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龙宫滩
韩愈
浩浩复汤汤,滩声抑更扬。
奔流疑激电,惊浪似浮霜。
梦觉灯生晕,宵残雨送凉。
如何连晓语,只是说家乡?
【解析】
贞元十九年(803年),关中大旱,民不聊生。当时身为监察御史的韩愈据实上奏,力陈京畿灾情,恳求朝廷停止征税。不料因此得罪幸臣,被贬连州阳山(今属广东)令。二十一年(805年)遇赦,离开阳山前往郴州(治所在今湖南郴州市)待命。题中的“龙宫滩”,即在阳山县南25里处,此诗作于夜宿途中。诗中的“滩声”,系指流经阳山县城的同官峡水。
据《昌黎先生诗文年谱》载,诗人离开阳山时当夏秋之交,正是南方雨水丰沛之季。故诗一入手,便以“浩浩”、“汤汤”两个叠声词描状龙宫滩的水势涛声,而一“抑”一“扬”的起伏变化、“复”与“更”的进层呼应,又把喧嚣湍急、时高时低的视听效果,表现得淋漓尽致。“奔流”二句则由声而形,使人如见滩水奔腾,飞霜浅雪,迅疾如电。这四句全从“滩”字落笔,后四句却折入 “宿”字,取境由屋外转至屋内。“梦觉”、“宵残”,可见其宿不安寝、枕不酣眠,夜间不时醒觉,只见床头一灯生晕,夜气迷濛,但觉风雨阵阵,暗送秋凉。那么究竟是什么使诗人夜不成寐呢?从诗人直谏受贬,此时获赦北上的经历来看,他不能没有欣喜之情,但此去郴州待命,前途如何,又难以逆料,这又不能不使欣喜之中夹杂着某种担忧。因此当时诗人的心情显然是复杂的,对此他并不作正面的直接表露,而是以急于返乡之意出之。末二句即触景生情,写出夜宿他乡时所产生的一种心理感应上的错觉,那流过枕边的一夜涛声,似乎通宵达旦地都在那里诉说不尽的乡情。
客中思乡,这是唐诗中被触及最多、描写最深的题材之一。这首诗表面前半部分写滩水,后半部分写夜宿,两者似不相关(如何焯认为其“下半首竟与上半首不照应”),而实际上正是这种看似游离和脱节,为全诗的写景抒情制造了一种说断还连、言彼意此的含蓄和蕴藉,其绾合勾锁之妙,正如汪森所云,在于“连晓语”三字,既回应暗印了篇首的“滩声”,又使篇中的灯晕和雨凉,统统一气贯注于篇末的“说家乡”三字。吟读之余,竟使人不知诗人所咏,究竟是外部世界的水势涛声,抑是奔流于诗人内心的思乡波澜?在这里,物我之间、景情之间获得了一种意蕴上的重合与沟通,也许这就是以“连晓语”来喻指“滩声”并贯通全篇所产生的效应吧?因此,汪森所主“贯注”说与何焯所持“不应”说,很能反映出对诗的表象与意蕴的理解差异。显然,汪氏是由意脉入手,而何氏是就表象而言,可见诗的外在表象与内在意蕴往往会呈现出似是而非或似非而是的矛盾。一首好诗,则时常能使人在这两者之间有所思索、有所寻味。韩愈这首诗的好处,也正在于此。
同是“一气贯注”,同是写急于归乡之情,杜甫的《闻官军收河南河北》就不存在这种情况。这是因为诗人在长期的流寓生活之后,忽然听到安史叛乱已平的消息,自然遏制不住自己的满腔喜悦,写下了这首表象与意蕴完全统一的“生平第一首快诗”(浦起龙《读杜心解》),于一气贯注中倍见豪放痛快。韩愈善学杜,此诗虽然同样以一气贯注见称,却有意象与意蕴间的似断还连,除了技巧差别外,诗人作诗时的处境和心情恐怕是一个根本的原因。如前所说,韩愈作此诗时除了遇赦的欣喜外,还有对前途未卜的担忧。对此诗人不便直说,所以种种感受仅以乡思出之,便显得婉曲深沉、意犹未尽。朱彝尊称此诗以“幽意胜”(《批韩诗》),原因即在于此。一气流注,不仅可写乡思、喜意,也可写愁绪。贾岛《病起》抒写了作者穷愁潦倒的愁闷情绪。诗云:“嵩丘归未得,空自责迟回。身事岂能遂,兰花又已开。病令新作少,雨阻故人来。灯下南华卷,祛愁当酒杯。”起笔便直抒胸臆,倾诉了自己在尘世无所作为却又思“归”清净佛门而“未得”的苦闷。感情的闸门一经打开,便一发而不可收拾,发泄了壮志未酬又光阴蹉跎的痛苦。“病令”一联点明题意,并让感情的潮水顺势倾泻,更深一层地写出积愁累闷于胸的种种寂寞无聊,如狂涛奔涌。总之,《病起》逼足一股无可奈何的愁绪冲口而出,直至终了。岳端《寒瘦诗》评:“此诗一气流注”,确是点中了它的关键所在。综上可知,凡此类诗之佳品,当讲气势,气顺则语畅,势足更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