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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小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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佐助说:“我看着师傅的面容,从来没有产生过什么可惜啦、可怜啦的念头,一次也不曾有过。同师傅相比,倒是眼睛没瞎的人来得可悲呢!以师傅那样的气质和才貌,怎么会需要别人来同情!反而应该是她来怜悯我,说‘佐助你真可怜’。我说呀,你们只是眼鼻都不缺而已,此外没有一样可同师傅相提并论的。我们才是残废呢,不是吗?”

当然,这是后来的情况,而佐助当初可能是把自己无限崇敬的心意深藏在胸中,任劳任怨地伺候春琴的。再说,佐助当时也许想都不曾想到过情吧,即使产生过这个念头,但对方是天真无邪的“小姑”,而且是作了自己家好几代东家家中的小姐,佐助能有幸作为随从在左右伺候,天天同出同进,这应该是莫大的满足了吧。想到佐助只是一个新来当差的少年,竟然被委以替小姐当引路人的重任,岂不叫人纳闷。其实呀,引路者一开始并不专属佐助一个人,女仆也陪从,其他的小学徒或年轻伙计也作过随从,简直不胜枚举。但是有一次春琴说道:“我要佐助引路。”从此这引路人的差事便归佐助了。其时,佐助已过了十四岁,对于这无上光荣的使命,他感激涕零,经常握住春琴的纤手,走上一公里远的路程,送春琴去春松检校家学艺,等春琴上完课,再一路送回来。春琴在途中基本上不说话,佐助呢,只要小姐不启口,便保持沉默,仿佛全神贯注在别出什么纰漏上。春琴听得有人询问“小姑为什么选中佐助作陪呀”的时候,答道:“他比别人老实,不说废话。”前面已经说过,春琴原是个人缘好、富殷勤可亲味的人。但是,自双目失明之后,春琴乖戾而郁悒,不大有开朗的说话声和笑声了,很少开口。而佐助不多嘴多舌、只知小心谨慎地做好本职工作、绝不找麻烦的这些特点,可能正是春琴求之不得的,遂博得了春琴的另眼相待了。(佐助曾说过“看到春琴的笑容就揪心”,这大概是因为盲人一笑就现出蠢相,令人可怜,佐助见此,感情上便实在无法忍受了。)

春琴所说的因为佐助不多嘴多舌啦,不找麻烦啦云云,难道确是春琴的实在思想吗?会不会是因为模模糊糊地感到佐助有敬仰之意?尽管春琴还是个女孩子,也不免因此而心花怒放?把这样的估计加在一个十岁的少女头上,是有点牵强附会,但是想一想聪颖、早熟的春琴在双目失明之后,她的第六感觉的神经当会格外灵敏,那末,作出这种估计也未必就是毫无根据的臆测。而清高至极的春琴即使在日后意识到了情,也不会轻易打开心扉,不会很快表示应允的。可见这里多少是有些莫衷一是的地方,但是总的说来,起先春琴的心里几乎没有佐助这个人的地位。至少佐助是这么认为的。

佐助搀扶春琴时,是把左手抬至春琴的肩高处,手掌向上地承接春琴的右手的。而对春琴来说,所谓佐助者,不过是一只手掌罢了。春琴偶有事要支使佐助时,便用一个举动或一个颦眉来表示,或是象打谜似地自言自语露一两句,绝不把要求清清楚楚地讲出来。如果佐助没有注意到,她准定一肚子不高兴。因此佐助必须随时随地处于紧张状态,以免忽略了春琴的表情和动作,使人觉得他仿佛在受着“注意力灵到何种程度”的测验。

春琴本是个任的小姐,从小娇惯的,再加上盲人特有的故意刁难人的心理,简直不让佐助有片刻松弛一下的机会。有一次去春松检校家学艺,正在按次序等侯轮到的时候,佐助忽然发现春琴不见了,不由得大吃一惊,在周围一些地方寻找后,才知道春琴是在佐助没留神时上厕所去了。春琴平时上厕所,往往是默不作声地走的,佐助看到后,就追上去,把春琴搀到厕所的门口,然后等春琴出来,弄水给春琴洗手。但是,佐助这天有所疏忽,于是春琴独自摸着上厕所去了。佐助一面声音发颤地说着“太对不起了”,一面跑至已从厕所出来、想伸手抓取洗手池里的勺子的少女面前。但是春琴摇着头,说道:“没事了。”在这种情况下,要是听春琴说“没事了”,佐助便回答一声“是吗”而退下来的话,后果就更糟糕。最好的办法是上前夺取勺子,给春琴浇水洗手,这是关键。

还有一次,那是在一个夏日的午后,也是在师傅处挨次等候的时候,佐助在春琴身后恭候吩咐。春琴自言自语地吐了一句:“真热。”佐助便附和道:“是真热哪。”但是春琴不答腔了。过了一会儿,春琴又说道:“真热。”佐助这才有所醒悟。拿起现成的扇,在背后替春琴打扇,这才遂了她的心愿。不过,扇得稍微轻了一点儿的话,春琴马上连声叫道:“真热。”由此可见春琴的执拗和任了。不过,她在佐助面前是表现得特别厉害,对其他的仆人却不是如此的。因为春琴本来已养成这种格,再加上佐助百依百顺的做法,这就使她的这一格在佐助面前变得无以复加了。春琴之所以觉得佐助最好使唤,也就是这个道理。而佐助呢,他并不以此为苦事,反而感到乐在其中。他大概把她那有意刁难人的做法,视作一种亲昵的行为,并认为这是一种幸自己的表现了吧。

春松检校授艺的屋子设在后楼的第二层上,所以顺次轮到的时候,佐助便引领着春琴拾级而上,让春琴在检校的对面坐好,又把筝或三味线摆在座前,然后退至休息室,等课授毕再上去接春琴。不过在等侯的这段时间里,佐助还得全神贯注地倾听课是不是上完了。如若已完,就得在没有呼唤之前,赶紧起身去接。在这种情况下,春琴正学着的曲子势必不期然而然地进入了佐助的耳朵。佐助对音乐的兴趣,就是这么养成的。佐助后来成了这方面的第一流大家,应该说他是一位生来就有这种才华的人,不过话得说回来,如若他无缘伺候春琴,如若他没有某些屋及乌的炽烈情,恐怕只能分得鵙屋这个字号,开个店铺,以一名普普通通的药材商身份终此平庸的一生吧。佐助在后来成了瞎子,获得了检校的职称之后,还时常说自己的技艺比春琴差远矣,自己完全是遵循师傅的启发,才有今天的。

佐助一贯把春琴看作高于九天的圣人,认为自己同师傅不啻有天壤之别,所以佐助的这一番论述是不能照单全收的。不过,技艺的优劣姑且搁置不论,而春琴的很有天赋以及佐助的勤学苦练,这当是无可置疑的。

佐助为了能暗中得到一只三味线,便把东家平常给的津贴费以及跑腿得来的赏钱什么的,都积攒起来。这是他将满十四岁时的事。到了第二年的夏天,佐助总算买来了一只很粗糙的练用三味线。为了躲过掌柜的盘问,佐助把琴杆和琴身分别携至作寝室用的阁楼上,每晚等师兄弟们睡着之后,独自摆弄一番。不过,佐助当初是为了继承家业才来此作小学徒的,他根本没有想过自己将来要以摆弄乐器为职业,也没有这种自信。他只是要虔诚地忠于春琴,认为春琴酷的玩意儿,也就是自己所的东西,见诸极端后,就出现了这一现象。佐助根本没有存心要把乐曲作为博得春琴的情的手段,他竭力不让春琴知道此事,就是一个明证。

佐助同五六个伙计、学徒一起住在这间好象站起身就要撞头的低小屋子里,他以不妨碍众人睡觉为条件,央求众人保守秘密。这些睡多久也睡不够的年轻伙计,往上一倒就呼呼大睡了,所以没有一个人叹苦经。但是佐助得等众人熟睡后,才能起来,钻进拿出了被褥的大壁橱中,练弹三味线。即使不干什么事,阁楼就够闷热的,而暑夜在大壁橱中,那无疑是格外的热了。但是这样能够防止弦音传播出去,也可以把打鼾声和梦呓之类的响声隔在大壁橱外,是一个好所在,当然,弹奏时只能用指甲,不可用拨子,得在不见一丝灯光的一片漆黑中,摸索着弹奏。

不过佐助一点儿不感到这种黑暗有什么不便。他想:盲人就总是处在这种黑暗中的,“小姑”也是在这种黑暗里弹三味线的。于是觉得自己也能置身在这同一种黑暗的世界里,乃是无上的乐事。及至后来允许佐助公开练之后,他还说:“怎么能在异于小姑所处的条件下练呢!”所以佐助手持乐器时,眼睛就闭上了,这成了佐助的惯。也就是说,佐助虽然不是瞎子,但他要品尝同盲人春琴一式一样的苦难,要尽可能不走样地体验盲人那种不自由的处境,有时候,他竟然象是不胜羡慕盲人了。佐助后来之所以会真的成了盲人,应该说是同他这种少年时代就有的心理活动有关联的,所以仔细想想,那并不是偶然的。

不论使用哪一种乐器,要达到随欲的地步,大概都不容易。而小提琴和三味线,由于没有固定的音位标志,加上每次弹奏前都得把弦音校正,因此要达到能够一般地会弹,真是谈何容易。它们最不宜无师自练,何况当时乐谱还没有问世。人们平时常说:“拜师学艺,古筝三个月可成,三味线得三年才行。”佐助拿不出钱来买古筝那么贵的乐器,首先,他根本无法安置古筝这样的庞然大物,所以,只好从学三味线入手。据说佐助一入手就能合调,这表明佐助那种辨别音高的天赋,至少是高于一般水平的,而且,这也足以证明佐助平时随同春琴去检校家时,他在等事,阁楼就够闷热的,而暑夜在大壁橱中,那无疑是格外的热了。但是这样能够防止弦音传播出去,也可以把打鼾声和梦呓之类的响声隔在大壁橱外,是一个好所在,当然,弹奏时只能用指甲,不可用拨子,得在不见一丝灯光的一片漆黑中,摸索着弹奏。

不过佐助一点儿不感到这种黑暗有什么不便。他想:盲人就总是处在这种黑暗中的,“小姑”也是在这种黑暗里弹三味线的。于是觉得自己也能置身在这同一种黑暗的世界里,乃是无上的乐事。及至后来允许佐助公开练之后,他还说:“怎么能在异于小姑所处的条件下练呢!”所以佐助手持乐器时,眼睛就闭上了,这成了佐助的惯。也就是说,佐助虽然不是瞎子,但他要品尝同盲人春琴一式一样的苦难,要尽可能不走样地体验盲人那种不自由的处境,有时候,他竟然象是不胜羡慕盲人了。佐助后来之所以会真的成了盲人,应该说是同他这种少年时代就有的心理活动有关联的,所以仔细想想,那并不是偶然的。

不论使用哪一种乐器,要达到随欲的地步,大概都不容易。而小提琴和三味线,由于没有固定的音位标志,加上每次弹奏前都得把弦音校正,因此要达到能够一般地会弹,真是谈何容易。它们最不宜无师自练,何况当时乐谱还没有问世。人们平时常说:“拜师学艺,古筝三个月可成,三味线得三年才行。”佐助拿不出钱来买古筝那么贵的乐器,首先,他根本无法安置古筝这样的庞然大物,所以,只好从学三味线入手。据说佐助一入手就能合调,这表明佐助那种辨别音高的天赋,至少是高于一般水平的,而且,这也足以证明佐助平时随同春琴去检校家时,他在等候中又是多么全神贯注地倾听别人练啊!调子的异同,曲词,音高,节奏,这一切都得由佐助凭两耳记下来,没有任何其他的办法。

佐助从十五岁那年的夏季开始这么干,在半年左右的时间里,除了同室的师兄弟们知道外,总算没有被任何人察觉。但是到了这一年的冬天,出了一件事。

有一天黎明前——不过冬天的早晨四点钟光景依然是一片漆黑,同深夜一样。碰巧鵙屋家的女主人,即春琴的母亲阿繁去上厕所,她听得有人在弹《雪》①,也不知是从哪儿传出来的。往昔有一种说法,叫“冒寒练功”,遵照这种惯,得在寒夜近拂晓的时分,置身凛冽的朔风中苦练。但是这道修町地区多为药材铺,挨次排列着的,无不是正正经经的商店。根本没有从事冶游业的艺人师傅及艺者在这里居住,也没有一家是卖笑业的。再说这时正夜阑人寂,“冒寒练功”也嫌太早、太积极,若真是“冒寒练功”,理该强而有力地狠拨音弦,怎么在用指甲轻轻弹奏呢!而且老是反复地弹奏,象是要练熟某一个地方,用心之诚,可想而知。鵙屋家的女主人虽感惊讶,当时也没看作什么大事,回去睡了。

后来,这样的情况还发生过两三次,女主人夜里起来走出房门,耳朵就能听到。有人听了女主人说的情况之后,出来表示:这么说来,自己也听到过的,不知是在哪里弹?同“狸鼓腹”的声音不一样云云。当师兄弟们还一无所知的时候,此事已经在住宅内搞得无人不晓了。

佐助本该自夏季以来一直躲在大壁橱中练的,但他见没有人来注意这种事,便胆子大起来,加之他是在极其忙碌后的休息时间里挤出睡眠时间来练的,因此渐渐地出现睡眠不足的样子,一到暖和的地方就打起盹来,于是他从暮秋时节开始,每夜俏俏地到凉台上去弹。平时,佐助总在亥时,即晚上十点钟,同师兄弟们一起就寝,到凌晨三点钟左右醒来,抱起三味线上凉台,沐浴在夜里透凉的寒气中,独自苦练,直到东方微微发白,再回上睡觉。春琴的母亲听到的弦音就是佐助发出来的。大概是因为佐助偷偷选中的练地点——那个凉台是位于店铺的屋顶上面吧,所以比起睡在凉台底下的师兄弟们,还是隔着中庭的内宅里的人在打开廊庑的防雨套窗的情况下,先听到佐助练的弦声。

①这是一支用三味线弹奏的名曲。峰崎勾当作曲。

由于内宅的提出,对众店员作了盘问,结果弄明白是佐助在练三味线,于是佐助立刻被掌柜叫去,当面严加训斥,接着,当然难免“今后不准再犯”和没收三味线。就在这个当口儿,从意料不到的地方伸出了一只手来拯救佐助了——内宅提出“先听听佐助究竟弹得如何再说”,而春琴就是倡导者。

佐助真是诚惶诚恐,他觉得:春琴获悉此事,准要不高兴的,她会想,只要你这个引路人把路引好就行了,一个身为小学徒的人怎么如此胆大妄为地模仿着学艺呢!春琴是谅解还是嘲笑?反正哪一种都不妙哪。所以佐助听到“弹了听听看”的说法,反而畏首畏尾了。他想,自己的诚意要是感动了上苍,使小姑动了恻隐之心,这当然是谢天谢地。但是佐助不能不认为这很可能是带有一半调侃质的取笑材料,是恶作剧。再说,佐助简直没有在人们面前献技的信心。

但是春琴是个开了口就不容别人推辞的人,加之其母、其姐妹们的不胜好奇,佐助遂被唤至内宅,把私下练得的技艺公之于众,对佐助说来,这实在是非同寻常的大事。当时,佐助好歹会弹五六个曲子,便遵循吩咐,尽自己所会的,壮壮胆,使尽浑身解数,悉数弹了一通,有浅近的《黑发》①,有颇难的《茶音头》②以及一些原本就是零零碎碎听来而东拼西凑记下来的曲子。鵙屋家的人原先也许真象佐助所估计的那样,想来取笑取笑的,但是见佐助经过短期的私下自练,基本掌握了此中三昧,节奏也颇谐调,大家听后都很佩服。

《春琴传》中说:“时春琴怜佐助之志向,启口日:‘汝心诚笃,甚可感。吾日后当教汝,汝得暇即可以吾为师,努力苦练耳。’春琴父安左卫门,遂亦首肯其事。佐助欣喜不可言,每日克尽学徒之责后,匀出固定时间,奉手请益。十一岁之少女与十五岁之少年遂于主仆之外,而今又结师徒之缘,可庆可贺也。”

脾气乖戾的春琴突然对佐助如此情,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有人说,其实这件事不是春琴主动提出来的,而是周围的人怂恿出来的。因为一个双眼失明的少女,即使生活在颇优裕的家庭里,仍免不了动辄就陷于孤独、忧郁的境地,双亲固然是束手无策,连底下的众女仆也为之伤透脑筋,大家具思苦索,想让她有所排遣而心情开朗一些,但乏于无术。这时事出偶然,竟获悉佐助与春琴趣味相投的事。看来是内宅的仆人们对春琴的任无所适从而想把伺挨的任务推给佐助,觉得这样至少可以卸掉一些压在自己身上的负担了,便投春琴所好地说道:“这佐助也真是个奇才哪。若得小姑心栽培,前途未可预卜呢!他本人也会觉得三生有幸而欣喜若狂了吧……”

①一种入门时的初级练曲。

②原是一种筝曲,菊冈检校作曲。

会不会真有这种事呢!当然,如果怂恿得不是火候,脾气倔强的春琴不一定会中这些人的圈套。不过,这时恐怕连春琴也不觉得佐助可恼,而是在心底里涌起了春潮呢。不论怎么说,春琴既然提出要收佐助为徒弟,这真是春琴的双亲、手足和众仆人求之不得的太好事。至于一个十一岁的女孩子,纵然聪颖过人,究竟能不能作起师傅来教徒弟,这件事是不重要的,重要的只在于这样一来,春琴可以有所排遣的话,别人就感到上上大吉了。也就是说,这不啻是布置了一种“办学校”的游戏,命佐助当个游戏对象罢了。所以,与其说这是为佐助着想,还不如说这是为了春琴而安排的才对。

但是,从结果来看,倒是佐助获得了多得多的利益。《春琴传》中虽然载有:“每日克尽学徒之责后,匀出固定时间,奉手请益。”但是佐助每天给春琴当引路人,一天中有好几个小时花在伺候春琴上,加之被春琴唤到房里去上音乐课,佐助也就无暇顾及店务了。安左卫门虽然觉得把一个本为了日后经商来学本领的孩子派去陪自己的女儿,实在愧对远在家乡的孩子的父母,但想到自己女儿的欢乐比一个学徒的将来更重要,况且佐助本身也希望如此,安左卫门觉得那就不要多言,听其自然——反正,暂且就这么走着瞧吧。佐助用“师傅”来称叫春琴,便是从这时候开始的。春琴下令说,平时可以称“小姑”,但上课时必须称“师傅”。她自己也不用“阿佐”唤他,而是直呼“佐助”。一切悉仿春松检校对待其弟子的样子,相互间严执师徒之礼,一丝不苟。

事情一如大人们所希望的那样,无邪的“办学校”游戏在继续,春琴也乐在其中,忘掉了孤独。但是月去年来,两人根本没有表现出要中止这种游戏的样子。这么过了两三年,师傅也好,徒弟也好,竟然都脱出了游戏的境域,渐渐地“假戏真做”了。春琴总是在下午两点钟左右去韧地的检校家学艺,上课三十分钟至一个小时,回到家中后得复当天的功课,直至薄暮时分,而在晚饭之后,她时常兴致很好地把佐助唤至楼上的闺房里,教佐助学艺。天长日久,这渐渐地成了一项每日不可脱的正业了。有时候晚至九点钟、十点钟,春琴仍不放佐助过门——“佐助,我是这样教你的吗?”“不行,不行!你就是弹到天亮,也得给我弹出来!”——春琴这种严厉的训斥经常使楼下的仆人们听了为之咋舌。有的时候,这位小小的女师傅还一面骂着“笨蛋,真是太不开窍啦”,一面用拨子敲佐助的脑袋,而作为徒弟的佐助便呜咽地泣着。这已是屡见不鲜的现象了。

众所周知,从前课徒学艺,管教得也十分严格,徒弟得刻苦练,备尝艰难,有时还要受师傅的体罚。在今年(昭和八年)①二月十二日的《大阪朝日新闻》②的星期特刊上,载有小仓敬二君写的报道文章,题目是《木偶净琉璃艺人血淋淋的学艺记》,文中说,摄津大掾③死后的名手,即第三代越路太夫④,他的眉间留有一大块伤疤,形如新月,这是他的师傅丰泽平⑤骂着“你到何时才能记住哪”的时候,用拨子把他掠倒在地造成的。又说,文乐座的木偶戏演员吉田玉次郎的后脑也留有同样质的伤疤,这玉次郎年轻时陪师傅——大名人吉田玉造——演《阿波的鸣门》⑥,师傅在“捕捉”一场里主持十郎兵卫这个木偶的表演,五次郎负责纵这木偶的脚的动作。当时五次郎无论怎么努力让十郎兵卫的脚摆出规定的程式,还是不能中师傅玉造的心意,只听师傅骂了声“笨蛋”,起格斗用的真刀,猝然朝徒弟的后脑啪地砸了下去,被这刀留下的伤疤至今犹新呢。而这位砸了玉次郎的玉造也曾被他自己的师博金四抡起木偶十郎兵卫砸破过脑袋,木偶被血染红了。玉造向师傅要来了那只砸飞了的血迹斑斑的木偶的腿,裹上丝绵,收在白木箱里,还不时取出来,象在母亲的灵牌前叩头似地礼拜一番。玉造常常哭着对人说:“要是没有挨木偶的狠揍,说不定自己就以平庸的艺人而终此一生了。”

①昭和八年是1933年。

②《大阪朝日新闻》创刊于明治十二年一月二十五日。《东京朝日新闻》创刊于明治二十一年七月十日。现在已合为《朝日新闻》。

③指竹本摄津大掾(1836—1917),越路大夫二世,有盛名。

④指摄津大掾的门徒竹木越路太夫(1865—1924),1903年继位。

⑤丰泽平(1827—1898),三味线的名家。

⑥指平松半二等人合作的净琉璃《倾城阿波鸣门》,藩士阿波十郎兵卫是主角之一。

上代的大隅太夫在学艺时期里,一看就象条笨牛,遂有“阿呆”之称。但他的师傅倒是那位有名的丰泽平,俗称“大平”,是近代三味线的巨匠。有一年盛夏时节,在一个闷热的夜晚,这位大隅在师傅家学《树荫下的战》①中的《壬生村》,其中有一句词儿叫“放护身符的袋儿是遗物哪”,大隅怎么也念不好。他念了又念,反反复复念了许多次,仍旧得不到师傅的首肯。师傅平放下蚊帐,在帐子里听,大隅却在蚊子的叮咬下,一百遍、二百遍、三百遍,无休止地反复着。夏夜易逝,这时天色开始发亮了。师傅呢,大概是累了吧,象是睡着似的,但始终没说“可以了”。而“阿呆”也真有特点,竟然拚命坚持着,一遍又一遍地不停地念。后来才听到平在蚊帐里说:“行了。”原来这位象是睡着似的师博一直在聚会神地听着呢。

①这是一出净琉璃,颇有名。《壬生村》是其中的第九段。

大凡这一类的轶事,真是不胜枚举,绝不限于净琉璃的太夫以及木偶戏演员,在生田流派别的筝以及三味线的传授上,也有同样的情况。而这方面的师傅多为盲人检校,不具者通常会有的脾气执拗的人也多,严厉苛待徒弟的现象看来不会没有。春琴的师傅春松检校的课徒法也是素以严厉著称的,这一点己如前述,其动辄开口大骂,并抡拳教训。由于这些师徒往往都是:为师者是个瞎子,为徒者也是个瞎子,所以徒弟挨骂受打时,每每渐向后退避,遂有抱着三味线从二楼亭子间的楼梯上滚落下去的事件发生。后来,春琴悬起“琴曲指南”的牌子课徒之后,就以授艺严酷闻名,其实,这仍然是承袭了其先师的旧法,是由来已久的传统,不过,春琴是在教佐助的时候起就开始采用这一套教法了,也就是说,这种办法早在春琴于幼年时期任女师傅的游戏时已经萌芽了,后来逐渐完整起来,变成了这副真面目。

有人说,男子作师傅,苛责徒弟的事可说不胜枚举,但是,一个女子对待徒弟竟然又打又骂——象春琴这样的例子,似乎不多见。看来,春琴大概有几分残虐的本,她可能借口教艺,来享受一种变态的两方面的欢乐。这一些猜测究竞是否符合事实,而今当然很难下结论,但是有一件事情是很清楚的——孩子在作“假烧饭”的游戏时,必定完全模仿大人的样子,春琴自己虽然受到检校的而皮肉未曾挨过棍棒,但是平时耳濡师傅的言行,幼小的心灵里懂得了为人师者就是那么干的,于是早在游戏的时候已经模仿起检校的言行,应该说这是很自然的现象,日积月累,也便成了一种惯。

佐助大概是个哭的孩子。听说每次挨了“小姑”的责打,他总是得哭。这个人也真是没出息,竟会放声大哭。所以别人闻声后,便会蹙起眉头说,“小姑又开始责打了。”最初只是打算让春琴教了玩玩的大人们,至此也相当为难。每天晚上迟至夜深时分的古筝声和三味线声就够吵人了,如今加上春琴不时传来的大声叫骂,又夹着住助的哭泣声,直到深更半夜还不绝于耳。于是女仆们觉得佐助很可伶,尤其感到这样下去对春琴是不利的。她们实在不忍再袖手旁观了,便冲进学艺的地方,力图制止地说:“呀,姑,这是何苦呢?不必有失身份去为一个毫无出息的孩子动真嘛。”然而春琴听后,神情肃然,正襟危坐,咄咄人地说道:“你们懂得什么!少管我的事!我得认认真真地教,这不是儿戏。正是替佐助着想,我才这么一丝不苟。不管怎么骂他,虐待他,学艺总是学艺嘛。你们不明白吗?”

《春琴传》记载此事,说春琴毅然决然地慷慨陈词曰:“尔等敢欺吾年少而犯艺道之尊严乎!吾纵然年少,既课徒授艺为人师,当有为师之道。吾授艺佐助,本非一时之儿戏。佐助生乐曲,然身为商号学徒,无力就学于检校名师,遂埋头自学,可悯可怜。吾虽未成材,欲代而为师,竭力尽心使其如愿以偿。尔等怎能明晓此理?速速退出!”并记有:“闻者服其威严,惊其辩舌,尝屈身而退。”由此可以想见春琴那义正辞严的凌人气势。

佐助虽然遇事啼哭,但听了春琴的这一番话,也感慨万分了。佐助的哭泣,不光是学艺艰苦所致。这位主人兼师傅的少女如此激励自己向前的感激心情也使佐助的眼泪夺眶而出了。因此,碰到任何艰难困苦,佐助也不逃避。他一边流泪一边坚持着苦练,直到春琴说出“行了”的话来。春琴的情绪时好时坏,天天在变。劈头盖脑骂一通就算是不错的,她有时默默地蹙紧眉头,强而有力地把三味线的三根弦弹得嘣嘣响,或者命佐助一个人弹着三味线,她自己不置可否地静静听着。正是在这种时候,佐助最最想哭。

一天晚上,在练《茶音头》的无唱部分的调子时,佐助领会不了,老是记不住,练了许多遍,还是弄错。春琴不耐烦了,便象平时那样,把三味线放下,一面用右手猛打着膝部,一面口诵三味线的曲子:“喏!叽哩叽哩咖,叽哩叽哩咖,叽哩咖,叽哩咖,叽哩卡—叽台,嗒支嗒支咯。喏!咯咯嗒。”后来,默默地不表示任何意见了。

佐助无所措手足,却又不能就此而止。他脑子里在作着各种猜测,手里练不止,但是老不见春琴表示首肯。于是佐助只觉得头脑发胀,弹得一遍不如一遍,身上冷汗直冒,便无力顾及什么调子,只是一味地乱弹。而春琴在一边寂然无言,把嘴闭得更紧,眉梢处深深地皱起,竟然纹丝不动。这副样子维持了两个多小时。直至母亲阿繁身穿睡衣走上来,言劝慰道:“用功也得有个限度,过了分的话,对身体是有害的呀。”遂把师徒俩分开了。

第二天,双亲把春琴叫到膝前,恳切地加以劝导,说:“你认真负责地教佐助,这当然很好,但是打骂徒弟,这可是属于人所公认的检校先生的事哪。你的水平再高,毕竟自己还在拜师学艺。眼下就模仿师傅的这种做法,准会留下自满的根子。在学艺方面,大凡有了自满情绪,便不会上进。再说你这么一个女流,竟然紧着男学徒,很难听地骂什么‘笨蛋’,听了实在不顺耳。这一点你必须自重哪。今后你得规定好授课的时间,不要弄到半夜里,因为佐助的哭声影响了大家睡觉,很不象话。”

父母亲从来不曾这么教训过春琴,所以春琴听了也无言以对,表示听从。但这也只是表面的现象,实际上并没有起到什么作用。春琴反而嫌佐助窝囊,表示出:“佐助也真是没出息,身为男子,连一些小地方都忍受不了。竟然会放声哭出来,人家还以为是什么大事,就来责怪我。若想在学上突飞猛进,即使筋骨疼痛难熬,也得咬紧牙关忍受才行。这一点都做不到的话,我又何苦收他为徒呢!”后来,佐助碰到天大的困苦,也不再吭一声了。

鵙屋夫妇见女儿春琴双目失明之后,心地渐渐不善,而课徒授艺以来,作风也变暴了,思之颇为担忧。说实在话,姑有佐助为伴这事,是既有利也有弊的。佐助能替姑解忧,这是求之不得的好事。但是佐助凡事一味迁就,这就会渐次滋长姑的坏脾气,结果,很可能导致姑将来成为一个刚愎自用的人。这使老夫妇感到痛心疾首。

也许正是由于这个缘故吧,佐助在十八岁那年的冬天,听任主人的安排,拜在春松检校的门下学艺,也就是说,春琴不直接教他了。这大概是因为:在春琴的双亲看来,姑照搬师傅的那一套固然非常要不得,但是姑的品行每况愈下的话,就更不好了。于是,佐助的命运也在这时候决定了。从此,佐助完全摆脱了商店学徒的身份,成了名副其实的春琴的引路者,并作为同门弟子,同去检校家学艺。对此,佐助本人当然是求之不得的。安左卫门也竭力向佐助在家乡的父母陈说原委以求谅解,愿他们放弃命子经商的打算,说这里可负责佐助将来的生活,保证决不会弃之不管。由此可见,这位东家已把话讲到底了。安左卫门夫妇可能已有虑及春琴的将来而想招佐助为婿的意思,认为姑是个残废,颇难有门当户对的姻缘,而眼前的佐助,倒是觅之不得的现成良缘。应该说这种想法不是没有道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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