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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弟》作者:[美] 梅尔·蔡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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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陵生 译

从小时候开始,艾梅利·哈蒙就有一种感觉:孤独。

也许因为他是一个遗腹子,在他出生前父亲就死了。艾梅利只是从那些拍摄效果很差的家庭聚会录像中,以及母亲保存的全患摄影照片相册里才知道父亲活着时的样子。

也许是因为父亲的死,艾梅利的母亲很少再与亲戚朋友来往,母亲与他也很少说话,她只管给他做饭洗衣服。他似乎被关闭在一堵沉默的围墙内,也许是因为他没有兄弟也没有姐妹。

而母亲,虽然活着,她的心却已经死了。

不管出于什么原因,总之艾梅利的生活中没有友情没有。他总是孤独一人。

他渐渐长大,这种孤寂的情感慢慢变成了对宇宙的一种渴望。

我们人类在浩渺的宇宙中决不会是孤独的。其他星球上一定会有生命,而且一定会有智慧生命。不管他们是什么,不管他们看上去与我们是如何的不同,不管他们是如何的怪异,他们将会成为我们的兄弟。我要去寻找我们的兄弟。

他的孤独寂寞成为他一生所追求的事业的动力。

幸运的是,在他生活的时代里,太空探索技术已经高度发达。艾梅利十岁时,查尔斯·大卫·林迪斯特姆发明了激光隧道技术,事实上,它比光还要快。这种技术发展到后来,到遥远的恒星去旅行已经不成问题了。(由于某种原因,相对论不适用它,时间在激光隧道里不会放慢,如果太空旅行者在飞船中度过十年,地球上的时间也同样过了十年。)人类已经探索了太系的每一个角落,太系的其他所有行星和它们的卫星都是一片荒凉世界,除了火星之外。在火星表面的地下深处发现了贝壳的化石,有着30亿年历史的有机物的遗迹,有可能是水,生生物的残骸。但它们只是历史留下的遗迹,也许火星上曾经有过软体动物,但是它们没有留下任何线索。

火星上没有发现任何人造物体,没有迹象表明火星上有过智能生命建造或者创造的东西。有的科学:家认为生命起源于火星,只是后来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到了:地球。

但艾梅利并不苟同这种说法。

不管在何时,不管在何处,只要条件适宜,就有可能产生生命。适合生命生存的条件是千万年一遇,还是百万年才会有一次机会呢?

艾梅利为他的宇宙探索做着各种准备。在大学里他专修了生物学,并选修了化学。

他有着骄人的学业成绩。

他还参加了严格的太空体能适应训练。

当他毕业时,他在心理上和生理上都通过了近乎严酷的深太空探险测试。

深太空探险每年只有五个录取名额。经过18个月的初期训练和条件适应训练,五中选一参加第二期的培训,再经过六个月飞行前的准备,多数报名者都被涮下来。

即使是那些有幸过了这几关的人,由于诸多原因,也只有极少数人能有机会成为深太空探险的宇航员。

首先,虽然激光隧道太空探险技术(简称埃尔希)在十年前就已经发明了,但它却有很大的危险,这项技术很不容易驾驭,很不容易作,最初的三个探险者都未能生还。

其次,肄造一个埃尔希发动机,并将它安全地装进一个由铝、钛和铅组成的晶体合金的复杂装置内,要耗费巨大的财力,正因为它的成本极高,所以埃尔希飞船的体积非常小,只能供一个宇航员乘坐。

由此就产生了一系列的宇航员的情绪心理问题,因为这意味着探险者要在远离家乡数千万光年的地方孤独一人在茫无边际的深太空中漂泊,这段危险而孤独的旅程大概要花五六年的时间,他或她能够受得了这份孤寂吗?

但是艾梅利能。医生对他的身体测试也证明了这一点。这也是他为什么会被选中为深太空探险12号飞船宇航员的原因。

尽管如此,为克服太空旅行的寂寞,还是要做些准备,那样会更保险。深太空探险12号飞船上首次给他配备了一个同伴:最新式的机器人助手,在最小的体积里拥有最了不起最先进的神经电路。它只有八岁孩子那么高,但它是一个缩微型的大人。

这个机器人将承担多重任务:它能够处理飞船上的许多技术问题,它能够自我修复,它是不可毁坏的,它有着一系列可移动的生命感知装置,可以陪伴探险者到达行星表面。此外,据它的发明者说,它还能够与探险者愉快地进行谈话流。

虽然艾梅利对探险计划的负责人说,他不需要什么同伴,但他也不坚持反对。对他来说,重要的是,他的太空之旅即将开始,那是他一生的梦想。

事实上,他很快就发现了机器人同伴的价值。在它的程序里编进了太空旅行的所有参数,排列着他将要探索的恒星系的顺序,到达这些星球的埃尔希激光隧道技术的调控方法,以及所需要的其他资料。当然,这些指令都被复制在飞船的存储器里,但是机器人同伴可以代替艾梅利去做飞船上许多烦琐的日常工作。

他对机器人同伴开始有了一点好感,他甚至给它起了个名字,叫克里斯多佛,那是航海家哥伦布的名字。

飞船起飞的一星期前,艾梅利与克里斯多佛一起单独呆了几个小时,重新浏览了详细的飞行计划,查看了他们要去的每一个恒星系的所有相关信息。

机器人的声音雄浑深沉,充满了刚之气,与它小小的身体显得非常不协调。不知为什么,艾梅利向克里斯多佛提出了这个问题。

“你是否想要我改变一下,”克里斯多佛问道,“你只要说句话。”

“不,这样也很好,我并不在意你的声音怎样。我并不想和你说那么多话。”

“别说得那么肯定。”克里斯多佛说,声音里颇有些自以为是。

艾梅利微笑着说道:“对于一个机器人来说,你是不是有些太咄咄人了?”

“事实上并非如此。根据我的程序,我并不是一个只会唯唯诺诺的机器人。”

艾梅利耸耸肩,说:“好吧,我也不是生来说话的人,我已经惯于孤独。”

“但是你从未到过太空深处那个地方,你从未置身于那种极度的黑暗中,你从未见过恒星那种耀目的光芒,你从未经历过太虚中的寒冷,你从未体验过那样的寂寞。”

“那么你也同样没有经历过。”

“但是在我的程序中有着以往太空飞行的经历。相信我,有我与你一起到太空去,你会非常愉快的。”

“也许吧。”

“你想要体验一下埃尔希飞跃太空的感觉吗?”

“你怎能做到这一点呢?”

“我的传感装置可以探测到心灵感应的图像。也许我们会遇到一种用心灵感应来进行流的生命形式,这种传感器在设计上都能够做到这一点,但是我曾经试过,我发现它还可以将图像放映出来。”

“你的意思是你可以做程序设计中没有的事情?”

“是的,艾梅利。神经电路的编程是一种艺术,而不仅仅是科学。谁知道我有什么潜在的能力还未被发现呢?”

艾梅利微微觉得有些不安。克里斯多佛是一种全新的机器人,一个原型机。也许还没有通过彻底的检测。说不准这个小讨厌鬼在太空旅程中会发起什么疯来。但是艾梅利愿意冒这个险,他不会为任何其他事情耽搁行程。他说:“我们很快就会体验到在埃尔希激光隧道中飞跃是怎么回事了,还是让我们来谈谈我们成功的几率吧。”

“成功的几率?”

“你不是有以前太空飞行的所有数据吗?”

“最早的六次,不包括失败的那一次。后来的几次太空探险飞船都还没有回来呢。”

“已经探测过的行星有多少?”

“你已经知道答案了。2005。”

“还得核对一下,实际上登陆过的有多少?”

“你也知道的,九个。”

“只有九个?”

“只有九个。”

“都是荒凉的星球?”

“是的,一片荒凉。”

如果他花了四五年的时间去搜索太空,结果回来时还是一无所获,他该怎么办?能不能发现生命并不仅仅在于空间位置,而且还与适当的时机有关。当他到达一个星球时,也许那里的生命还没有进化,也许那里曾有过的生命已经消失。

如果整个宇宙都是一片荒漠怎么办?如果我们在宇宙中搜寻千年还找不到我们的兄弟该怎么办?如果生命只是永恒宇宙一个小小角落里一个偶然的异数,而且永远不会再次出现,永不会再有这样的事情发生该怎么办?艾梅利只觉得一阵冰冷的孤寂之波向他涌来。

他摇摇头,他不要失败。

对于这样一种令人生畏的太空体验,埃尔希这样的名字是不呈有点太过文尔雅了。

关于埃尔希激光隧道飞跃的过程,艾梅利曾经读到过,因此他知道大致是这样的,即将物质转换成光子形式,即光的粒子,传送到目的地后再恢复原样。可是光子如何能够传送得比光还快呢?

他不懂数学,无法真正理解林迪斯特姆的发明。

然而在他首次体验埃尔希激光隧道的飞跃中,有一件事情却是明确的,那就是一旦开始,就不是你不想做就可以不做的事了。

他觉得自己的身体在融化,在解体,或者说在爆裂。他觉得自己就站在自己的身体旁,而同时又觉得在身体里面。他觉得自己被冻在一大块冰里面,他觉得自己在一片火焰里焚烧。然后,在一段长长的可怕的肘间里,他觉得自己似乎已经不再存在了。

在这第一次的飞跃后,克里斯多佛说,你应该让我先为你预演一下的。艾梅利笑笑说,如果那样,说不准我会打退堂鼓呢!

当他看着大屏幕上的图像时,就不再去想埃尔希激光隧道的事了。深太空探险12号在他将要探索的第一个星系中,就像是一颗新出现的小行星。克里斯多佛告诉他,这个星系的恒星的名字叫做南河三日星。

它的大小和我们的太差不多。它的位置很好,正好在星系的中央。这颗恒星的年龄也很适中,不算太年轻也不算太老。不过,有没有绕着它飞行的行星呢?

克里斯多佛将它的左手食指插进仪表板的一个插孔内,将飞船上的传感装置与它的处理器连接起来。然后开始读出数据。

是的,在这个星系里有六颗行星。我们正在第六颗行星的轨道外面,这是我们遇到的第一个恒星系,一个恒星家族。

在他的一片狂喜中,切入了克里斯多佛深沉的男中音:六号行星,一颗死亡之星,亘古以来都是这样,星球上主要是冰冻的甲烷。

飞船离南河三B星还有20亿英里,这是安全限度距离。根据林迪斯特姆的计算等式,如果飞船以埃尔希激光隧道技术全速飞跃时,与一个恒星的距离小于那个数字,那么光子就永远也不能恢复到原来的物质形式,飞船以及飞船里的所有一切都将在光的爆裂中化为乌有。

从现在开始,深太空探险12号飞船只能采取低动力的,即较短距离的埃尔希飞跃。当飞船离某个星球只有200万英里时,就必须切换到相对更慢的激光推进引擎,这也就是为什么飞船的探险活动要经历这么长时间才能够完成的原因。

他们离开了第六行星,开始向第五行星出发。埃尔希短程飞跃的难受程度并不亚于长距离飞跃。又一次短程飞跃将飞船带到了与第五行星相当接近的地方。然后克里斯多佛激活了激光推进引擎,到五号行星还有五天的行程。

为了与探险宇航员的生物钟保持一致,深太空探险12号飞船完全模拟了地球上的日夜循环模式。艾梅利的工作时间是每天十个小时。工作十个小时后,飞船上的灯光就会暗淡下来,并持续八个小时,那是他的睡眠时间。当艾梅利醒来后,先锻炼一小时,飞船上人工产生的引力能够让他的肌肉保持健康和活力,如果克里斯多佛不在那里挡道碍事的话,舱室里还有足够的空间可以做做俯卧撑什么的。

如果艾梅利觉得有些心情郁闷,那么他还可以选择另一种叫做EVA的锻炼方式。EVA的意思是太空船外的锻炼活动,太空探险宇航员管那叫做“太空漫步”。他可以穿上增压服,进入气压过渡舱,然后到太空中悠闲漫步,太空飞船的外壳上的防护屏能够产生引力场,所以宇航员的“太空漫游”锻炼活动是绝对安全的。在睡醒后的六个小时内,艾梅利会在视屏上阅读一些东西,或者看看电影听听音乐,或者在旅行日志上记录些东西。

他在飞船上的食物和空气是用飞船上产生的废气废物和一个铂基合金瓶子里的压缩等离子分子合成后再生循环的,这个被冷却到绝对零度的瓶子叫做零度瓶。

在到达五号行星的缓慢行程中,艾梅利一直在默默地沉思着。

他的搜寻工作事实上已经开始。屏幕上的那个金色的壳点是他们遇到的第一颗恒星,在它的周围有几颗行星围绕着它。

耐心等待,孤寂的日子很快就会结束,他充满了信心。

如果不是这颗星,那么也许会是下一颗。

在他预定的行程图上大约有200个这样的恒星系。

如果不是下一颗,那么就是再下一颗。

他会在太空中找到兄弟的。

第五号行星。

克里斯多佛在读数据:气体巨星,一颗没有生命的星球,亘古不变的死亡之星。

又一次埃尔希短程飞跃。

激光推进方式六天。

四号行星。

气体巨星,死亡之星,一直都是一颗死亡之星。

埃尔希短程飞跃。

激光推进方式五天。

三号行星。

火山之星,主要由甲烷气体组成。死——亡——之——星。

二号行星和一号行星都是一样。

结果令人沮丧。艾梅利说:“不过是一个好的开始,方案没有问题,设备装置也都正常。”

“你是说我吗?”

“我说的是一切,包括你在内。”

“谢谢,主人。”

“我已经开始适应了埃尔希太空旅行方式。”

“我也是。”

“你?你不存在适应问题。你不会有任何的感觉;你;难道会有吗?”

“我当然有。”还是那种自以为是的口气,一个机器人怎么竟会如此洋洋自得。

“那是不可能的。”

“你的意思是说我感觉错误。”

“那同样也是不可能的。”

“艾梅利,相信我。你能感觉得到的东西我也都能感觉到。”

“可是你只是机器而已。”

“你也是。所不同的是,你的部件是天然生长的,而我的是人工制造出来的。”

艾梅利有些怀疑克里斯多佛是不是出了什么故障了。它看起来像极了一个袖珍型的,但却非常严肃认真的年轻人,它有着一头浓密的棕色头发(当然它的头发永远也不需要梳理),充满智慧的棕褐色眼睛(那是一双永远不需要睡眠的眼睛),一个小珑而结实的身体(永远不需要食物的身体),身着微型尺寸的茶色大空探险连衫裤。

艾梅利说:“机器是不会有情感,不会有感觉的。”

“以前是没有,但是我是被设计来给人类作伴的,与一个人类在狭促的环境中一起生活工作数年,并处于一种以前从未经历过的危险环境中。难道你会愿意一直与一个冷冰冰无感觉无感情的机器人呆在一起吗?当然不会。所以他们赋予了我各种情感,就像你所拥有的那些情感一样。难道你没有注意到这些吗?”

“非常遗憾,我确实注意到了。”

“为什么要说遗憾?”

“我正在考虑我们要做的事情,太空搜寻,那正是我来太空的目的,我不需要朋友。”

“我不是你的朋友,我是你的同伴,我是一个重大突破,是第一个有一颗人类之心的机器人,当然,这只是比喻的说法。”

“请你帮帮忙,自个儿呆一边去吧。”

“遵命,主人。”

下一颗恒星是一颗没有行星的恒星,再下一颗也是一样。

然后他们飞跃到了五车二星(御夫星座之一等星),有一颗行星绕着它转。那是一颗气体星,它的体积是木星的15倍之大。它太大了,不可能成为一颗真正的行星;它又太小了,不可能燃起原子核之火成为一颗恒星。

艾梅利说:“你的命运真是不幸。想想看,花了数十亿年的时间,你多么希望能成为一颗恒星,但却永远也成不了一颗恒星。而与此同时,就在你的附近,五车二星以它的光和热向你炫耀着。”

“嗨,听到你说话的声音真好。这是不是表示你终于从自我封闭中走了出来呢?”

“我告诉过你,我一向很少说话的。”

“艾梅利,我们要在太空中待上好几年,只有你和我,还有这茫茫宇宙。偶尔谈谈话对你没有什么害处的。”

“我们能谈什么呢?”

“就谈飞船,谈探寻工作,或者过去曾发生过的任何事情都可以啊。”

“克里斯多佛,我从来没有与他人流过我的想法。为什么要与一个……与你谈呢?”

机器人笑笑道:“我好像感觉到一丝同情心的意味。你本来是想说,与一个机器人,但是你不想伤害我的感情,这真是人类的一个大飞跃。”

艾梅利当场被机器人一语道破心中的想法,也不由得笑了起来。

克里斯多佛重复道:“我的感情。”

“是的,我们的感情。”

“那么你现在相信我是有感情的了。”

“我想是的。”

“那么我们可以开始互相谈了,是吗?”

“好吧。不过我们是不是应该准备下一次的埃尔希飞跃了?”

“你是什么意思呢?你想要亲自来做这些事吗?”

“是的。”

“好得很。为什么你不能就坐在那儿往后一靠,好好放松一下呢?所有的事情都由我来照管。”

“我再三考虑了一下,我不能肯定我是不是要将我的命运到你的手里。”

“你没有选择,我比你强。”

的确如此,艾梅利花30分钟才能做好的事情,克里斯多佛一眨眼的功夫就做好了。

埃尔希运作得完美极了,在一次次的飞跃中,他们不断地分裂成光子,又不断地重新组合起来,飞船刚从一颗叫做特修斯日的黄色星球那儿向前飞跃了20亿英里。

“星的,你并不是我见过的最快的机器人,不过刚才那一跃可是够棒的。”

“我还要同时搜寻行星。”

艾梅利开始读数据:三颗行星。最外面的一颗是冰冻的火山岩,死亡之星。不过,别泄气。才刚开始呢。

艾梅利不慌不忙地纵着低动力的艾尔希飞跃,然后再切换到激光推进引擎。

他坐着往后一靠,叹口气说道:“上面什么也没有!”

他向自动食物机发出指令:来一杯咖啡。咖啡即刻递到了他手里。

他饮了一大口,然后说道:“好吧,克里斯多佛,让我们来说说话吧。”

机器人笑了,坐在它最喜欢的地方,艾梅利座椅对面的一根钢架上。

它说:“那么你就说说你的希望和梦想吧。”

“我不想说那个。不如你给我说说你所用的词汇是谁给你编的程序,你对词汇的选择似乎不多,真有点奇怪。”

克里斯多佛叹口气说道:“要我谈谈我出生前的那些事对我来说有点困难,比如,我是怎么被造出来的,我的电路是如何安装的,我是如何被编程的,等等。我知道发生过这些事情,但那似乎都是非常遥远的记忆。这就好比问你还是胎儿的时候是什么样的一个道理。”

“别放在心上,我不是有意让你不快的。”

“我可以告诉你一点:为我的词汇、我的类型,甚至我的声音编程的那个人叫做菲什斯通(羽石的意思),他是完全按照他的形象将我造出来的。他被认为是一个天才。但他同时也是一个怪人。”

艾梅利大笑起来:“所以你就成了那个怪人的儿子。”

“我想是的,不过至少他对我是真诚的,其他人对待我就像是对待某件东西一样。他们给了我情感,但是他们并不尊重我的情感。羽石尊重我,他告诉我一些其他人不会告诉我的事情。他对我说,他永远不会再造一个像我这样的人类同伴。”

“你指的是什么?”

“他们永远不会再造另一个有感情的机器人。机器没有权利感受任何事情,所以像我这样的机器人从我这里开始,也从我这里结束,羽石把这一切都告诉了我。他们把我给了你,多么好的一件礼物啊!现在让我们来谈谈你吧。”

艾梅利若有所思地啜了一口咖啡,然后问道:“你想知道些什么?”

“你一直是这种坚强而沉默的格吗?”

艾梅利微笑,点点头:“我生活在一个非常安静的家庭里。”

“你曾有过什么有趣的回忆吗?”

“事实上没有。”

“你真可怜。”

“你知道什么是有趣吗?”

“就是羽石告诉我的那些。他认为,如果是你不喜欢的事情,你就不要去做。”

“他说得对。但是喜欢事情有多种不同的方式,除此之外还有呢?”

“满意度。为什么你对太空搜寻如此在意?”

“我不相信,在这个有着上万亿颗恒星的偌大宇宙中人类是孤独的,上万亿颗恒星就有上万亿个希望。人类一直孤独地隅居于宇宙一个不起眼角落的行星上,围绕着一颗最普通不过的恒星。我不相信在宇宙彼岸没有其他生命存在,如果是那样,那岂不是太可怕了,那就像是独自一人住在一幢豪宅中的一间斗室里,而且明白其他的房间里都是空无一人。没有人愿意这样。”

“这对你真的很重要吗?”

“一直很重要。”艾梅利唱完了咖啡,“我累了,克里斯多佛,熄一会儿灯吧,我们谈得够多了。”

人工模拟的昼夜来了又去,去了又来。艾梅利和克里斯多佛寻访了一个又一个的恒星,一个又一个的行星,除了恒星和行星,什么也没有发现。

有的时候艾梅利非常沉默,有的时候他也愿意与克里斯多佛说说话。

有一次,在他们的航程进入第六个月的时候,他们俩一起到飞船外太空行走。

外面,黑暗的太空中点缀着无数的星星,他们站立在银色的金属板上,他们离一颗金黄色的太差不多有十亿英里,离一颗荒凉冰封的行星也有数百万英里。

在太空里他们之间无法说话,但是他们仍然能够流。克里斯多佛具有心灵感应能力,能够发送也能够接收心灵感应的信息。

开始时,对于艾梅利来说,心灵感应的方式几乎与埃尔希激光隧道一样令他感到不舒服,他觉得这似乎有偷听别人心思之嫌。

然而,过了一会儿,他似乎渐渐适应了心灵感应的过程。艾梅利能够分辨出他自己的声音和克里斯多佛的声音,他们能够互相谈,事实上只需要稍加练就成。

艾梅利想:“你在那儿不冷吗?”

“我的仪器能够记录度,但是我不会有热的感觉,也不会有冷的感觉。”

“你不需要空气和食物,你在任何地方都能够生存下来。”

“如果你也有这样的能力,你就可以大大地炫耀一番了。”

“你这个想法真有点异想天开,是吗?”

“是的。”

“你感觉自己很渺小吗?”

“我是很渺小,你难道没有注意到吗?”

“站在这个地方,面对着无穷无尽的永恒,人在其中无法不觉得自己真是无足轻重。”

“我是那么小,当然更是无足轻重了。”

“这个星系中还有两颗行星。”

“还有两个机会。”

艾梅利伸出手来,手是套在增压服上的手套里的。他用手指做出托住远处金黄色恒星的动作,他觉得几乎可以感觉到它的暖,感受到十亿英里之外发出的热量。

然而,与此同时,他也几乎能够感觉到隔在中间茫茫太空的冷。太空是多么的虚空啊,艾梅利心想。

克里斯多佛没有回答。

按照地球年,一年多的时间过去了,他们的搜寻工作快速向前进展着。他们所看到的恒星多数是没有行星伴随的,有的虽有行星围绕,但却是死亡行星。埃尔希向前跃一大步,很快地勘察一番,然后继续向前。

艾梅利和克里斯多佛之间的谈有时用语言,有时用心灵感应。艾梅利现在对于心灵感应流已经非常熟练,在疲倦的时候他特别喜欢用这种方法来流,当他闭上眼睛休息的时候仍然能够与克里斯多佛谈话。

但是他的希望已经开始在渐渐消蚀,他们行程表上的恒星系已经探索了一大半,仍然是一无所获。

探索的过程越来越令人失望。艾梅利将纵飞船和传感设备的责任越来越多地给了克里斯多佛。

然后他们跃到了一个叫做美杜莎的恒星系,知道这是一个有四颗行星的恒星系。

靠近内里的那两颗行星与美杜莎太靠近,不可能有生命存在,因为度太高,辐射也太强。

最外面的那个行星是个冰冻的气体星球,按克里斯多佛的叫法——一个甲烷大冰棒。

当他们接近第三颗行星时,艾梅利不经意地看着电视屏幕,并没十分在意。

它大约与地球的大小相当,上面的气体稀薄而透明,没有氧,没有水,只散布着一些惰气体。它的表面令人难以置信的光滑平整,整齐划一,坚硬的远古火山岩构成一望无际的平地,没有河流,没有峡谷,没有陨星坑,也没有地震留下的痕迹,没有任何地面标志。

只有在行星的另一面上有一片暗褐色的起伏,那是一座300英尺高的山脊,长约一英里,宽约半英里。四道深深的沟从山脊的一侧蜿蜒到山顶,就像巨大的阶梯,山顶上有一块巨大的台地。

看来,就像这个恒星系的名称一样,美杜莎将这第三颗行星变成了石头。(译注:美杜莎是希腊神话中令人恐怖的蛇发女怪,面貌极为丑陋,凡看她一眼之人都会变成石头。)克里斯多佛开始对它进行扫描探测。

他微笑着说:看,上面覆有泥土!

艾梅利觉得胃部发紧,他向着克里斯多佛侧下身去。他喃喃地说:“说吧,告诉我。”

“这颗行星上有生命存在,有机的,会生长,会变化,会自我修复,还会思考!”

“思考?你是怎么知道的?”

“不是从飞船上的传感设备上得知的,艾梅利。我能感知思想。不信你看。”

克里斯多佛开启了心灵感应之门,将一股奇异的图像流传送到艾梅利的大脑中:地下河流在燃烧,发出光和热。不过这只是一种感觉,而不是用眼睛看到的。地底下是许多暗黑色的巨大而结实的冰冻熔岩之塔,漆黑错综的隧道蜿蜒着穿过埋在地下的山岭。

没有词汇,没有思想,只是一种不连贯无语法的感觉构成的语言。

艾梅利关闭了心灵感应的闸门,图像太混乱太无序,他无法理出头绪来。

“为什么他们的思想如此混乱?为什么这里的一切如此杂乱?”

“我不知道,但是我们可以去探个究竟。”

“他们在哪里?不在地面上,在地底下吗?”

“在地面上和地底下。”

飞船上的摄像镜头逐渐移近这颗行星,艾梅利一直在看着屏幕。图像没有变化:光滑平整,坚硬结实,没有任何特色。

地面上什么东西也没有。只有一样东西,就是那道山脊。

“那就是他们所在的地方吗?在山里面,在山底下?”

克里斯多佛此刻不去看飞船上的仪表板,他正在用自己的心灵感应传感装置去获取数据资料。好几分钟的时间里他都顾不上回答艾梅利的问题,深太空探险12号飞船正向着这颗星球降落。然后他说道:“一个大脑,一个声音。”

“你只能感知一个大脑?”

“这个星球上只有一个有生命的生灵。”

“在那山里面?一场大灾难的幸存者?还是族人中的最后一个?”

克里斯多佛摇摇头:“它说,从来没有第二个,永远也不会有。”

“你怎么知道呢?”

“我已经与它接触过了,它没有词汇,它能够感知到我的存在,但是无法明白我是什么,也不明白我是怎么生存的。当我们降落后,我们也许能够互相了解。”

“可是它在哪儿?在山脊里面,在山脊下面?”

“不在山脊里面,也不在山脊下面,它就是山脊。”

飞船在离那道山脊几百英尺的地方降落,在黄色的火山岩上灼烧出了一个黑色的圆圈。艾梅利打开舱口,从狭窄的梯子上爬了下来。克里斯多佛穿着他那套茶色的连衫裤,紧紧地跟在他后面。

这里的引力与地球上差不多,艾梅利在上面行走毫不费力。他的宇航增压服又薄又柔软,彩色透明的太空头盔供给他呼吸的空气,并让他能够一览无遗地望向那平整的却寸草不生的山脊,天空是黑色的,远处有星星,黄色的美杜莎看上去就像是一个诡异的灯笼高悬在地平线上。

“待在这个地方真像在梦魇中一样,这里会有生命吗?”

克里斯多佛回答道:“还是智能生命。一个巨大无比的智能生命。它永远不需要词汇,永远不需要流,它以映像、感觉,以及它自己的想象为食物,现在它正在开始从我这里学什么是语言,什么是词汇,它的学速度如此之快,当我们到达山脊那里时,它就能够与我们对话了。”

他们走过空旷的平原,美杜莎在他们的身后,俯视着他们的肩胛部,在地上投下长而暗淡的影子。

那道山岭在屏幕上看起来很小,现在已经显现在他们面前的却像是一座山脉。

然后,在他们的心里听见了一种新的声音,一个试探的声音,似乎在对每一个想到的词汇进行测试。

这个新的声音说道:“我不知道还有其他的存在。”

克里斯多佛将它的话补充为:“其他生物。”

“我不知道还有其他的生物。”

艾梅利说:“这里没有其他的生物吗?”

“从来没有过。我现在在这里,我一直在这里,我永远都会在这里。”

他们已经快走到山脊边了。它并不是坚硬的熔岩,它是黑色多孔的,在美杜莎黄色光的照耀下闪着微光,长而浅的波纹持续不断地慢慢移过它的表面,就像翻滚着的糖浆之海起着涟漪。

艾梅利问克里斯多佛:“这是什么物质?”

“我也不知道。”

新的声音说道:“硅碳环状物,结晶物质,岩石中提取出来的成分,熔岩之河,自我修复,自我复制,离散智能,无处不在,无特定之处。”

艾梅利说:“自我复制?可是你不是这儿唯一的生物吗?”

新的声音说:我复制自己,我自己生长,我是许多,我又是唯一。

克里斯多佛心灵感应的声音慢慢地说着,似乎是在描绘一幅图像:由数百万千身体组成的一群,成为一个整体。无数的大脑就像一个大脑那样思考。艾梅利和机器人静静地站在平坦的火山岩平原上,离发着微光的山脊只有几英尺远。提问和回答,词汇和图像,来来回回地飞传着,人类的思想,计算机的思想,外星异形的思想,在寂静中如洪水般奔腾翻滚。

”告诉我们你的故事。”克里斯多佛说。

“我是无法移动的,但是我的思想可以穿越空间,到处游历。

“我可以跃入这颗星球融化的地心中,跟踪地下峡谷中奔流着的炽热的岩浆流。

“我可以飞翔在高高的天空中,可以漫游到其他星系的行星上,有时还会去触摸一下美杜莎炽烈的面容,或者钻入恒星内部的核能之火中。

“所有这些只是为了我自己开心而已,我的想象世界和幻想之梦里的景色之美远胜于任何肉眼所能见到的景观。

“我与色彩和形状玩耍,我与光明与黑暗斗趣,就像一个象派画家。

“我知道宇宙中有其他的恒星,其他的星系,但是它们太远,我的思想无法抵达。

“我相信我的梦没有边界,没有限制,没有任何的障碍。但是我从来没有想象过宇宙中还有其他的生物,我也从来没有想到过自己是孤独的,因为似乎从来没有过其他的选择。”

“不过现在有了。”

艾梅利和克里斯多佛告诉它,宇宙间有一个有着数十亿生物个体生活着的世界。这个世界从单细胞植物到各种各样的动物,贯穿着整个进化之链。他们还告诉它关于这个世界的民族、家庭、城市以及国家等之类东西。

他们告诉它生物有生也有死。

他们告诉它漫、情、科学和政治。

他们告诉它太空旅行和太空探索。

美杜莎已经落下地平线,艾梅利累了。

他说,他想睡一会儿。

可它从不睡觉,从不休息。于是他们告诉它关于睡眠的事。

克里斯多佛当然也不会累。它问艾梅利它是否可以留下来,继续他们的谈话。

“当然可以,做好记录。”

当艾梅利回到飞船后,他试图想搞明白为什么他没有激动的感觉,或者是满意、宽慰的感觉。搜寻工作已经结束。他想,我已经找到了我想要寻找的。

但是他感觉寒冷,感觉空虚。

太累了反而睡不着,最后睡着后,他梦见了一些从来不曾见到过的地方。

几个小时后醒来时,他并没有神清气爽的感觉。他洗脸刷牙,他查看电脑信息。美杜莎已经升上了山脊,克里斯多佛仍然站在原处。

艾梅利要求自动食物机来一份炒鸡蛋,英国式的烤松饼,还有咖啡。他很快吃好早饭,然后回到山脊那儿。

当他快走到时,他开始调整心灵感应,来倾听他们的谈话。他们的思想换进行得如此快速,词与词、图像与图像几乎都重叠在一起,他简直不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现在似乎艾梅利自己倒成了外人了。

他用自己的意识流打断了他们的心员感应流。

“克里斯多佛,你是否记下了所有我们所需要的信息?”

“是的。”

“那么我们现在该回去了。”

“好的。”但是机器人没有动。

“克里斯多佛,我们走吧。”

机器人转过头来看着艾梅利,它茶褐色的眼睛看上去冷淡而无生气。

另一个声音,一个异样的声音说道:“别走,我一直不知道我是孤独的,如果你走了,我会很寂寞的。”

艾梅利说:“我们必须回去,将我们找到你的消息带回去。我们必须走。”

那个声音说道:“你可以走,艾梅利,但是克里斯多佛必须留下,他是我的兄弟。”

“克里斯多佛?”

机器人对着艾梅利微笑,一种平静而安详的笑容。

克里斯多佛说:“我们是一样的,我们都不是生出来的,我们都不会死。我们的智力能够发展能够扩大,能够学,一直到永远。我们能够自我修复,我们是不可摧毁的。我们能够互教互学,我们能够成为彼此。我们每一个都是独一无二的,都是孤独的、唯一的。我们是我们种族中的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如果我留在这儿,我就不会孤独,我们两个都不会孤独。”

艾梅利不知该如何回答。

克里斯多佛说:“我知道你在寻找什么。但是你错了,你不是唯一的,你不孤独。”

艾梅利看着山脊表面缓缓起伏的波纹闪着微光,然后他说:“我会告诉他们你已经自我毁灭了,你的情感战胜了你自身。”

“他们会相信的,因为这正是他们想要的结果。”

“我不会告诉任何人我们在这里发现的一切。这只是又一个无生命的死亡星系。没有人会再到这里来。’

“谢谢你,艾梅利。”

“再见,克里斯多佛。”

“再见。”

艾梅利快到飞船时,回头再望向他们。克里斯多佛已经爬上了山脊,正坐在那上面,美杜莎金黄色的光芒勾勒出一个小小的身影。

他们是兄弟。

艾梅利知道他还有一百个恒星系要探索,但是他已经不会再为此而激动了。

因为,在他的一生中,艾梅利·哈蒙第一次那么想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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