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群赠簟
韩愈
蕲州簟竹天下知,郑君所宝尤瑰奇。
携来当昼不得卧,一府传看黄琉璃。
体坚色净又藏节,尽眼凝滑无瑕疵。
法曹贫贱众所易,腰腹空大何能为?
自从五月困暑湿,如坐深甑遭蒸炊。
手磨袖拂心语口,慢肤多汗真相宜。
日暮归来独惆怅,有卖直欲倾家资。
谁谓故人知我意,卷送八尺含风漪。
呼奴扫地铺未了,光彩照耀惊童儿。
青蝇侧翅蚤虱避,肃肃疑有清飚吹。
倒身甘寝百疾愈,却愿天日恒炎曦。
明珠青玉不足报,赠子相好无时衰。
【解析】
韩诗阔大,亦不乏深细,其意脉虽承自老杜,然能以奇为尚而别具手眼。这首诗就颇能体现他的这种典型风格。
元和元年(806年)盛夏,在江陵府任法曹参军的诗人因体胖多汗,正苦于为暑热所困,忽得故人郑群(时以殿中侍御史佐裴均江陵)所赠蕲州(今湖北蕲春县)特产竹簟,不禁喜出望外,遂以亦诙亦谐的笔墨作诗为纪。
诗以咏簟为主,入手在交待其产于名闻遐迩的蕲州的同时,点出“郑君所宝尤瑰奇”。接着交替刻画竹簟的外观形状和人的主观感受,其中“黄琉璃”、“体坚色净”、“凝滑无瑕疵”、“光彩照耀”是直接形容拟状;“郑君所宝”、“一府传看”、“惊童儿”是他人的反应;“呼奴扫地”、“倒身甘寝”、“含风漪”、“清飚吹”、“百疾愈”,又是自己的行动和感觉。而这一切均由“困暑湿”三字渗透连结,写来笔势矫纵,丝丝入扣。除了由物我、主宾等多层次、多角度地描写蕲州竹簟的坚柔质地、光亮色泽和凉爽宜人之外,诗人还以“所宝”、“谁谓”、“不足报”、“无时衰”等词语,忽前忽后、草绳灰线似地盛称郑群以簟相赠、“知我意”的款款深情。与杜甫《石砚》、《桃竹杖引赠章留后》、《又于韦处乞大邑瓷碗》等咏物诗参照,自可见其渊源所自和出蓝之色。
尤其耐人寻味的是:诗人对竹簟的称慕和绘写,并没有像前人和一般作品那样从正面直接说出,而是巧妙地采用了以热写凉的反剔手法,从而具有出奇制胜、迥出凡常的客观效果。全诗目的在称扬蕲州竹簟的凉爽宜人,却处处从自己的体胖苦热下笔:因为暑湿所困,故一见蕲簟,便顿生“携来当昼不得卧”的遗憾;见而不得,于是更感暑热难当,乃至坐卧不安,如处身深甑,亲遭蒸炊,动辄雨汗,整日神情恍惚,犹如百病缠身。“日暮归来独惆怅,有卖直欲倾家资”二句,邀足思簟消暑而不得之意。从篇首见簟思卧反跌出篇中五月以来的苦况,已见笔势奇纵;后又复剔出得郑群所赠簟后的莫名欣喜和篇末“却愿天日恒炎曦”一句,更觉奇兵突出。竹簟之凉爽宜人,即如怕热多汗、惶惶不可终日如诗人者,也得之而愿天久热,其况也就不难想见了。试想,诗人如果不用“当昼不得卧”、“却愿天日恒炎曦”这些反剔之笔,而是直言其凉,仅以郑群“所宝”、“卷送”,诗人“铺地”、“倒身”出之,那全诗的意趣和称扬就要逊色多了。反之,全诗以天热写簟凉,诗人因热而思簟、因簟而愿热的心态转换,充分展示出他对蕲簟见而爱之、爱而用之、用而不舍之的三个变化过程,层层推进,真可谓深细有加、奇而不俗。
韩诗奇纵,向为人称。以此诗观之,其“奇”多得之反剔。前人谓“冷句中有热字,热句中有冷字;情句中有景字,景句中有情字。诗要细筋入骨,必由善用此字得之”(刘熙载《艺概·诗概》),是就句内下字而言;此诗则由热意而入凉意,又由凉意复归诸热意,热中思凉,凉中愿热,其凉愈可感知。而天热簟凉、簟凉情热,更以凉热融贯物我、勾通彼此,故在深细之外,尤见“瑰奇”。又曾论诗的四种高妙之处,其中意高妙指“出事意外”,想高妙指“写出幽微,如清潭见底”(魏庆之《诗人玉屑》)。此诗先以天热为惧,后以天热为愿,可谓“出事意外”; 至于“体坚色净”、“明珠青玉不足报”等,又可谓“写出幽微,如清潭见底”,其兼二者而出之,足当 “妙”字之评。
作诗行文多类打仗用兵,忌平尚谲。欲擒故纵、欲取先与在实战中往往能出奇制胜,原因即在于此。后来白居易《卖炭翁》中“可怜身上衣正单,心忧炭贱愿天寒”二句,也是用反剔见奇的手法,曲尽人物的矛盾心态,而受到历代论者的广泛推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