鼻
恐怖大多与眼睛有关。
比如说,看见了什么可怕的东西。
或者,与耳朵有关。
比如说,听见了什么可怕的声音。
其实,鼻子察觉到的异常,有时候更恐怖,因为气味是没有质感的。它来源不明,去向不明,一性一质不明,动机不明。
你甚至无法区分死人和死猪散发出的气味有什么不同。
这一点最恐怖。
1、
村子里只有一个适龄女青年。
尽管她又丑又黑,脾气还不好,却是村子里三十九个光棍心中的女神。
他们都想娶她。
狼非常多,肉非常少。更严重的是,那块不太新鲜的肉还看不上那些饥肠辘辘的狼,总想到城里人的碗里去。
周瓦是村子里众多光棍中的一个,而且是最穷的那个。
他的全部财产有:三只羊。
说完了。
只有三只羊。
五年前,有人到村里扶贫,给一些困难户买了种羊,每户两只,一公一母。
其他人的羊都炖了,周瓦的羊一直养着。
五年过去了,两只羊变成了三只羊。周瓦算过,如果按照这个速度繁殖下去,等他二百九十岁的时候,就有钱娶媳妇了。
他今年才二十九岁。
太令人沮丧了。
冬天,村外除了几块麦田,看不到一点绿色。
那三只羊在河滩上啃食枯草。
周瓦靠在坟头上晒太一陽一。
那是一个年轻姑一娘一的坟。半年之前,她在城里死了。火化之后,家人把她埋在了这里。现在,她呆在墓碑上,木木地看着周瓦。
周瓦很享受,因为他从未和一个年轻姑一娘一独处过,尽管一陰一一陽一两隔。
过了一阵子,天空忽然变得比周瓦的生活还要一陰一暗。
要下雪了。
周瓦不想回家。反正羊也不怕冻,而且家里比外面还冷,回去干什么?
雪一直没掉下来。老天爷在虚张声势。
周瓦有些饿了,站起身,冲着村子的方向一抽一了一抽一鼻子。
他的鼻子很灵,能闻出38°白酒和42°白酒的区别。可惜,鼻子不是肾,不能换钱,要不然他早割下来卖了。
他闻到了一股臭味,似乎是什么肉腐烂了。
他愣了一下。
村子里的人一大都很穷,抓到一只老鼠都要烤着吃,谁会舍得让肉烂掉?
他又一抽一了一抽一鼻子,锁定了气味源。他转到坟头的另一侧,发现坟上有个洞。那个洞的直径大约有二十厘米,深不见底。
洞一口的泥土还算新鲜,应该是刚塌陷没多久。
他凑到洞一口闻了闻,让臭味熏得打了个趔趄。
坟里有肉,臭了。
坟里那个姑一娘一早已经火化了,不可能发出臭味。也就是说,坟里除了那个姑一娘一,应该还有块肉。
周瓦用羊鞭往洞里戳了戳,感觉到一个软一绵绵的东西,可能是一个人。
他警觉地抬起头,四下看了看,周围不见一个人。
他又用羊鞭在洞里一胡一乱拨一弄,最后竟然钩上来一只鞋子。那是一只黄胶鞋,很旧。他捡起来闻了闻,让臭味熏得打了个趔趄。
丢鞋那个人是汗脚。
也许,坟里有个死人。
也许,这是凶手丢的鞋。
周瓦把那只鞋揣进怀里,跑开了。
一阵阵臭味从坟里飘出来,令人作呕。那气味似乎是有质感的,比雾淡一些,飘忽,醇厚,久久不散。
坟里确实有块肉。
2、
村里有一个小超市,门口有不少人,都是男人,都是光棍。
他们不声不响地蹲着,等着女神出现,找机会和她说几句话。如果她一直不出现,他们会一直等下去,直到饿得受不了。
还有一只狗。
它是村子里唯一的一只狗,负责村里的治安工作。它至少有七八年没叫过了,因为它认识村子里的每一个人。
它是一只流一浪一狗,不知道什么原因,十几年前在这里停下了流一浪一的脚步,不走了。它也是光棍。
周瓦把情况讲了一遍。
他们嚎叫着冲向了河边。
他们无所事事,一精一力旺盛,巴不得出点什么事,找点乐子。
小超市老板拨打了110。
周瓦赶着羊回家了。他知道,早晚会有人来找他。
在路上,他的脑子里迸出了娶老婆的念头。
娶谁呢?
村子里只有一个适龄女青年,只能娶她。
周瓦摸了摸怀里的那只黄胶鞋,心里慢慢地有了一个主意。
走着走着,老天提前黑了。
周瓦察觉到背后有人在跟着他。有几次,他突然回过头,看见黑瓦白墙,石板小路,没有发现什么人。
不过,他认定这个人是存在的,也许躲在大槐树后面,也许藏在门后,也许已经上了他的身……
他又摸了摸怀里的黄胶鞋,心里有些不安了。
回到家之后,他把羊赶进羊圈,把黄胶鞋藏好,躺在了一床一上。他一抽一了一抽一鼻子,隐隐约约嗅到了一个陌生人的气味。
有人拍打大门,很响。
周瓦走过去,打开了大门。
一个黑影从暗处慢慢走出来,凑近他的脸,仔细地看了一会儿,硬一硬地说:“你跟我走一趟。”
这天晚上,下雪了。雪不大,可是风很大,吹得全世界都在晃荡,似乎是一种凶兆。
村子里空荡荡的。
他们都听说了那件事,不敢出门了。
河边亮着几盏明晃晃的灯。
坟头已经扒一开了,里面除了一个骨灰盒,还有一具男人的一尸一体。他身上的肉已经烂掉了大半,看不出长相。
周瓦蹲在十几米之外,讲述着他发现洞一口的经过。他不时瞥一眼那具一尸一体,身一体一下下地发一抖。
周瓦注意到一个细节:一尸一体的两只脚上都穿着鞋,也就是说,那只黄胶鞋不是他的。不是他的,肯定是凶手的。
这不是侦探小说,破案的过程略过。
周瓦回到家,已经是下半夜了。他不知道死者是谁,那些人没告诉他。他觉得,他们肯定也不知道。
他把屋门反锁上,拿出那只黄胶鞋,定定地看。
他闻出来了,是贾挂面的鞋。
贾挂面是村里唯一一个适龄女青年的父亲。
第二天早上,周瓦听说死在坟里的那个男人是贾瓜子。
贾瓜子是贾挂面的邻居,两个人有仇。
周瓦去找贾挂面,说道说道。
那是一套很老旧的院落,几间东倒西歪的屋子,一棵光秃秃的枣树。贾挂面蹲在枣树下,黑着脸,两只干瘦的手一搓一来一搓一去。
他女儿的坟里多了一个死人,他肯定逃不了干系。
他有三个闺女,出嫁一个,待嫁一个,死了一个。
以前,因为没有儿子,所有人都嘲笑他。
现在,因为有女儿,所有人都巴结他。
“吃了吗?”周瓦问。
贾挂面慢吞吞地抬起头,慢吞吞地说:“你找我有事儿?”
“听说,死在坟里的那个人是贾瓜子。他的腰上挂着一串钥匙,能打开他家的门。”周瓦试探着说。
贾挂面叹了口气,没说话。
周瓦又说:“贾瓜子不是一直在外地打工吗?”
贾挂面还是不说话。
“看样子,贾瓜子已经死了很长时间了,我估计得有半年。要不是坟头塌了一个洞,我肯定以为他还活着。”
贾挂面起身进了屋。
周瓦跟上去说:“你说,是谁杀死了贾瓜子?”
贾挂面焉焉地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
难道真是他杀害了贾瓜子?
周瓦没有再往下想。他今天来找贾挂面,有别的事。他干咳了几声,开门见山地说:“我想娶你闺女。”
贾挂面吃惊地看着他,仿佛在看一个疯子。
“你同意不同意?”周瓦问。
“不同意。”贾挂面立刻说,口气很坚决。
周瓦不急不躁地说:“我给你准备了一份聘礼。”
“什么聘礼?”贾挂面懒洋洋地问。他知道周瓦很穷,肯定没什么值钱的东西。那三只瘦羊,他看不上。
周瓦压低了声音说:“是一件出土文物。你猜,是什么?”
“我不猜。”
“竟然是一只黄胶鞋。”说完,周瓦实在是憋不住了,笑出了声。
贾挂面的脸色顿时变得比挂面还白。
3、
小超市门口人更多了,都在议论那件事。
周瓦也在。
他觉得,杀害贾瓜子的凶手应该是贾挂面。可是,贾挂面不承认,还拿出了他的一双黄胶鞋让周瓦看。
周瓦闻了闻,确定那双黄胶鞋是贾挂面的。
贾挂面是一个十分小气的人,一双鞋穿坏之前,绝对不会添置新鞋。现在,他的两只黄胶鞋都在,也就是说,坟里的那只黄胶鞋不是他的。
可是,坟里的鞋和贾挂面的鞋有同样的气味,甚至大小都一样,都是43码。
村子里只有贾挂面家做挂面。他成天用脚一揉一面,脚上总有一股酵母味,鞋子上也有。如果坟里的鞋不是他的,那是谁的?
周瓦认为,那一定是凶手的鞋子,而且凶手就是村子里的某个人。
他慢慢地蹲下来,找机会闻每一个人的脚。
那些脚大都很臭,隔着鞋子都能把人熏得头晕眼花。周瓦闻了半天,没发现哪个人的脚上有酵母味。
几个穿制一服的人开着车来了。他们都板着脸,带走了周提。
那是一个瘦弱的男人,说话有点女气,是村子里的媒婆。他向来胆小怕事,夹一着尾巴做人,不管别人对他做什么,他都不生气。
他是杀人凶手?
这个谜底让人感到十分恐怖。
村子里一下炸了锅。
“是周提杀了贾瓜子?”周瓦试探着说。他刚才还没来得及闻周提的脚。
“不可能吧?”旁边那个人说。
“你们想想他的眼睛。”另一个人说。
“他的眼睛怎么了?”
“他总是低着头,眼珠子往上翻着看人。那眼神很凶。”
有几个人低下头,试着翻着眼珠子看人,眼神确实很凶。
周瓦的身一子一冷,说:“幸好他被抓走了……”
他一下子闭了嘴。
周提慢慢地走了回来,蹲在原地。他的脸比纸还白,一个眼角受了伤,青了一块,有点肿。
周瓦的表情有些不自然。他不安地瞟了瞟周围的人,他们比他镇定多了,都面无表情地抬头看天。
周提开口了:“他们找我,有点事……”
他一直低着头,翻着眼珠子看周瓦。
周瓦只好问:“什么事?”
周提谦卑地说:“他们说,贾瓜子是自一杀。”说完,他站起身,走了。他的脚上穿的是一双黄胶鞋,走路毫无声息。
自一杀?
一个自一杀死掉的人,还能顺手把自己埋起来?
这太荒谬了。
4、
发现贾瓜子一尸一体的第三天,贾棉回来了。
她是贾挂面最小的闺女,一直在镇上的铁厂食堂当厨师。也许是因为成天颠勺,她的力气很大,能单手拎起一只羊。
立刻有几个光棍去她家串门。
周瓦没去。他躺在一床一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平时,他很少失眠。
天上没有月亮,房子里一片漆黑,一片沉寂。
他忽然意识到,那只黄胶鞋也许会给他带来杀身之祸。如果凶手知道自己有罪证落在他手里,会不会杀人灭口?
如果凶手是贾挂面,周瓦一点都不害怕。
贾挂面太老了,是那种让人很放心的老。
如果凶手是周提,那问题就严重了。
尽管周提十分瘦弱,一副逆来顺受的模样,但是周瓦觉得,那只是一种伪装,真正的周提无比一陰一沉。
周瓦决定把那只黄胶鞋一交一给穿制一服的人。他觉得,他们之所以没把周提抓起来,是因为没有证据,而黄胶鞋就是周提杀人的罪证。
他拿上那只黄胶鞋,出了门。
在路上他又想:不管凶手是谁,通过黄胶鞋,一定能找到他。
派出所里亮着灯。
周瓦深吸一口气,走了进去。
不到十分钟,他又垂头丧气地走了出来。
他听到了一个令人匪夷所思的消息:贾瓜子死于自一杀。
这一次,是官方消息,不是小道消息。
难道自一杀的人真能把自己埋起来?
周瓦拎着那只黄胶鞋,慢慢地往家走。快到家的时候,他突然停了下来,一抽一了一抽一鼻子,身上的鸡皮疙瘩一下就起来了。
他闻到了一股酵母味。
他马上意识到,杀害贾瓜子的凶手来找他了。
果然,一个一陰一森的声音响起来:“周瓦。”
是周提。
周瓦猛地哆嗦了一下。
周围太黑了。周提藏在黑暗里,不知所踪。
“你干什么?”周瓦冲着最可疑的方向问。
“你是不是捡到一只黄胶鞋?”周提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周瓦猛地转过身,眼前多了两个黑影。
周提还有一个同伙。
“什么黄胶鞋?”周瓦悄悄地把黄胶鞋揣进了怀里。
周提的语气明显不太友好:“我听贾挂面说,你有一只黄胶鞋,还是出土文物。”
“我开玩笑。”周瓦虚虚地说。
“真的?”
“真的。”
沉默了几秒钟,周提忽然警觉地问:“你刚才干什么去了?”
“睡不着,随便转转。”周瓦说。停了停,他冲着另一个人问:“你怎么还不睡?”他想知道那个人是谁。
那个人不说话。
周瓦一抽一了一抽一鼻子,只有一股酵母味。那个人一点破绽都没露出来,包括气味。
“你身上怎么有股酵母味?”他小心翼翼地说。
周提说:“我在跟贾挂面学做挂面。”
“你不当媒婆了?”
周提怪怪地笑了笑,说:“没有了姑一娘一,也就没有了媒婆。”
周瓦一直盯着他的手。
周提的手里拎着一个东西,似乎是铁锨。
深更半夜,他拎着把铁锨要去干什么?周瓦突然想起了坟头上的那个洞一口,那个散发出一阵阵恶臭的洞一口……
“你拎着铁锨要去干什么?”他试探着问。
周提叹了口气,说:“把她埋起来。”
“把谁埋起来?”周瓦吓了一跳。
“你说是谁?”说完,周提和那个人一起朝河边走去。
周瓦想了想,明白了:他们要去把贾挂面的闺女埋起来。
她的坟被强拆了。
5、
终于下雪了。
修坟的工作暂时停了下来。
贾挂面找了几个人,把他闺女的坟重新修了一遍,刷了大白,铺了瓷砖,只是吊顶还没完成。
贾挂面还放出话来,要给闺女找婆家。
他开出了价码,彩礼只要八万块钱,而且不要房子,不要车子。他还给闺女准备了全套的家具家电当嫁妆。
村子里又一次炸了锅。
这个价码确实不贵,差不多等于打二折。
那些想娶贾棉的人,一窝蜂地涌一向了贾挂面家。
他们都没有八万块钱,只能去借。
贾挂面说了,谁先借到八万块钱,谁就能把他闺女娶走。
周瓦也想娶贾棉,可是,他无处借钱。
除了三只羊,他只有一只黄胶鞋。
他决定用黄胶鞋做文章。如果能证明黄胶鞋是贾挂面的,同时又能证明他是杀害贾瓜子的凶手,就能要挟他,娶到贾棉。
这件事不好办。
首先,贾瓜子死于自一杀,这是官方结论。
其次,贾挂面的两只黄胶鞋都在,坟里那只黄胶鞋不是他的。
周瓦想:也许,贾挂面还有一个帮手,可能是周提,也可能是周提身边的那个人。或者说,他们三个合谋杀死了贾瓜子。
周瓦不知道周提身边的那个人是谁。
那个人的脸黑糊糊的,看不清表情。
周瓦决定暗中监视贾挂面。为了能娶上老婆,他豁出去了。
贾挂面家的院墙很矮,站在外面踮起脚,能看见院子里的一切。周瓦躲在一个角落里,一抽一动着鼻子,一动不动。
一阵阵酵母味飘出来……
一阵阵纸灰味飘出来……
一阵阵浆糊味飘出来……
一阵阵油漆味飘出来……
这些气味混合在一起,让人觉得异常怪异:贾挂面到底在干什么?
周瓦觉得,黑暗中的气味,有一股灵异之气。
贾挂面从屋里走出来,抱着一个人,把他(她)放在院子里,警觉地四下看了看,然后无声无息地回了屋。
他的鬼祟举动说明事情绝不简单。
天空很黑,大地很白,那是等待消融的雪。
周瓦看不清院子里那个人的脸。
很长时间过去了,那个人和院子里的枣树一样,一直没动。但是,如果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她),时间久了,不知道会不会发现什么问题。
周瓦一直盯着他(她)。
周围静极了,没有人笑,没有人哭,没有人打哈欠,正常个人都在睡觉,只有一些心怀鬼胎的东西在伺机而动。
过了很长很长时间,他(她)晃动了一下。
准确地说,是不自觉地飘动了一下。
起风了。
难道是风把他(她)吹动了?
不可能,他(她)又不是没有质感的魂儿。
如果他(她)是呢?
周瓦死死地盯着他(她)。可是,时间一点点滑过去,直到远处传来鸡叫一声,他(她)都没再动一下。
天快亮了。
周瓦不想让人发现,离开了。
6、
有人已经借到了三万块钱。
有人已经联系上了买家,准备卖肾。
周瓦的时间不多了。他没有别的门路,只能继续监视贾挂面。
贾挂面家飘出的还是熟悉的气味。
又是午夜,世界是无边无际的黑暗。雪已经融化了,夜更黑了。
屋子里亮着灯,关着门,不知道贾挂面在干什么。
院子里,站着两个人,始终不动。
贾挂面出来了。他先在院子里撒了泡尿,又掏出一支很长的烟袋,装上烟丝,开始打火:“咔哒,咔哒,咔哒……”
打火机不太好用。
终于,打火机着了,红红的火苗照亮了他的脸。黑暗中,只有一张脸,另外两张脸还是看不见。
他的脸本来就黑,现在更黑了。
如果世间万物都被黑暗笼罩,只有一张脸显现出来,那张脸上肯定会有凶相。
贾挂面蹲在地上,一口接一口地一抽一。
那两个人在他身边,模模糊糊地站着,有些不太真实。
过了一阵子,贾挂面在地上磕了磕烟袋,没有起身,不知道在想什么。
很远的地方,村子里唯一的那只狗狂叫起来。它至少有七八年没叫过了。今天晚上,它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闻到了什么?
周瓦觉得,它是在提醒他什么。
贾挂面喊了一声,很快,贾棉从屋里走了出来。他们没说话,锁上大门出去了,去向不明。
那两个人还留在院子里,一动不动。
时间,院墙,枣树,世间的一切仿佛都不动了。
周瓦决定进去看看。他觉得,这也许是他唯一的机会。他没费多少力气,就翻墙跳进了院子里。
那两个人毫无察觉。
周瓦猫着腰,慢慢地接近他们。终于,他走到了他们身边,然后长出了一口气。
那是两个纸人,一男一女,看穿着打扮,应该是新郎和新一娘一。
周瓦用打火机照了照,发现新一娘一长得有点像贾挂面死去的闺女,新郎的脸上没有五官,只是一抹惨白。
它就像一道填空题,填上谁的五官,它就是谁。
周瓦绕过它们,进了屋。
屋子里没有异常,找不到打斗的痕迹,找不到血迹,甚至找不到任何与贾瓜子有关的东西。
难道贾挂面和贾瓜子的死毫无瓜葛?
难道贾瓜子真是死于自一杀?
坟里的那只散发着酵母味的黄胶鞋怎么解释?
周瓦一头雾水,悄悄地退了出去。临走之前,他又用打火机照了照纸人新郎和新一娘一。
它们木木地看着他。
走出几步,周瓦似乎想起了什么,猛地回过头,死死地盯着那两个纸人。很显然,他发现了一个很可怕的问题。
你一定也发现了。
周瓦进屋之前,纸人新郎还没有五官,现在,它会看人了。
周瓦快速地思考着。他甚至怀疑它自己长出了眼珠子。就在他惊怵不安的时候,有人在后面拍了拍他的肩膀。
他剧烈地哆嗦了一下,猛地回过头。
“你干什么?”贾挂面的语气不太友好。
周瓦支支吾吾地说:“我找你有事。”
“什么事?”贾挂面没问他是怎么进来的,似乎对一切心知肚明。
周瓦从怀里掏出那只黄胶鞋,说:“我给你送鞋来了。”
贾挂面没有接。他打开院子里的灯,一直盯着周瓦的眼睛,半天才说:“你也想娶我闺女?”
周瓦默认了。
贾挂面的语气有点冷:“那就回去准备钱吧,搞别的事没用。”这句话很明显包含警告的意味。
“我只是想把鞋还给你。”
“我说过了,那不是我的鞋。”
“这鞋上有酵母味。”周瓦一边说,一边观察他的表情。
贾挂面冷冷地说:“我知道你想干什么。我告诉你,你干什么都没用,我只认钱。”说完,他从兜里掏出一个纸鼻子,给纸人新郎糊上了。
它似乎一抽一了一抽一鼻子。
周瓦抖了一下,离开了。
7、
天一点点亮了。
周瓦又去了贾挂面家。他还是不想放弃。
贾挂面不在家,贾棉在。
周瓦看着她,越看越顺眼,恨不得立刻就和她拜天地,入洞房。可是,他和她之间还有八万块钱的距离。
周瓦没有八万块钱,只有一只黄胶鞋。
贾棉对他不是很热情,没请他坐,也没给他倒茶。
纸人新郎和新一娘一已经晾干了,搬进了屋子里。它们有鼻子有眼睛有嘴巴,而且脑袋上还有头发,跟真人几乎一模一样。
周瓦认识新一娘一,不认识新郎。不过,他觉得新郎有些眼熟。
“你有事吗?”贾棉问。
“没有,我来随便坐坐。你们做纸人干什么?”
贾棉没说话。
周瓦指着纸人新郎,说:“我看着它有点眼熟。”
“是吗?”
“我想想它是谁……”
周瓦盯着它反复端详,始终想不起它到底是谁。
贾棉突然笑出了声。
“你笑什么?”
“它是贾瓜子呀。”
周瓦的脑袋轰一下就大了。在纸人新郎的脸上,他依稀看出了贾瓜子的模样。他干笑了一下,说:“贾瓜子常年在外打工,我都快忘了他长什么模样了。”
贾棉从里屋又抱出一个纸人,摆在纸人新一娘一旁边,开始忙活。
它还是半成品,只有脑袋和躯干,没有四肢,没有五官。它的头发很短,应该是一个男人。
“它是谁?”周瓦问。
贾棉抬起头看着他,静静地说:“还没定下来。”说完,她起身去了里屋,不知道在干什么,一直没出来。
屋子里,只剩下周瓦和两个纸人。
对了,还有一个没有四肢和五官的纸人。前面说了,它就像一道填空题,填上谁的五官,它就是谁。
天一陰一得很丰满,可是,雪一直没有下来,似乎在等待什么。天色黑咕隆咚,看上去快到晚上了,实际才是上午。
天地间异常一陰一冷。
贾棉出来了,捧着一堆眼睛鼻子嘴巴耳朵眉一毛一胡一子。她要给纸人安装五官。
周瓦想看看纸人是谁,就没走。
贾棉把东西放在桌子上,看了看时间,说:“现在是九点十七分,等到九点四十一分,我就让纸人活过来。”
她的表情很严肃,说的时间一精一确到分钟,跟真事儿似的。
周瓦瞪大了眼睛。
贾棉用铁锅取了一些面粉,倒上水,放在蜂窝煤炉上熬浆糊。
周瓦一抽一了一抽一鼻子,闻到她身上有一股酵母味。他的心中一动,忽然想到一个很可怕的问题:坟里的那只黄胶鞋难道是贾棉的?
他慢慢地往下看。
贾棉的脚放在炉子旁边。那是两只大脚,看上去应该穿43码鞋。
周瓦倒吸了一口凉气。他又想到:贾棉的力气很大,能单手拎起一只羊,如果打起来,他肯定弄不过她。
贾棉开始给纸人安装五官了。
她拿起一只耳朵,说:“它长了一对招风耳。”
她拿起一条眉一毛一,说:“它长了一对八字眉。
她拿起一只眼睛,说:”它长了一对三角眼。“
她停了下来。
现在,纸人的脑袋上有一只耳朵,一条眉一毛一,一只眼睛,看上去无比怪异。
贾棉问:”你还想看吗?“她的语气有点怪,似乎心里藏着一件什么事,总想笑,却一直强忍着。
周瓦一惊,心想:难道她真能让纸人复一活?
”我不想看了。“他弱弱地说。
贾棉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说:”你不想知道它是谁吗?“
”它是谁?“周瓦小心翼翼地问。
”你猜。“
周瓦不自然地笑了笑:”我猜不出来。“
”不,你一定能猜出来。“贾棉又笑了笑,笑容很深邃。
周瓦愣愣地和她对视着。
贾棉的眼睛一眨不眨,黑黑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显得更丑。她提醒周瓦:”你想想,谁长了一对招风耳,一对八字眉,一对三角眼?“
周瓦突然说:”它是我!“
这句话似乎触及了上天的某个秘密,一阵硬一硬的风吹进来,那个只有一只耳朵一条眉一毛一一只眼睛的纸人倒了下去。
它是周瓦。
它在地上晃动着,仿佛已经活过来。
贾棉轻轻地说:”现在是九点四十一分。“
如果是巧合,这也太邪门了。
周瓦打了个激灵。
9、
天还是一陰一着。
枣树旁边支起了两口大锅,一口锅里是白菜炖五花肉,另一口锅里是萝卜炖五花肉。村子里的风俗是这样的:随三十块钱的礼钱,可以吃到两碗炖菜,还能闹洞房。
来了很多人,大都是光棍。
他们对炖菜兴趣不大,只想闹洞房,找机会接近异一性一。如果能浑水摸鱼干点什么,那就更好了。
这种场合,当然要有新郎。
新郎是周提。他当了几年媒婆,最后却娶了村子里最丑的女人。
没有人笑话他,反而都很羡慕他,甚至是妒忌他。
贾棉穿了一身红色的新衣服,看上去比昨天漂亮了一些。她一点都不害羞,进进出出招呼客人。
没有司仪,没有鲜花和红地毯。拜完天地之后,放几挂鞭炮,大家吃炖菜,然后闹洞房,婚礼就算是结束了。
菜炖好了,一人两碗。没有桌子,他们就蹲在地上吃。
村子里已经有好几年没办过喜事了,大家都很兴奋,吃得满嘴流油。
周提还没喝酒,就要醉了。
吉时到,拜天地。
周提的父母早就去世了,他的大伯坐在那里,等着一对新人叩拜。那老头也是个光棍,脑子不太灵光,有点疯,有点傻。
贾棉的两个婶子把她搀了出来。她蒙着红盖头。
周瓦不自觉地一抽一了一抽一鼻子,闻到了一股浆糊味。他的心里”咯噔“一下。
有人吹起了唢呐,曲调一点都不喜庆,有些悲凉。
村长扯开嗓子喊:”一拜天地——“
周提拜了下去,贾棉没动。
村长一愣,以为她没听见,又喊了一遍。
周提又拜了下去,贾棉还是没动。
”她是纸人!“那老头突然喊了一嗓子。
顿时鸦雀无声。
周提愣了片刻,掀一开了贾棉的红盖头。
不是贾棉,是一个纸人。从五官上判断,它应该是贾棉的姐姐。
院子里一片死寂。不知道是谁的手松了,碗掉在地上,碎了。
”这是怎么回事?“周提指着纸人,有些懵了。
贾挂面不动声色地说:”它是你老婆。“
”我老婆是你闺女。“
”它就是我闺女。“
”它是纸人,是死人!“周提声嘶力竭地喊。
贾挂面冷冷地说:”我说给闺女找婆家,又没说给哪个闺女找婆家,是你想错了。对了,我还给闺女准备了全套的家具家电当嫁妆,你看看吧。“
他冲着里屋喊了一声。
贾棉把全套的家具家电都抱了出来,全是纸糊的。
周提的脸变得比纸还白,嘴唇哆嗦着,半天才说:”我要娶贾棉。“
”八万块钱,你还想娶个大活人?“停了停,贾挂面又说:”天上不会掉馅饼,这世上没有那么多便宜让你占。“
”娶贾棉要多少钱?“
”最少四十万。“
”我还帮你干活了。“周提的声音里已经有了哭腔。
贾挂面不为所动:”那是你自愿的。其实,娶个死人也没什么,反正你早晚都会死。你要是等不及,可以像贾瓜子一样自一杀。你死之后,我把你和我闺女埋在一起。“
周提的脸色已经比死人还难看。
人群散去了。
新一娘一子是纸人,他们都不敢闹洞房了。
他们没有嘲笑周提,因为他毕竟娶到了老婆,不管是死是活。
周提当了几年媒婆,最后却连村子里最丑的女人都没娶到,只娶到一个死人,这是为什么?
没有人知道答案。
其实,每个人心里都有答案,只是,他们不说。
周瓦在村子里慢慢地走。
在一个院子前面,他停住了。他知道,里面有一台机器,可以看清还没出生的孩子是男是女。机器是很多年前村子里的人凑钱买的。从那之后,村子里出生的女孩就少了。
周瓦觉得,是那台机器谋杀了他和其他光棍的老婆。
你觉得呢?
全文完
这是一个虚构的故事。
这也是一个真实的故事。至少,有70%的内容是真实的。
在我们这里,确实有一个村子的村民凑钱买了一台机器,鉴定胎儿一性一别。他们只要男孩,不要女孩。
恶果已经种下。
很多年以后,故事里的情节或许真的会在现实中上演。
不信,你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