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南一片荒荒土,满眼流离风又雨。年荒父母竟无恩,卖尽田园卖儿女。可怜父与母,泪落心内苦。岂不恋所生? 留汝难活汝。往年生儿如得田,今年生儿不值钱。卖女可得青蚨千,卖儿不足供一餐。大车小车牛马走,儿啼呼父女呼母。役夫努目刀在手,百口吞声面色朽。此时父母死更生,食尽还增骨肉情。月黑风寒新鬼哭,饥魂一路唤儿声。(卖儿女)
汝南人瘦万狗肥,前有饿者狗后随。忽然堕落沟中泥,狗来食人啮人衣。顷刻血肉无留遗,残魂化作风与灰。狗饱狗去摇尾嬉,余者尚充鸦雀饥。我行见之心骨悲,徒有恻怆无能为。大官北来何光辉,清道翼以双绣旗。从者飞语里卒知,为我亟去道旁尸。毋使不祥触公威。(狗食人)
怪底春光二月好,踏青千里无青草。草根当作麦粮餐,草色都如人面槁。 家家妇女驱出门, 手皲脚软声暗吞。 乐岁欢歌芣苢子, 凶年苦劚苣蒿根。毕竟天心仁爱汝,枯田尚有萌芽吐,谁云小草是虚生,功在饥荒非小补。夕阳归去一肩挑,饱食居然腹不枵。此时长吏方沉醉,可惜不曾知此味。(吃草根)
救荒古有良有司,今者逃荒官不知。一路嗷嗷男挈女,纷纷避荒如避虎。饿腹况兼行路苦,清晨冲风夜戴雨。只知四方口可糊,谁料饥荒无处无。官府捉人牛马驱,慎莫乞食门前呼。家乡腊前见三台,且可归来食新麦。(逃灾荒)
【赏析】
清代灾荒连年不断,历史记载不多,诗歌领域却有不少的反映,如康熙年间的严启煜《榆皮行》、沈名荪《晋饥行》、杨端本《岁饥行》、蒋廷锡《六荒诗》、陈章《哀饥民》等等;咸丰年间的万开燧《沿途见饿殍》、陆费瑔《灾农谣》等等;嘉庆年间的吴慈鹤《救荒新乐府五首》、吴振棫《岁歉感怀》等等;道光年间的黄燮滑《灾民叹五首》、曹德馨《纪灾诗》、夏之盛《纪灾行》等等。
至于陈沆这篇组诗中所描写的“卖儿女”、“狗食人”、“吃草根”、“逃灾荒”等,在其他诗作中也有类似的反映,例如吴慈鹤:“后村闻死表,前村鬻子女。”胡旭《三左道中》:“老弱饿死何人埋?眈眈狗豕啄其肉。”王雨春《鬻儿行》:“儿掘草根,母斫树皮;草寒不生,树枝无枝。”陶誉和《逃荒行》:“淮徐大水凤颖旱,千人万人争逃荒;……道遇行人过前渡,报说江南逃荒多,……”
上述这些反映灾荒的诗篇有一个共同点:就事论事,如实描述,近似韵文的新闻报道,缺乏诗味。陈沆的这篇组诗则颇具特色,有一定的艺术感染力。
嘉庆十九年(1814)河南灾荒。诗人在河南境内亲眼看到灾民卖儿女、吃草根、逃饥荒以及狗食人等等惨状。一般的写法是,把这些惨状分别表现,各自成篇。而本诗作者却用组合的方式,把这些不同时间、不同地点的惨象,集中起来,平列展现,似乎给人一个“错觉”;这些惨象都发生在同一时间,同一地点,凝成一种浓重的凄惨情景,紧扣心弦。这有点类似电视剧中惯用的一个蒙太奇手法:在几条结构线上横向并行,围绕一个中心基调,展示一幅广阔的生动画面。当然,它们也可以分开,各自独立;只是诉诸感情方面,不如组合方式那样的浓烈罢了。
值得注意的是,作者并非仅仅为灾荒而写灾荒,其主旨在于着重揭示大官的丑态,虽然寥寥几笔,却可使人从中体会到耐人玩索的讽刺意味。
“狗食人”的场面本来是“恻怆”、“心骨悲”的,但在惨淡的图纸上却涂上一点喜剧色彩。诗人巧妙地把饿狗与“大官”并列对应;吃饱了人肉的狗摇尾嬉戏,洋洋得意;而在尸体横陈的路上,绣旗招展,威风凛凛,“大官”来了,容光焕发,神气十足,一声令下,便清除了道旁尸体,以免臭气污染了“大官”的吉祥意识。
如果说对“大官”是带笑的嘲弄,那么,对“长吏”则是含泪的讥刺:明明是青草都吃光了,偏偏说二月正是踏青的好时光;明明是挖苣蒿根来填肚子,偏偏说丰年欢唱车前子,不育妇人吃了可以生孩子;明明是王土枯荒不产粮,偏偏说感谢天心的仁爱,枯田似乎有一点小草在发芽了;明明是小草虚生,偏偏说它不无小补,可以饱腹;明明是“长吏”大吃大喝,沉醉不醒,偏偏惋惜他不曾品尝草根的滋味。
末章刻画了一个诈骗的“官府”形象。这里的“官府”非官署,也是指“长官”或“长吏”。《唐书·姜謩传》说:謩“擢秦州史,人喜曰:‘不意复见太平官府。’”“其实饥荒无处无”,“官府”当然是清清楚楚的; 所谓“逃荒官不知”,就是明目张胆地在铁的事实面前说假话,只报喜不报忧。瞒上必然欺下,其手段是: 一是逮捕乞食的灾民,用牛车马车拖走;二是编造谎言,说什么腊月前降三次雪,为丰年之兆,回家即可吃到新麦。这是历代统治者实施愚民政策的惯技。
需要补充的一点是: 所谓“官府捉人牛马驱”,不是 “官府”亲自去捉人,亲自去捉人的即首章中的 “役夫”。《字汇》说: “官曰职,吏曰役。” “役夫” 即小吏,是 “官府”的狗腿子。这种奴才的奴才,媚上压下,狐假虎威,“努目刀在手”,便入木三分地勾勒出那副令人恶心的狰狞面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