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无相赠言,沉吟背灯立。半晌不抬头,罗衣泪沾湿。
【赏析】
这诗不知所别何人,但可断定是一位女性,很可能就是诗人的妻子。从“别无相赠言”看,这一次分手是远别。
诗题“别意”二字标得很好,诗写的就是这份“意”。这“意”,指情意,也指意态。四句诗,写足了伊人的情意,写活了她的意态,因此读起来就觉情意流溢,意态毕呈。也就是说,感情饱满,形象鲜明。
光看情意流溢这一点。二十个字的五言绝句,要把有情人之间黯然销魂的离情别意写得饱满流溢,是很不容易的。既是远别,居人自不免有许多话要向行人说。比如,希望他出了门“努力加餐饭”,珍重身体;祝愿他此去“直挂云帆”,功成名遂;叮咛他不要为儿女之情,消磨英气;告诫他不要被“浮云蔽日”,另结新欢;恳求他“记取绿罗裙,处处怜芳草”,不要忘了闺中人……真是千言万语,要一首长诗才容纳得下。诗人却举重若轻,用“别无相赠言”突然而起,前面似乎省略了“除此之外”四字。仿佛什么当说的临别赠言早已说完了,再没有别的什么要说了,诗是从说完了这些话之后拉开帷幕的。于是,把那千言万语的赠言,一股脑儿推到大幕开启之前,推到读者的想象之中。这是何等经济的手法!相赠之言,诗不再写;言中万缕情丝,却可以通过这位女性的具体行动来表达。你可以从“背灯立”、“不抬头”、“罗衣湿”中间,体味出她诉说千言万语后意犹未尽的缠绵情意,悱恻心肠。诗写的只是她沉吟无语的一瞬,但效果却是“此时无声胜有声”。刘禹锡说过:“常恨言语浅,不如人意深。”(《视刀环歌》)人与人之间的情意本来就不是语言所能全部表达的,何况在这黯然远别之际?既然“意不可尽”,就“以不尽尽之”;“正面不写写反面”,赠言不写写沉吟。(引文均见刘熙载《艺概》)那流溢的情意,就从沉吟不语中来。这样写,有更大的容量,更强烈的感发效果。
再看意态毕呈这一点。所谓“意态”,就是神情态度,是通过形象反映出来的一种精神状态。“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杜甫《佳人》是一种意态;“云髻半偏新睡觉,花冠不整下堂来”(白居易《长恨歌》)也是一种意态。意态最难描绘,因此王安石有“意态由来画不成”(《明妃曲》)的名句。黄景仁于此,倾注了全部力量,一连用了“沉吟背灯立”、“半晌不抬头”、“罗衣泪沾湿”三句写她的神情态度。“沉吟”是默默深思的神态。由于默默深思而悲从中来,又不忍对方在远行之前为自己的悲戚而痛苦,因此转为背灯而立,低头不语的神态。诗人见她背灯而立,走到她对面去安慰她。一看,她身上的薄薄罗衫已经被眼泪沾湿了。此时,人如泪烛,又该是何等凄苦的神态! 三句诗,句句写态,句句蓄意; 态中见意,意中生态。三句是三幅特写,三幅特写又融成一个总体形象: 一个深沉内向,温柔多情而又强忍矜持的女性形象。她显然不是感情奔放的女人。其哀婉沉吟,又别具楚楚动人之致,低徊缱绻,万种风情。诗人把这位女性的神情意态写活了,达到了“此中有人,呼之欲出” 的境界。
这首小诗,除了情意流溢,意态毕呈之外,其浸人心魄之处,还在于它体现了一种无言之美。我们常说诗尚含蓄。无言,便是最大的含蓄。无言是子弹在枪膛里的沉默。《庄子·外物篇》说: “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语言是表意的,其意既达,何在于言?这首小诗写 “别意”,“意” 既已经写得浓浓的,心有灵犀,又何必一定要诉诸女主人公的口舌?且无言比任何语言都能包涵更多的情意,又何取于语言?柳永《雨霖铃》说: “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古诗《迢迢牵牛星》说: “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都是以无言胜有言的名句。严羽《沧浪诗话·诗辨》说: “不涉理路,不落言筌者,上也。” 以此权衡,这首小诗不失为不落言筌的上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