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舟夜半负之去,摇兀江湖便可怜。合眼风涛移枕上,抚膺家国逼灯前。鼾声邻榻添雷吼,曙色孤篷漏日妍。咫尺琵琶亭畔客,起看啼雁万峰巅。
【赏析】
这首诗在造句遣词上比较平实。但是,它仍然体现出清末宋诗派的艺术特色,力求追逐一种深远的意境,于平实处仍具匠心。此诗只有两处用典,即“藏舟夜半”句和“琵琶亭畔”句,其余全是写实。但是它的“写实”,其实是“不实”的。“藏舟夜半”,表面是用庄子语意,写夜间行船去九江,实际是说,自己命运莫测,漂泊不定,譬如有力者夜半负之而去,无可奈何。接句用“摇兀江湖”直承上句,显得自然而有情致。因为“藏舟夜半”尽管活用,而且寄寓另一层意思,但从字面看,毕竟太实,所以接句必须具有一种摇曳的情思,才能加以补救。作者在用字上下了功夫,不用“遥荡”、“摇落”,或“漂泊”、“摇落”等字,而在“摇兀”二字上加以锤炼。因为“摇荡”、“摇落”等字,都较熟较实,这是作者所要避开的。“摇兀”显得生涩,生涩反而虚活,诗意的容量也就更大一些。“摇兀”不可释为“摇荡”,“摇”指飘零,“兀”指孤独。“摇兀”也不是指船在江上摇荡,即使有这个意思,也只不过沾了一点。诗句主要的、深层的意思,是写作者自己飘零孤独的身世和坎坷的处境。正因身世飘零,孤独无依,作者也就自己可怜自己了。“便可怜”的“便”不能用“最”、“更”等字代替,这也是为了避实避熟。作者在此处选用意义较虚的“便”字,只是表达一种情致,可以会其意,不必以言说。
诗的中间两联,都是写舟中实境和实感,但是作者的意中之境和言外之感,却是和首两句突出的飘零孤独的心境紧紧相连的。飘零孤独从何而来?有了这种心情,又会随时想到什么?这一切都是因为时局发生了剧烈变化。1901年作者写此诗时,他和父亲陈宝箴,已于戊戌变法(1898)失败后,同被清政府革职,永不叙用。而在前一年(1900),又发生了八国联军入侵北京的巨变。一种皇皇不知所措的失落感和抚膺切齿的家国之痛,压在心头,他怎能不感到时局风涛移来枕上,家国惨变逼在灯前呢?在孤寂怅恨的境况下,邻榻鼾声更使他心情烦乱。他觉得许多人不识不知,仍在做着好梦,实在可悲。希望在哪里呢?这时船头露出曙色,孤篷漏下可爱的日光,作者感到了一点暖意。但是到了九江,琵琶亭近在咫尺,又使他想起,自己也和白居易一样,“同是天涯沦落人”。翘首远望,万峰之巅,雁阵哀啼。它们也是漂泊天涯的匆匆过客,命运将把它们带往何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