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酬杨补阙见过
钱起
日暖风恬种药时,红泉翠壁薜萝垂。
幽溪鹿过苔还静,深树云来鸟不知。
青琐同心多逸兴,春山载酒远相随。
却惭身外牵缨冕,未胜杯前倒接盌。
【解析】
上面引录的俞陛云对钱起诗“幽溪鹿过”两句的评语,一是指出这两句诗含有禅理,也合儒理;二是称赞这两句诗写景工而有味,比郎士元的“月在上方” 两句为胜。郎士元的两句摘自其《题精舍寺》 诗,全篇为:“石林精舍武溪东,夜扣禅关谒远公。月在上方诸品静,僧持半偈万缘空。苍苔古道行应遍,落木寒泉听不穷。唯有双峰最高顶,此心期与故人同。”
只从俞陛云所摘诗句看,钱句所写幽溪苔岸、鹿过还静、鸟栖深树、云来不知之景,形象地揭示了禅学的定身息心、安禅静虑的妙谛,就是《法华经》所说的“在于闲处,修摄其心,安住不动,如须弥山”,所谓定水澄清,心珠自现;同时也是《礼记·大学》开篇处所说的“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在这一点上,禅学与儒学实有相通之处。郎士元所写的境界也揭示了“静”和“空”的禅理,但其不及钱句之处在于:郎句是用“诸品静”、“万缘空”这样的佛家语言明白说出,因而不免有“语意显露”之讥;而钱句则不用理语,只用景语,从鹿过而青苔还一片静寂、云来而栖鸟仍悠然无知的景物描写中显示理趣,丝毫不露说理的痕迹,因而更收耐人寻味的艺术效果。
这里可进一步探讨的是诗中能否说理以及如何说理的问题。前人有“诗忌说理”之说,这应当只是说诗歌不要枯燥地、抽象地说理,并非在诗歌中不能蕴含、揭示哲理。而蕴含、揭示哲理的佳构,则多是根据诗歌特性,运用形象思维、形象语言,寓理于景,寓理于情,把哲理与景物、情事溶化得天衣无缝,使读者并不觉得它在说理,而生发联想,得到启示。沈德潜、翁照、周准等编的《清诗别裁·凡例》中指出:“诗不能离理,然贵有理趣,不贵下理语。”钱钟书《谈艺录》第六十九则[补订二]引沈德潜曾为释律然《息影斋诗钞》撰序曰:“诗贵有禅理、禅趣,不贵有禅语。王右丞诗: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松风吹解带,山月照弹琴’。韦苏州诗: ‘经声在深竹,高斋空掩扉’;‘水性自云静,石中本无声,如何两相激,雷转空山惊’。柳仪曹诗: ‘寒月上东岭,泠泠疏竹根’; ‘山花落幽户,中有忘机客’。皆能悟入上乘。”同条 [补订三]还补充云:“本归愚之例,推而稍广,则张说之之 ‘澄江明月内,应是色成空’ (《江中诵经》);太白之‘花将色不染,心与水俱闲’;常建之 ‘山光悦鸟性,潭影空人心’;朱湾之 ‘水将空合色,云与我无心’ (《九日登青山》)。皆有当于理趣之目。而王摩诘之 ‘山河天眼里,世界法身中’; ……曹松之‘有为嫌假佛,无境是真机’;则只是理语而已。”从这些话和所举正、反两方面的诗例,再回过来领会俞陛云对钱起 “幽溪鹿过”两句与郎士元“月在上方”两句所作的评比,可知诗歌不但可抒情、写景、叙事,也可以揭示哲理;但不管是分别揭示禅理、儒理,或兼含禅理和儒理,抑或揭示非禅、非儒的自然界、生活中的哲理,都贵在出自形象思维,运用形象语言,令读者自我领悟,收理趣曲包、寻绎不尽之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