笔把它拨拉到身份一证上,端起来迅速朝家走。
那虫子在身份一证上静静地伏着,一动不动。它的脸太小了,丁凡怎么都看不清楚哪里是它的额头、眼睛、鼻子、嘴,更看不清楚它的表情。但是,丁凡明显能感到它正在冷冷地盯着自己的眼睛。
快到家门口的时候,那条虫子突然爬到身份一证的边缘,猛地把身一子抻得直一挺一挺,大半截身一子悬空。
接着,它那抻得直一挺一挺的身一子猛地转了方向,盯着丁凡,而且它在转动中,碰到了丁凡的手,软一软的,胖胖的,凉凉的,肉肉的,一毛一毛一的,丁凡一哆嗦,一下把手上的身份一证和虫子都甩掉了。
那虫子掉到地上之后,开始朝草坪里爬。丁凡蹲下一身,又把它捉起来,然后,迅速走进家门。
回了家,他把那虫子放在一陽一台的地板上,逗引小鸡吃它。
小鸡走过来,围着它转了几圈,似乎不太敢下口。终于,它用尖尖的嘴试探着啄那条虫子,那条虫子立即紧紧地卷成一一团一。小鸡的胆子大起来,它把那虫子叼起来,甩下,再叼起来,再甩下……这样重复很多次之后,它竟然没啄破那条虫子的皮。
丁凡觉得那条虫子尽管蜷缩着身一子,但是,它那看不见的深藏的眼睛一直冷冷地盯着丁凡的眼睛。
最后,小鸡放弃了它,“咯咯咯”地叫着,跑开了。它跑到一陽一台一角,回过头来眨着眼睛看。丁凡怎么叫它,它都不过来了,似乎很惊恐。
丁凡很沮丧,接下来,他想把这条虫子扔到一陽一台外面的草坪里。又一想,让这样一个讨厌的东西活在世上太多余了,于是心中生出一种暴力欲一望。
他跑进房间,拿出一把锋利的刀子,来到那条虫子跟前蹲下,咬咬牙,拦腰切下去。
可是,他竟然没有切断它。
那条虫子好像感到了疼,它保持着一个圆圈的形状,却猛地翻卷了360度。它不会叫。在虫子的翻卷中,丁凡看到了它的肚子。其实,他没看见它的肚子,因为它的身下是密麻麻的像一毛一发一样的腿,那些腿深不可测,一起舞动着。
丁凡的心一冷。
尽管它的身一子看起来很娇一嫩,可是他切它的时候,却觉得很坚韧,像极具韧一性一的胶皮。
他实在不想再跟它打一交一道了,决定把它扔到马桶里冲掉。于是,他把卷成一一团一的虫子拨拉到身份一证上,来到厕所,甩进马桶。
那条虫子落到了水中,立即弹直了身一子,漂在水面上,密麻麻的腿在水里滑一动,它的头一直朝着丁凡的方向。丁凡明显觉得它在盯着自己。
他不愿意再看它,一按水开关,强大的水流“哗哗哗”地冲过去,那虫子转眼就无影无踪了。
那管道里无比黑暗,固若金汤,千回百转,万劫不复……那条虫子在被冲下去之前,丁凡感觉它的眼睛(一只或者几只)还在冷冷地看着丁凡,就像一个死囚犯在被砍头的那一瞬间看刽子手的眼神。
另一个男人
那条虫子就这样消失了。
不久后,有一个男人突然出现在丁凡的生活中,大家都叫他小贾,是个自一由摄影师。
丁凡负责经典家居栏目,文章需要配发高品质的照片,因此他采访的时候,总要带上摄影师。就这样,通过一个画家朋友,他跟小贾认识了。那个画家朋友是女一性一,是个很一浪一漫的人。
据她说,这个小贾是个摄影奇才。
沉默寡言的小贾始终没答应丁凡拍片子的事,他只说有机会的话可以跟他去看看,他强调,如果他没有感觉决不会拍。
小贾今年30多岁了,没结婚。他长得很瘦小,脸色苍白,一胡一子稀稀拉拉,经常不剃。
那个画家朋友说,小贾对那种豪华的房舍和家具肯定不感兴趣,他喜欢的大都是一些自然的静物,比如一棵树的局部,高高的草,枯枝败叶,收割之后的庄稼……等等。可是,丁凡一直没有见过他任何的作品。所谓高人不露相吧。
小贾的一性一格果然很孤僻,极少说话,常常一个人凝视着一个地方发呆,好像总有什么心事。一次,丁凡来到他身旁,顺着他纹丝不动的目光看过去,只是一面白色的墙,连一粒灰尘都没有。
也许搞艺术的人都这样。
一天,丁凡和那个画家朋友一起吃饭,也约了小贾。吃饭之前,丁凡讲起了那条绿虫子。
当丁凡讲到它突然翻卷360度的时候,那个画家朋友吓得惊叫起来,连连说:“别讲了别讲了别讲了!我从小就害怕虫子,今晚,肯定做噩梦。”
小贾冷冷地坐在丁凡的另一侧,看着眼前的茶杯,好像没听见一样。
“好了好了,不讲了。”丁凡笑着说。
那个饭店生意一点都不好,只有他们三个吃饭。灯光也无一精一打采,一片昏黄。
正吃饭的时候,他们身后突然传来一只鸡尖厉的叫一声!
小贾好像受了巨大的惊吓,猛地哆嗦了一下——那个画家朋友没有注意到这个细节,丁凡却看在了眼里。他回过头望去,原来一个戴着白帽子的厨师从外面拎一只芦花鸡,正走进里面去。
小贾平定了一下心神,继续喝茶。他一口酒都不喝。
他奇怪的反应引起了丁凡的警觉,他在心中画了一个一陰一森森的问号。
有一次,丁凡采访一个美国人,他在北京租了一个四合院,中西结合,布置得极具特色。这个美国人也是个摄影师,曾经获普利策奖。丁凡采访去的时候约上了小贾。
小贾白天总是睡觉,谁的电话都不接,他只在傍晚的时候才起一床一工作。
因此,他们回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路过一片草地,丁凡看见有两个人孤零零地坐在远处,月光昏暗,他们的黑影显得鬼鬼祟祟。
小贾停下来,面对草地发呆。
丁凡说:“这个场景让我想起小时候,我们在家乡的草甸子上捉迷藏……”
小贾似乎在听。突然,他打断丁凡,怪声怪调地说:“要是我藏在草丛中,你能发现我吗?”
他的声调让丁凡感到很瘆。他转过头,看小贾。小贾那苍白的脸在暧一昧的月光下竟然呈现出青绿色,他穿的旧军服也跟草的颜色一模一样。
他定定地看着丁凡,他的眼睛在月光下是两个黑一洞一洞。
丁凡打了个冷战,他突然觉得小贾的神态是那样的熟悉。
露头
那次之后,丁凡总是想起月光下小贾的眼神。他忽然觉得他很像那条被自己弄死的虫子。
他知道这是一胡一猜乱想,可还是排除不掉对这个摄影师的恐惧。
他为什么只有在晚上才出动呢?他为什么那么喜欢草绿色的衣服呢?他的神态为什么总是那样怪异呢?
几天后的一个傍晚,丁凡一个人在家打开电脑,一习一惯地进入电子信箱,看见有一封没有主题的邮件,他打开,大吃一惊——那竟然是一张小贾的照片!
小贾坐在一片略显荒凉的秋日树林中,眯着双眼看过来。场景拍得很大,人拍得很小。小贾在树林中远远地朝丁凡望着,在电脑屏幕里静静地朝丁凡望着……
丁凡越琢磨这件事越不对劲儿。
如果,小贾和丁凡从来没见过面;如果,他俩之间是异一性一;如果,丁凡做什么事需要小贾的照片……丁凡都不会有这种感觉。可是,并不是这样——两天前,丁凡还和他见过面;而且,丁凡是个大男人,小贾也是一个大男人;丁凡也从来没有向他索要过什么照片……
虽然见过两面,但是丁凡和小贾并不算太熟。在这个夜晚,小贾莫名其妙地给他寄来了一张照片。
丁凡越看那张照片越恐惧。最后,他避开照片中小贾直勾勾的眼神,把照片扔进了垃圾箱,又从垃圾箱永久地删除了。
这天晚上,丁凡失眠了。
在黑暗中,他的眼前总是闪现照片中小贾那直勾勾的眼神。他为什么要寄来他的照片呢?他觉得这是一个可怕的问题。
半夜的时候,丁凡好不容易睡着了。可是,他很快又醒了,他觉得这房子有点不对头,他的脊背总是发冷。
他打开灯,四处看了看,房子里一切正常。
就在他要关掉灯的时候,忽然感到门下的缝隙间好像有一双眼睛。他定睛看去,竟然看见了一条草绿色的虫子,就是他曾经杀死的那种,它一毛一烘烘的腿在身下慢慢地舞动,脸部朝着丁凡,直勾勾地看着他的双眼。
丁凡全身的汗一毛一都竖一起来了。
它是被冲进马桶的那条?或者是另外一条?它来干什么?复仇?
丁凡哆嗦哆嗦地下了一床一,拿起笤帚想把它赶走。可是,他刚走近它,它就慢腾腾地从门缝离开了,消失在黑暗的楼道里。
丁凡愣愣地站了好长时间才回到一床一上。他睡不着了,翻来覆去一直在回想这条诡秘的虫子,心“怦怦怦”地跳个不停。
第二天上午和下午,丁凡给小贾打过两个电话,都没有人接。天黑后,他又给他打电话,响了很久,终于被他接起来。
“小贾,昨晚上你是不是给我发了一个E-mail?”
“没有。”小贾的口气有点冷。
丁凡怔了怔:“那是怎么回事呢?我昨天收到了一个E-mail,是你的照片。”
“我从来不给人寄照片。”
“那可能是有人开玩笑。”
“也许是。”
丁凡放下电话,越想越不明白。
每次丁凡下班回家,走到小区外,他一定走在水泥路的中央。他不停地看两旁的荒草,猜测那里面一定藏匿着无数条那种虫子,全身一阵阵发冷。
这一天,他回到家,又一习一惯地打开电脑,进入邮箱,再一次看见了一封没有主题的信件。他打开,竟然又是小贾的照片!
这一次,小贾一逼一近了,整个照片只是他的一张苍白的脸,一胡一子稀稀拉拉,十分清晰。他直勾勾地盯着丁凡的眼睛,近在咫尺!
丁凡倒吸一口冷气,急忙把照片删除了。
他的心又乱起来。
关灯后,他又失眠了,他在苦苦地思索:这个怪人到底有什么目的?
直到后半夜,丁凡才迷迷糊糊进入梦乡。突然,他感到耳朵旁有一个肉一乎一乎的东西。他打了个激灵,猛地坐起来,打开灯,差点被吓昏——又一条草绿色的虫子出现了,它已经爬到了他的一床一上,正朝他的耳朵眼里面钻!他的肉分明已经接触到了它那一毛一烘烘的腿……
此刻,在明晃晃的灯光下,那条虫子的身一子一动不动,只有一毛一烘烘的脚在原地慢腾腾地舞动着。它的脸朝着丁凡,好像直勾勾地看着他。他这一次似乎看见了它那双古怪的异类的眼睛。他的大脑一片空白,惶恐地朝后退,终于靠在墙上,傻傻地看着那条虫子。
它一声不响地与他对视。
过了好半天,丁凡才抓起枕巾,朝一床一下打它。
那条虫子并不惊慌,它迈开无数的腿,慢慢地爬向地面,然后顺着门缝走了。
丁凡快崩溃了。他一直靠墙坐着,手脚冰凉。
天亮了。
丁凡一点点从那突发的惊怵中解脱出来,但是,恐怖的一陰一影却在他的内心里遮天蔽日。他在想,为什么每次这种虫子出现之前,都莫名其妙地出现一张小贾的照片?而且,照片中的小贾远,那虫子也远;照片中的小贾一逼一近了,那条虫子也一逼一近了……
他又安慰自己,小贾怎么可能与那古怪的虫子有关系呢?一切都是巧合罢了。
可是,有一点是无庸置疑的——虫子是在恶意报复。它到底想干什么,丁凡不知道,它那双看不见的眼睛里包藏着深不可测的一陰一谋。
至此,丁凡仍然不能确定,这条虫子是被冲进马桶的那一条又爬出来了,还是它的亲戚。
他不寒而栗。
他猜想,它一定是要钻进他的耳朵眼,害死他。
面对这样的威胁,他无法向警察报案,也不可能向谁求救。最重要的是他无法防范。
这种虫子藏在荒草中,他无法消灭它们,就像人类无法消灭老鼠。漫漫长夜,它们随时都可能爬到他的一床一上,他不可能把房间的所有缝隙都挡住,也不可能永远不睡觉……
他蓦地后悔了,后悔不该残害那条虫子。
作者的故事
我是作者,在这里夹一个我的故事。
这篇小说刚刚写到一半的时候,有一天傍晚,邻居家有急事,把三岁的孩子临时放在我家照管。
那是个男孩,很安静,他一直坐在茶几前闷头画画,一点都不闹。旁边只有我,我在看电视,一个宇宙探索之类的节目。
突然,那很乖的男孩抬起头,对我说:“你看,虫子!”
那段时间,我每天都在构思关于虫子的恐怖情节,每次一想起自己笔下的那种一陰一森的虫子,都不由打冷战。
听了那男孩的话,我立即低下头:“什么虫子?”
那男孩在白纸上画了一条长长的横线,下面画了密麻麻的竖道道。他解释说:“这就是虫子。下面是它的腿,它有很多很多的腿。”
虫子?我感觉这事有点蹊跷。
这时候,那男孩又在那条长长的横线上面画了密麻麻的竖道道!他接着说:“它的后背上也长满了腿。”
我的心“咯噔”一下。
接着,男孩毫无规则地在虫子身上横七竖八地乱画起来,最后那虫子就成了一一团一乱麻。他的神态很认真,一边画嘴里一边喋喋不休地说:“它的手掌上也长满了腿,额头上也长满了腿,眼睛里也长满了腿,耳朵里也长满了腿,肚子里也长满了腿,大脑里也长满了腿……”
说到这里,他“嘿嘿嘿”地怪笑起来。我这个号称恐怖作家的人,竟然被吓得一毛一骨悚然。我更怕的是——他为什么要画虫子?为什么这么巧?
还有一天傍晚,我在小区外散步。这时候,我的《虫子》已经接近了尾声。在一个草坡上,我看见有很多长相奇怪的植物,它们的身上长满了尖刺,很难接近。它们的顶端有个大花一苞似的东西,像拳头那么大,很多片绿色的叶子里三层外三层地包裹一着。因此,无法判定它是隐花植物还是显花植物。
我好奇地停下来,撅断一支,拿在手里玩。我一边走一边撕掉那绿色的叶子,一片,一片,一片……到了最后一层,我一下惊呆了,那东西的“蕊”里,竟卧着一条虫子,它藏得真深啊,它静静地看着我,一动不动。我凛然一惊,把那东西摔在了地上。
那虫子竟和我用文字描写的一模一样!
……你会以为我以前就见过这种虫子,然后才生出了灵感——不是的。你还会怀疑,我是在故意编造,为了增加这个故事的恐怖——也不是的。我骗你不是人。
接下来,天冷了。我发现有一些蚊子之类的昆虫受不了寒冷,钻进一温一暖的房子里来,趴在天棚上,或者窗框上,纹丝不动。
一天深夜,我正在写这篇《虫子》,竟看到一条虫子从电脑后面慢腾腾地爬到显示器上来!它就是前不久我见过的那种虫子!
……
骨干
接着写。
从此,丁凡每次睡前,都用棉球把耳朵眼塞得严严实实。
又过了一些日子,小贾的照片没有出现,那虫子也没有再出现。丁凡松了一口气。
这一段时间,丁凡要一交一稿了,可是他没有采访到合适的房子,忽然想起那个画家朋友,就给她打电话,问她:“你有没有什么线索?”
她想了半天也没想起什么线索。她忽然想起了什么,问:“小贾的房子你看过吗?”
“没有啊。”
“他的房子太另类了,你为什么不采访一下呢?”
“他的房子在哪?”
“在天渊。”
“天渊在哪?”
“在远郊,开车要走两个多小时。他在那里的一个村子买了一块地,造了一栋房子,很特别的,我见过。
黄昏时分,丁凡跟小贾联系上了。
小贾听了丁凡的话,静静地说:”你来吧。“
丁凡坐出租车赶到那个村子的时候,天已经黑了。那房子竟然孤零零的坐落于野外,离村子有三里远。它高墙高槛,重门重锁,还有几条凶狠的狼狗看护。它的四周是荒草,没人修剪,显得很荒凉。
那房子里只有小贾一个人。
进了门,丁凡第一个感觉就是:这个房子有点冷飕飕。它很高,更像一个庙堂,没有一丝暖色,棚顶、墙壁、地面都是暗暗的青色。而且,高处没有吊灯,灯都在低处,光射一到上方去。
小贾说:”你看吧,随便。“然后,就坐在一旁的沙发上,静静地看他。丁凡忽然又感觉他的神态十分的熟悉。
有病!他骂自己。
房子里有很多门,大都敞开着,丁凡一个个地观看。
他没看见卧室、厨房、书房,甚至没看见卫生间,那些房子好像都是摄影工作室,放着一些希奇古怪的器材。
有一扇门紧紧闭着。
丁凡走到这扇门前,回头,见小贾正死死地盯着他。他的心里有点害怕那眼神,就强做笑脸,说:”这是什么房子?“
小贾说:”你别碰那扇门。“
丁凡感到身上发冷,说:”对不起,不方便我就不看了。“
小贾突然怪怪地笑起来,说:”其实也没有什么。“
丁凡看着他。鬼大爷
小贾停了停,继续说:”那里面都是我的摄影作品。“
丁凡说:”我还从没有欣赏过你的大作呢,应该看一看啊。而且,这次如果刊登你的房子,肯定要有一点关于你的介绍,最好配发几幅你的摄影作品。“
小贾慢腾腾走过来,慢腾腾地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枚孤单的钥匙,慢腾腾地插一进那扇门的钥匙眼。他慢腾腾地说:”你想看就看吧。但是,你别后悔。“
窗外已经是无边的黑暗,寂静得有点压抑。
小贾打开门的那一刻,丁凡的恐惧感骤然浓烈,心”怦怦怦“地狂跳起来。
门打开了。丁凡注意到那是一扇特殊的门,有半尺多厚,如果关上的话,在里面把一个人剥了皮外面都听不见。那房间里亮着一盏暗淡的浅绿色的灯。
丁凡看去,猛地哆嗦了一下:那个房间很狭长,两面的墙壁上,棚顶上,地板上,都贴满了照片。
那竟然都是小贾的照片!
小时候,丁凡听过这样一个说法——半夜里,你看陌生人的照片,超过一万张,一定会被吓疯。而此时,在这漆黑的夜晚,在这古怪的房间,丁凡看见同一个人的密麻麻的照片,已经要崩溃了!
照片多得数不过来,没有一张重复。只是,小贾的表情都是一样的,直勾勾地看着镜头。
丁凡扶着门框,深深吸口气,尽量平静地说:”你……拍了这么多照片啊?“
小贾在一旁看着他,静静地说:”我的作品拍的都是我自己。“
”有多少张?“
”一万多张。“
丁凡硬着头皮朝里面走了几步,觉得自己陷入了一场噩梦中,他紧紧闭上眼睛,退了出来。
他径直走到沙发前,坐下来。小贾跟着他,也在沙发上坐下来。他坐在了一陰一影里,盯着丁凡的眼睛,那表情跟照片一模一样。
丁凡的胃在一抽一搐。他想找一个话题,大脑却一片空白。坐了一会儿,他生硬地说:”我,我得走了。“
”你走不了。“小贾的口气更生硬,他的眼睛在一陰一影里闪着光。
”为什么?“丁凡打了个寒颤。
小贾笑笑说:”太晚了,这荒山野岭的,根本没有车。“
丁凡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
”住在我这里吧。明天早晨你就可以走了。“
丁凡的大脑在飞转,可是,终于没有想出什么办法来。
小贾站起来,从一个吊柜里抱出被褥,说:”你就睡大厅吧。“
”好……你呢?“丁凡问。
小贾说:”你不用管我。“
然后,他打了个哈欠,就朝那贴满照片的房间走去了。丁凡一直在盯着他的背影。他反身关门的时候,说了一句:”我就睡这个房间里。我这个人睡觉特别死,有什么事你就擂门。“
丁凡讨好地笑了笑。
等小贾把门关上后,他把被褥铺好,躺下来,关了灯,却怎么都睡不着。
外面起风了,像一个女人在哭。
丁凡越来越感到这个瘦小的摄影师很可疑。这时候,他忽然想起了那个介绍他认识小贾的画家朋友,在这万分恐惧的时刻,他想给她打个电话问点什么。
他悄悄掏出手机,拨通了那个朋友的电话。那个朋友惊诧地说:”你怎么这个时候打电话来?我都睡啦。“
在黑暗中,丁凡压低声音问:”你告诉我,你是怎么认识这个小贾的?“
”怎么了?“
”你别多问了,立即告诉我。“
”我和他认识很偶然。“
丁凡屏息聆听。
”有一天黄昏,我一个人走在回家的路上,纱巾被风吹跑了,我就追。当时,有个人正坐在草丛里,看夕一陽一。那纱巾就落在了他的身旁,他帮我抓住了它……后来,我知道他叫小贾,是搞摄影的。“
又是草丛!
丁凡的心好像跌进了万丈深渊。
这时候,丁凡听见那个装满照片的房间似乎有动静,他说:”好了,我知道了。就这样。“没等那个画家朋友说话,他就把电话挂了。他把被子朝头上拉了拉。
那声音又没了。
丁凡所有的一精一力都集中在那扇门上。风越来越大,整个世界动荡不安。
不知道什么时候,丁凡睡着了。他做了一个梦,梦见那条虫子钻进了这座房子,一点点爬向他的被窝。他害怕极了,跳起来想逃出这间房子。忽然想到小贾还在房子里,就朝他大喊:”小贾!快跑啊!“
那贴满照片的房间里传出小贾懒洋洋的声音:”怎么了?“
”来不及了!你快出来!“
停了半晌,小贾的声音才传出来:”好吧。“
那虫子像影子一样向丁凡一逼一近。丁凡一步步地后退,一边躲闪它,一边等待小贾出来。
可是,过了好半天,小贾还没有动静,他心急如焚地大叫:”小贾!你在干什么?“
小贾的声音慢腾腾地传出来:”我还没有穿完鞋呢?“
他有点气急败坏,大步冲向那间贴满照片的房间,猛地踹开门,看见小贾脸朝着里面,佝偻着身一子,果然还在穿鞋。丁凡拍了拍他的背,说:”你一妈一的还想不想要命啦?“
小贾慢条斯理地翻过身,丁凡吓得头发一下就竖一起来——他的前面密密麻麻都是腿!他的脸不见了,他的肚子不见了,他的胳膊和腿都不见了,整个人像一只一毛一刷子!那些腿慢慢地舞动着,舞动着……
丁凡惊怵至极,一下就醒了,出了一身冷汗。
他的眼睛死死盯着小贾的门。那扇门在暗淡的夜色中像一张没有五官的脸。
他越来越感到这房子有些不对头,这个大厅里似乎不是只有他一个活物。
他猛然想起来,那天他收到这个摄影师的一张照片,夜里就爬来了一条虫子;几天后,他又收到了这个摄影师的一张照片,于是夜里又爬来了一条虫子。而今天,他看见了这个摄影师数不清的照片!
他打个冷战,伸手打开灯,目瞪口呆!暗青色的房子里,爬满了那种草绿色的虫子!
他的被子上,褥子上,枕头上,都是虫子。那密麻麻的腿,都在慢腾腾地舞动着。
突然,他明显感觉到有一条一毛一烘烘的虫子已经快速地钻进了耳朵眼。他惊恐万分,伸手用力往出抠,可是已经晚了。他摸一到他的头发上、脖颈上、肩膀上……到处都爬着那种绿色的虫子!接着,他的脑袋里一阵剧烈的疼痛!
他疼得一下就跌倒在地,一边翻滚一边惨叫。
那些虫子并不朝柔软的地方钻,而是像橡皮擦铅笔一样,专门吞一食坚一硬的骨头。它走过的地方,骨头就变成了粉末。它越吃越厉害,在丁凡身一体内的行走速度越来越快。
丁凡又像油锅里的鱼一样弹起来,嚎叫着在房间里狂奔,他的头不停地撞在坚一硬的墙上……
最后,他躺下来。他身一体里的骨干都粉碎了,他竟然还有一口气,在地板上一抽一搐着,像虫子一样软一软地翻滚,忽而朝前卷曲360度,忽而朝后卷曲360度。
无数草绿色的虫子又慢腾腾地爬过来,钻进他的嘴巴、、鼻孔、眼睛……
他仿佛看见了周围的虫子越聚越多,密匝匝铺满了地板,有的就爬上了另一些同类的身上……
他终于看清了它们的脸,它们在笑,它们笑得跟人类极其相似。
其实,是两个不相干的故事,而它们一交一叉在一起,就编织成了上面这个一陰一森的故事。之后,再说它们是两个不相干的故事,估计连大学教授都不会相信了。很多的恐怖就是这样产生的。
那几天,丁凡单位附近的超市里,杀虫剂大减价,一筒才一元五角钱。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