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渡洛水
皇甫冉
暝色赴春愁,归人南渡头。
渚烟空翠合,滩月碎光流。
澧浦饶芳草,沧浪有钓舟。
谁知放歌客,此意正悠悠。
【解析】
文学是语言艺术,体裁短隽的诗歌对遣词造句的要求尤为严格。所谓“诗以字,文以句”(《鹤林玉露》卷六),“古人用字如将用兵,无不以一当百”(《李文庄公全集》卷九)。创作中往往一字安排得工巧,便“自然颖异不凡,如灵丹一粒,点铁成金”(《苕溪渔隐丛话后集》),令人叹为观止。例如孟浩然壮岁来京应进士考试期间,曾“游秘省。秋月新霁,诸英华赋诗作会。浩然句曰: ‘微云淡河汉,疏雨滴梧桐。’举坐嗟其清绝,咸阁笔不复为继。”孟浩然考试虽然失败了,却在诗坛赢得盛名,与张九龄、王维等早已成名的文苑耆宿结为忘年之交。(《孟浩然集序》)。究其“诸英华”激赏浩然诗的原因,不外胡仔所说:“微云”一联,“上句之工,在一“淡”字,下句之工,在一 ‘滴’字。若非此二字,亦乌得而为佳句哉?”(《苕溪渔隐丛话》)从史料记载可知,在唐代因善下字而驰誉后世的诗人为数不少。《唐才子传》有“齐己携诗卷来袁谒郑谷,早梅云: ‘前村深雪里,昨夜数枝开。’ 谷曰: ‘数枝非早也,未若一枝佳’。己不觉投拜曰: ‘我一字师也’。”另有任翻改诗的传说也久为人知,他于台州寺壁题诗曰:“前峰月照一江水,僧在翠微开竹房。”“既去,有观者,取笔改‘一’ 字为 ‘半’ 字。翻行数十里,乃得 ‘半’ 字,亟回欲易之,则见所改字,因叹曰: ‘台州有人’。”(《麓堂诗话》)这类故事所以人们喜闻乐道,就在于诗人精深的文字修养使人钦佩,而皇甫冉《归渡洛水》所表现的炼字工夫当然也不逊色。全诗旨在表现归人临晚时分低徊津渡,面对水乡暮色油然而生的怅惘之情。但是作品摅情蕴藉委婉,以景语曲吐为主,只于尾联用“放歌客”的悠悠自得之情稍事反透。这种写情技法更增加了景语中关键字词的分量,特别是首句的第三字,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世称“诗头曲尾”,而 “诗文以起为最难,妙处全在此,精神全在此。”(《昭昧詹言》)况且,“古人炼字,只于眼上炼。盖五字诗以第三字为眼,七字诗以第五字为眼也”(《诗人玉屑》卷八)。明白这些,再来品味一下“暝色赴春愁”中“赴”字妙用到底在何处,那将会有助于对问题的理解。“暝色”是一种自远而现,愈近愈淡的苍然暮色,它不能行动,可见而不可触。“春愁”是种抽象的情思,是人内在的可感而不可见的精神状态。一个“赴”字将二者联系起来,使物我相融,从而实现了人对环境景物的观照。再者,“赴”字把暝色这种自然现象拟人化了,既能生动地表现出它的降临是渐近渐深的过程,又可加强归人的迟暮、孤寂的感觉。这个“寻常的字面从诗人手里出来,便大奇绝。如韩信驱市人而战,凡市人皆精兵也”(《李文庄公集》卷九)。难怪就连具有“湛深之识,幽渺之思”而用字精工的王安石也对此予以充分肯定。他说:“老杜云:‘无人觉往来”,下得 ‘觉’ 字大好。‘暝色赴春愁’,下得 ‘赴’ 字大好。若下 ‘见’ 字‘起’ 字,即小儿语”(《杜工部草堂诗话》卷二)。杜甫驾驭语言的能力诗家已有定评,其中宋人叶梦得的意见是很有代表的。他认为:“诗以一字为工,世固知,惟老杜变化开合,出奇无穷,殆不可以形迹捕”(《石林诗话》卷中)。叶氏的话稍嫌玄妙,如认真琢磨一下杜甫诗篇,还是能捕捉着一定东西的。《六一诗话》记载这样一件事:“陈公时偶得《杜集》旧本,文多脱误,至《送蔡都尉》云: ‘身轻一鸟’,其下脱一字,陈公因与数客各用一字补之。或云 ‘疾’,或云 ‘落’,或云 ‘起’,或云 ‘下’,莫能定。其后得一善本,乃是‘身轻一鸟过’。陈公叹服,以为虽一字,诸君亦不能到也。”杜甫下“过”字的用意是以飞鸟掠空轻盈、敏捷的体姿,来写照武将驰骋沙场的勇猛轻捷的身影。换上“疾”字显得太露,余者三字又缺神,“起”、“落”动感不足,“下”字失真,似写落体运行空中,又太拙。惟“过”字,神交物表,恰到好处。然而怎样才能做到“字如金丹句如珠”呢?唐人依然为后世提供了许多宝贵的经验。从杜甫的“意匠惨淡经营中”、“语不惊人死不休”到卢延让的“吟安一个字,捻断数茎须”,这中间反映了一个朴素的道理。谁能把普通的语言诗化为精练、生动、新颖的诗歌语言,谁就必须付出巨大的劳动,“如切如磋,如琢如磨”(《诗经·卫风·淇澳》),在万千吨矿石中去提炼精金美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