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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小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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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隔了一年,也就是在春琴十六岁、佐助二十岁的时候,老夫妇俩方始婉转地提出了这件婚事,但是完全出乎意料之外的事发生了——春琴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她极为生气地表示:自己此生根本不想结婚,而象佐助这样的对象,更是想都不曾想过。然而,一件大大出乎意料之外的事发生了——一年之后,母亲感到春琴的身体有些异样。心想:难道真是……?母亲暗中留神观察,觉得确有异常,心想:待到十分显眼后,众仆人就会飞短流长、喋喋不休了,而眼下尚可有弥补之法。便瞒着春琴的父亲,私下去询问春琴。得到的回答却是:这是绝对不可能的。遂难以进一步询问下去,但心里总打着这个问号。这么过了一个月左右,事实真相终于掩盖不了啦。春琴这次很爽快,承认已有身孕。但是不论怎么盘问,她也不肯吐露男方的姓名。一定要她说的话,她就表示“已有约在先,互相替对方保密”。若问。是不是佐助”,就矢口否定:“我怎么会同这种学徒去风流呢?”店里的人都估计对方是佐助,但是春琴的双亲鉴于春琴去年的那一番话,倒认为未必如此,因为两人真有这等事情的话,无论如何躲不过众人的跟睛的,两个没有经验的少男少女再装得若无其事,也瞒不过人的。而佐助自与春琴同门学艺后,也没有以往那种同春琴对坐到夜阑的机会了。春琴除了有时以大弟子对待小师弟的样子指点佐助外,无时无处不以高人一等的富家姑自居,对待佐助,绝不超出对待一个引路人的标准。为此,店里的人本都不曾想过这两人之间会有什么别的瓜葛,而是一贯认为他俩的主仆关系严格过分,简直缺少人情味。若是盘问佐助,说估计男方准是检校门下的某一个弟子,而佐助会一口咬定“不知情”、“不知道”,表示出他自己同这件事毫无干系,当然更无须多言会知道男方会是谁。然而,这次被唤至女主人面前的佐助,神情不安,形迹蹊跷,令人更生疑窦,盘问之下,破绽百出。佐助说着“实在是因为一讲出来,小姑就要克我哪”,哭了起来。女主人说:“不,不。你庇护小姑,这当然很好,但是主人的话,你为什么不肯听呢?你这样隐瞒下去,反而对小姑无益。你务必要把男方的姓名讲出来。”任你磨破了嘴皮,佐助也不吐露真情。然而,最后还是可以体察到他的言外之意——这男方乃是他佐助本人。佐助表示:已同小姑约定决不讲出来,心里害怕背约,无可奉告了,务请谅察。

鵙屋夫妇见生米己煮成熟饭,心想,罢了,罢了,若男方就是佐助,倒也是好事,既然如此,去年欲促成这件婚事时,为什么要那样言不由衷呢?姑家的想法,也真叫人难以捉摸。忧愁之中倒也定心不少。于是想早日让他俩完婚,以免旁人说长道短,便再次对春琴提及这件婚事,春琴骤然变色,说道:“又来提这件事了!我不要听这种话。我去年已经说过了,佐助这样的人,根本无须考虑。父母怜我,我不胜感激,但是我无论怎么不方便,也绝不会考虑嫁给一个仆人。要不,我也对不起肚里这个孩子的父亲哪。”但是问她“肚里这个孩子的父亲是谁”,便答道:“这一点请勿再问,反正我不会嫁给佐助的。”这么看来,佐助的话又有些靠不住了。究竟谁的话可信呢?真叫人搞不清楚,但是冥思苦索之后,觉得男方恐怕非佐助莫属,也许眼下不好意思而故意表示反对,日后当会吐露真意的吧。于是不再向下追问,决定在临盆之前,让春琴先去有马泉再说。

在春琴十七岁那年的五月里,她在两名女仆的陪同下去有马泉疗养,佐助仍留在大阪。到了十月份,春琴在有马泉顺利地产下一个男孩。孩子长得同佐助维妙维肖。事情总算有了端倪,然而,春琴不仅根本不要听完婚的事,还矢口否认“孩子的父亲就是佐助”。事出无奈,便让两人当面对质。春琴正颜厉色地说:“佐助,你怎么说了那么些令人生疑的话呢!这叫我怎么做人?你要明确地谈清楚,我不能蒙受不白之冤。”佐助见春琴这么定了调子,诚惶诚恐地说:“我无论如何也不会对我的少主人来的呀。我自当小学徒时候起,就一直蒙受少主人的大恩大德,我怎么会滋生出那种大逆不道的邪念呢?真是想都不曾想过。这是冤枉的呀。”佐助这次按照春琴定下的口径,彻底加以否认,事情搁浅了。于是主人说道:“不过,这婴儿很可,是不是?你既然如此顽固不化,我们也不能留下一个没有父亲的婴儿呀。你决意拒绝这件婚事,我们虽然不胜可怜这婴儿,也只好把婴儿抱走,送到别的地方去了。”春琴见对方用婴儿来要挟自己吐露真情,便以冷冷的神情答道:“那就悉听尊便,把婴儿抱走就是了。对我这个独身主义者来说,这婴儿只会束缚我的手脚。”

春琴生下的孩子便在这时由人抱走了。这婴儿生于弘化二年①,所以想必现在不会在世了,事实上也无从得悉婴儿当时的去处,反正是由春琴的双亲一手处置的。春琴就这样坚守着防线,终于使怀孕一事稀里糊涂地待过去了,不知不觉间,她又神情自如地由佐助搀引着,去学艺了。而这个时候她同佐助是什么关系,几乎成了公开的秘密。要是让他俩把这种关系正式定下来,他俩都至死不承认。于是,深知女儿脾气的父母亲只得采取默许的态度。

①弘化二年是1845年。

他俩就处在这种既象主仆,又象同门的弟子,也象恋人的暧昧状态下,过了两三个春秋。接着,就在春琴二十七岁的时候,春松检校去世,春琴便借此机会宣告独立,挂起课徒的招牌。她离开双亲,在淀屋桥一带另立门户。佐助也同时跟随春琴走了。看来是因为春松检校生前已承认春琴的实际水平而同意她随时都可另立门户课徒的。检校从自己的名字里取出一个字,给她起了一个名字——春琴。在隆重的演奏场合,检校有时同春琴合奏,有时让春琴弹唱高音部分,屡屡抬举她。也许这就成了检校去世后,春琴自然能另立门户课徒的条件了。

不过,从春琴的年龄和境遇等情况来衡量,想不出她有什么必要这么猝然自立门户。这恐怕是虑及和佐助的关系一事吧。因为两人的关系已是公开的秘密,若是始终令这种关系处在暖昧的状态下,就会造成不利于控制众店员的局面,于是采用了这个由他俩另立门户同居的权宜之计。估计春琴本人也难以拒绝这样的安排。当然,佐助去淀屋桥之后,一切待遇照旧,始终是一个引路人。而检校去世后,佐助得以再次师事春琴。这时,他俩可以无所顾忌,一个称叫“师傅”’一个直唤“佐助”了。

春琴很不愿意使人感到她同佐助象一对夫妻,她严格地按照主仆之礼,师徒之别行事,对谈吐中的遣词等小节问题也绝不掉以轻心,规定好该怎么说,一旦偶有疏忽,尽管佐助低头致歉,春琴也不肯轻易原谅,一味地训斥佐助失礼。据说不知底细的新入门的徒弟见他俩如此相待,从来没怀疑过他俩另有什么关系。又据说,鵙屋家的店员们曾在背后议论:“那末,这位小姑是以什么神情向佐助一诉慕的呢?真想去偷听一番。”

那末,春琴为什么要如此对待佐助呢?原来,大阪这地方至今在婚事问题上,依旧强调门第、财产和格调,比东京还厉害。由于这儿本就是以商人为重的地方,所以封建的世俗惯是可想而知的。那末,旧式世家的小姐当然要保持矜持。而象春琴这样的姑怎么肯在世代作人家仆的佐助面前低头呢,这当然是无法想象的事。

再则,春零可能有着盲人固有的乖僻心理,她不愿示弱,不愿受人嘲笑,这种任好强的情绪在激烈地支配着她。可见,春琴很可能认为把佐助尊为丈夫,乃是对自身的一大侮辱,得对这些事情好好地斟酌斟酌。这也就是说,春琴耻于同身份低下的人在肉体上有所结合,这大概就从相反方面导致她疏远佐助了。那末,春琴这不等于是把佐助看作自己生理上的必需品啦?看来,这一些所作所为都是春琴有意识的行动。

《春琴传》曰:“春琴起居有洁癖,不衣些微污垢之服,内衣之类,每日更换,命人洗濯。且朝夕使人勤扫居处,一丝不苟。每坐,必先以手指触抹座垫及地席,一一查验,纤尘不能容。尝有一门徒病胃,口中气味难闻而不自知,径至师傅前学艺。春琴照例当胸一划,三根弦铿然作响,遂放下三味线,双眉紧锁,一语不发。此徒不明所以,诚惶诚恐,叩问情由。及至再而三,则曰:吾纵失明,鼻嗅甚好,汝速去漱口。”

唯其是盲人,才有如此的洁癖吧。而这种人成了盲人,伺候者之苦,简直难以想象。所谓引路者,顾名思义,只须引路就行,然而,引路者竟然还得承担本非职责范围内的饮食起居、入浴如厕等日常琐事。不过,佐助自春琴幼年时起,已在担任这一些任务,熟谙春琴的,所以非佐助,也无人能使春琴中意。若谓佐助是春琴必不可少的对象,毋宁说正是指的这一点。

且说春琴在道修町住的时候,不能不对双亲和同胞手足有所顾忌,观在当了一家之主后,这洁癖和任便变本加厉地压来,佐助要做的事情就日益烦多了。那个叫鴫泽照的老妪曾说过一段《春琴传》不载的情况:这位师傅上过厕所后,从来不用洗手,因为她每次上厕所,自己绝不动手,一切悉由佐助代理。洗澡时也是如此。据说身份高贵的妇人对于让人擦洗全身一事,是毫不在乎的,根本不感到有什么羞耻,而这位师傅对待佐助的态度,也同贵妇人没什么分别。这大概是她双目失明的关系吧。当然,也可能是因为幼年起已惯如此,如今就不会产生任何兴奋的情绪了。

此外,她很讲究打扮,虽然双目失明以来没能再照镜子,但对自身的姿色之美,抱有不寻常的自信。她在衣着和发式的谐调等方面,花了不少力,这同眼睛好好的平常人没有什么不一样。看来,记忆力很好的春琴始终没有忘记自己九岁时的相貌。还有,她一直听到人们夸奖和恭维她,所以心里十分清楚自己的姿色是不同凡响的。于是,春琴在打扮自身上,可谓不辞辛劳。她平时喂养着黄莺,常常取黄莺的粪,拌入糠粉后备用。她很珍丝瓜的汁水。要是脸部和手脚上的肌肤不滑润,她就满心不乐。皮肤粗糙乃是她的大忌。大凡使用弦乐器的人,出于拨丝按弦的需要,极重视左手手指甲生长的情形,每三天就得剪一次,还须用挫刀挫过。除了左手,右手和脚也都得剪过。说是剪指甲,其实那指甲不过长了一毫米两毫米,看起来根本不觉得有什么异样,但她总要命人剪得齐齐整整,不容走样。剪过后,她用手一一模着检查一遍,绝不许有丝毫的失常。事实上,这一切事情是由佐助一个人包掉了。佐助在伺候完这些事之后,才有暇学艺。有的时候,他还得代师博指导那些学业落后的门徒。

所谓肉体关系,本是多种多样的。比如说佐助,他对春琴的肉体,纤毫悉知,无所不达,结下了一般夫妇和恋对象根本无法企及的密切因缘。这与后来佐助瞎了双眼后还能不离身地伺候春琴而无大过,是不无关系的。

佐助一生不曾娶妻妄,从当学徒开始至八十三岁去世止,除了春琴之外,他没同任何女往,遂也没有资格把春琴同其他女相比而作一番品评。但是晚年鳏居之后,他经常赞不绝口地向周围的人夸示:春琴的皮肤细润无比,四肢柔媚灵巧。这也是佐助暮年时期唯一唠叨个没完的内容。

他时常伸开手掌,说“师傅的小脚简直可以此掌承之”,还抚着自己的脸颊说:“师傅脚跟上的肌肉也比我这儿的皮肤来得滑润柔软呢。”前面已经谈到过,春琴生来娇小。她穿着衣服时显得很苗条,而赤身体时,身上的肌肉竟是出人意料之外的丰满,肤色白得惊人,肌肤永远散发着青春的光泽。听说春琴平素喜啖鱼类和禽类,尤其酷鲷鱼做的菜,在当时的女子中,可算是一个惊人的讲究饮食的人了。此外,还喜欢喝点儿酒,晚饭无一合酒不能过。也许这些同她的身体状况是不无关系的。(盲人进食时大凡显得很低贱,使人感到一种可怜相,更何况是一位时值妙龄的漂亮的盲女郎!春琴是否明白这一点,不得而知,但她不愿让佐助之外的任何人看见自己进食时的形态。遇到应邀赴宴等场合,她只是在形式上动动筷子,所以显得仪态雍容,但实际上在饮食时,她是颇有点穷相的。当然,她吃得并不是很多,浅浅的两小碗饭。菜肴的品种不少,但她每种菜无非下一次筷,这就使伺候者颇费力,造成很多的麻烦。她简直是以给佐助增添麻烦为目的似的。佐助在蒸鲷鱼的剔骨剥肉方面,在剥取蟹粉虾仁方面,都极在行;处理香鱼时,他能在保证整条鱼毫不定样的前提下,从尾部将鱼骨剔得一根不剩。)

春琴的青丝又多又密,象真丝一样轻柔。双手纤巧,手腕灵活善曲,也许是经常拨弦的道理吧,指尖甚有力,若挨她一记耳光,痛不可言。她动辄头脑发热发晕,身上却又常常发凉,虽逢盛暑,肌肤无汗,两足冰冷。一年四季把镶嵌着丝棉滚条的厚纺绸或绉绸窄袖便服。作为睡衣穿在身上,她睡下时,—任衣裾长垂,两足完全被衣裾所掩,因此睡态没有些微的凌乱之感。由于顾忌到头脑发晕,便尽可能不使用暖炉和汤婆子。一旦感到太冷,佐助便把春琴的双脚抱在怀里,用体焐之,不过,脚很不易焐暖。往往脚未暖而佐助的胸口却发凉了。为使入浴时屋里不至于雾气弥漫,冬天也得打开窗子,洗澡时每次在水里浸泡一两分钟,如是反复多次。如果浸泡时间过长,她立即会心动过速,被热气熏得发晕,所以务必要在尽可能短的时间里暖一下子,立即抓紧时机擦洗。

对于这些情况知道得越详细,就越能体察佐助在伺候上的辛劳。更有甚者,佐助在物质上的好处真是微乎其微,所谓工钱,无非是平时的那些赏钱而已,有时还不够买烟。佐助穿的衣服,也无非是过年过节时主人照例要发给的那些衣着。佐助代师傅课徒,却得不到相应的承认。众徒弟和女仆遵嘱直唤他的姓名“佐助”。陪春琴出门课徒时,佐助得在正门前守候。

有一次,佐助的蛀牙发作,痛得右颊奇肿,到了夜晚,苦痛不堪。佐助竭力忍受着,不露声色,时而偷偷地去漱一漱口腔,一面留神不要被春琴察觉,一面照旧在一旁伺候。不一会儿,春琴上就寝,命佐助摩肩腰。佐助悉依她的要求作起按摩来。过了一会儿,春琴说道:“行了。现在替我暖脚吧。”佐助恭敬如命地横躺在春琴的衣裾旁,掀开怀,把她的脚贴在自己的胸膛上,胸口顿时冷得象触到了冰,脸部却因被窝里的暖气所熏,反而热得上火,牙齿遂痛得剧烈起来。佐助眼看不能自制,便以发肿的脸颊代替胸膛,贴在春琴的脚底上,这才勉强忍受住了。

这时,只见春琴突然万分讨厌地狠踢佐助的脸颊,佐助不禁大叫一声,跳了起来。这时春琴说道:“行了,不用你煨了,我让你用胸膛煨,没叫你用脸煨哪。不论是不是瞎子,谁的脚板底也不长眼睛。你为什么要干欺骗人的勾当呢!你大概是牙齿痛吧,这从你白天的表现就大致估计得出来,而且,你的右脸颊与左颊的度既不一样,高度也不相同,我的脚底都能清清楚楚地感觉到呢!若是如此苦痛,就该老老实实地讲出来,我这个人并不是不知怜恤用人的人。但是你一味标榜自己忠心耿耿,却把主人的身体作为冰镇牙齿的工具,你真是狗胆包天!人面兽心!”春琴对待佐助的态度,由此可见一斑。春琴尤其不能容忍佐助态度可亲地对待年轻的女徒弟或指导她们学艺。偶有觉得可疑的迹象时,春琴并不使内心的妒忌形诸于色,只是变本加厉地虐待佐助。这也是佐助最苦不堪言的时候。

按理说,一个女瞎子,又是独身一人,生活再奢侈,总是有限的。纵然随欲地讲究衣着和饮食,所费也是可以想象得出来的。但是春琴却在家中雇用了五六个仆人伺候她这么一个主人,每月的生活开支也令人刮目而视。若谓她何以要如此挥霍和如此雇人,首当其冲的问题就是她酷养鸟,尤其偏黄莺。

现今,一只鸣声优美的黄莺要价值一万圆之巨。虽说当时是另一个时代,但是事情的质是大同小异的吧。当然,现在和从前可能在欣赏鸣啭声或玩赏方式上有一些相异的地方,且先以现在为例来说吧,有所谓能发出“咯啾,咯啾,咯啾咯啾”的越谷鸣声,有所谓能发出“唿——嘁——哔咯呱”的高腔鸣声。如果黄莺除了能发出“嚯——嚯喀咕”这种固有的鸣声外,还能作上述两种鸣声的,身价就不凡了。丛林中的莺一般不鸣,偶有所鸣,也不会作“唿——嘁——哔咯呱”的鸣法,只知“嚯——气——啤喳”地鸣叫,不能悦耳。而欲使莺儿作出“哔咯呱、哗咯呱”这种拖有金属音质的余韵不绝的美妙鸣声,就得用某种人为的力量去培训出来。这就是,要在幼莺尚未长出尾羽之前,将其从丛林中活捉回来,使其同别的“黄莺师傅”生活在一起,学着鸣叫。如果尾羽己长好,由于听熟了自己双亲的那种污浊的鸣声,便无法加以矫正了。那“黄莺师博”原先也是用这种人为的办法培养出来的。名贵的品种都有各自的名号,比如“凤凰”啦,“千年之友”啦,所以得悉何地何人有什么什么名种后,养莺者为了自己的莺儿,会不辞路远地寻访到这名种黄莺,恳请主人准予让幼莺学鸣叫。这种学鸣叫的做法,称之谓“去偷声”,一般是清晨出门,得连学好几天。有时候也可让“黄莺师傅”出差到一指定地点,让众学叫的幼莺集聚在其周围,呈现出一派犹如老师上唱歌课似的景象。当然,每只黄莺的品质、音质均有优劣、美丑之分,同为越谷鸣声或高腔鸣声,旋律有美与不美的区别,余韵有长也有短,可谓千变万化,所以获得一只良种莺,真是谈何容易!一旦获得,便可挣取“课徒”的学费,可见价高惊人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春琴给家中喂养的一只最名贵的品种取名为“天鼓”,朝夕听其鸣叫,乐此不疲。“天鼓”的鸣声确实美听,那高腔鸣声中的“呱”音,激越而有余韵,不啻是发自巧匠以神工鬼斧制成的乐器,实难相信是鸟的鸣声,何况这鸣声很长,中气既足,又有回味。因之这“天鼓”被视作掌上明珠,喂的食饵之类,真可谓是心调理。制作普通的磨碎莺饵,是把大豆和糙米炒后压成粉末状,掺入糠,制成白粉,再取备用的、由鲫鱼或鱲鱼干碾碎而成的鱼粉,以一半对一半的比例,混在一起,滴入萝卜叶子榨出来的汁水,混合而成。真是烦琐至极点。此外,为使鸣声悦耳,还得去捕捉一种栖居在蘡薁的藤蔓里的昆虫,每天给黄莺喂一两只。要人如此花力照料的鸟儿,竟养了五六只,所以有一两个仆人老是要为着鸟儿的事转。再则,这黄莺不会在人们的注视之下鸣啭的,所以得把鸟笼放在一种叫做“饲桶”的桐木箱里,缜密地嵌上纸窗,让光线由纸窗透过,若暗若明。这饲的纸窗窗框是用紫檀、黑檀之类的材料做的,或雕有巧的图案,或镶着蝶贝、绘着泥金画,可谓各具匠心。其中也有古董之类的品,在今日也得值一百圆、两百圆乃至五百圆这样高的价钱,己属屡见不鲜。“天鼓”的那只饲桶乃是来自中国的致名品,镶嵌着的骨架子是紫檀木的,中间是琅玕和翡翠质地的板片,且雕有细的山水、楼阁。确实高雅得很。

春琴每每把这只桐木箱放置在自己卧室里的窗际,入神地听鸟鸣啭。“天鼓”那美听的歌喉一开,她就高兴了。因此,仆人们老是加水、泼水,让“天鼓”鸣啭。“天鼓”总是在天气晴朗时鸣得最欢,因此在天气不好的时候,春琴也变得沉悒郁了。“天鼓”鸣啭得最频繁的时节,是冬末至春末。进入夏季后,渐次减少鸣叫的次数。而春琴悒郁寡欢的时候,也就渐次增多了。这黄莺,只要喂养得法,寿命颇长,但是伺候上要谨慎小心,如一任没有经验的人喂养,旋即就会死掉的。一旦死了黄莺,就得另买一只。春琴家里的第一代天鼓是活了八年而死掉的,接着,有好一阵子没能得到可目为第二代的名鸟,过了几年,总算培养出一只不比上代逊色的黄莺,遂再次名为天鼓,赏不己。

“这第二代的天鼓,鸣声也神妙莫测,不亚于迦陵频迦①。春琴将鸟箱置在座右,朝夕不离,钟异常。每每命众徒弟聆听此鸟的鸣声,然后训谕道:‘汝等且听天鼓之鸣!其原系无名之雏鸟,唯自幼苦练,功告垂成,鸣声之美,与野生之莺迥然不同。人或有言:如斯者,属人工雕琢之美,非天然之美耳,比之幽谷寻春、山径探花时忽闻隔溪之烟霞深处传来数声野生的莺啼声,风雅不及矣。而吾不以为然,彼野生之莺,唯得时与地之利,方能获鸣声雅致之名,若论其声,不可为美。反之,若闻天鼓之类的名鸟啁啾,虽足不出户,犹有置身于幽闲深邃之山峡的风趣:小溪流声潺湲,山巅樱树朦胧,悉数在心际耳中再现,鸣声里有花有霞,可令人忘却正身处红尘中的喧嚣都市。是乃以其技巧去同天然之美较量高低耳。举凡音曲之真谛,也与此同然。’又尝羞辱愚不开窍的门徒,每每训斥道:‘一小禽尚能明了技艺内在之理,汝不及鸟类,枉为人耳。’”确实,春琴这一番话是言之有理的,但是动辄用莺来喻人,这大概是包括佐助在内的众门徒都受不了的吧。

其次,春琴还百灵鸟。百灵鸟生冲天飞去,关在鸟笼里,也总在笼顶飞舞,所以这笼子也就做成细高个儿的形状,可达三尺、四尺、五尺。但是,真要欣赏百灵鸟的鸣声时,得把鸟儿放出鸟笼,让鸟儿在空中飞,听者就在地上倾听百灵鸟一面往云层里钻一面鸣叫的声音,直到望不见鸟儿的身影。这也就是说,要会欣赏鸟儿的破云本领。

①佛经上的一种想象出来的鸟。鸣声美妙,人首鸟身。

一般说来,百灵鸟在空中停留一段时间后,会再飞回自己的笼子。停留的时间,大概是十分钟至二、三十分钟。停留得越长,就越名贵。所以碰到百灵鸟竞赛大会时,让众鸟笼列成一排,只见笼门一开,百灵鸟一齐飞向空中,最后飞回笼内的为胜利者。劣等的百灵鸟回笼时,有时会误入别的鸟笼,有时甚至落到距笼一两百米远的地方。而一般的百灵鸟是能认清自己的鸟笼的。因为百灵鸟是垂直飞向空中的,在空中的某一个地方留一阵子后,再竖直降落下来。可见它自然会飞回原笼中。

所谓“破云”,并不是说百灵鸟会穿破云层、横向飞去。看上去百灵鸟在破云而去,这其实是云层拂过百灵鸟而飘去造成的。在春和日丽的时候,住在淀屋桥一带的春琴的邻居们能屡屡看到这位盲人女师傅出现在晾台上,让百灵鸟飞上天空,而她的身旁,除了常在左右伺候的佐助外,还跟着一个照管鸟笼的女仆。女师傅一声令下,女仆立即打开笼门,百灵鸟快活得一面啾啾鸣叫着一面升向高空,身影隐没在云霞中了。女师傅仰起瞎了双眼的脸庞,随着鸟影转,一心一意地听着旋即由云层间落下来的鸣叫声,这时候,一些有此同好的人,也会各自拿着引以为荣的百灵鸟,兴致盎然地跑来比赛一番。

逢到这种场合,邻近人家的人们也就登上自己家中的晾台,得到聆听百灵鸟鸣叫的机会了。其中有些家伙,与其说是去听百灵鸟的鸣声,倒不如说是想去看看漂亮的女师傅。按理说,这个地区里的青年人一年到头能见到女师傅,也该看熟了。但是世上总会有这么一些猎奇的流氓,他们一听到百灵鸟的鸣叫声,就迫不及待地赶紧上屋顶去,认为又可以一睹女师傅的风采了。他们之所以如此动,恐怕是被盲人那种特别的能力和力量所吸引,从而激起了他们的好奇心。平时,春琴在佐助的引领下外出授课时,总是默不作声,神情沮丧,但在放飞百灵鸟的时候,春琴是满面春风,一副又说又笑的样子,也许这就使她显得楚楚动人了吧。除此之外,春琴处还喂养着日本驹雀、鹦鹉、绣眼鸟、鹀鸟等,有时,喂养的各种鸟儿,竟有五六只之多,这笔费用是颇可观的。

春琴是个在家称王称霸的人,一迈出家门,竟表现得那么柔可亲,简直叫人感到意外。逢到应邀作客等场合,她的举止和谈吐至为安详,风韵不凡,看上去,实在难以想象她在家中竟是个虐待佐助、打骂门徒的人。还有,春琴在应酬上,心打扮,讲究派头,碰到喜事、丧事、过年过节等场合,春琴便以鵙屋家小姐的身份出面赠物送礼,气派惊人,她在给男女仆人、女招待、轿夫和车夫等人的赏钱时,也是大刀阔斧,数目颇可观。

但是,能不能因此而认为她就是个挥霍无度的涂人呢?看来断非如此。笔者尝在一篇题为《大阪及大阪人之我见》的文章中,谈到过大阪人的俭朴生活——东京人的铺张、挥霍是表里一致的,但是大阪人不同,尽管看上去阔气无比,却少不了在不易为人家觉的地方紧缩开销,社绝费。

春琴也是大阪人,出生于道修町的商人家,在这些方面似乎不应该不受影响。她会有极奢侈的一面,同时也会有极其吝啬和贪婪的一面。竞奢斗荣,这原是地生好强的表现,因此,凡是不属于这一目的的,就不会去无端地挥霍,所谓“不枉费钱财”吧。她绝不随欲地挥金如上,而是虑及用途、看准目的地用钱。在这一点上可说是悉依理事的。这也就使她的好强本在某些场合反而表现为贪婪了。比如收取门徒的学费或学艺钱,她身为女流,本该同一般的课徒师傅取得平衡,她却自命身价不凡,坚决要收取与第一流检校师傅同等的费用。这倒也不去说它了,她竟然还要对门徒在中元节或年底敬赠的礼品说三道四,能多得一点点也是好的。她话中有话,向门徒暗示这层意思,执拗之极。

彼时,曾有一盲人门徒,常因家穷而每月迟学费,逢到中元节,他无力置办礼品,遂买了一盒白仙羹表表心意,请佐助代为说情,央求道:“我家穷贫,务请多加怜察,亟望能在师傅面前婉陈苦衷,多加包涵为幸。”佐助也觉其甚可怜,遂惶恐不安地作了传达。春琴听了佐助的陈述,俄然变色,说道:“吾若计较这区区学费及礼品,也许会被人訾议为贪婪。其实不该这么看问题。吾本不在乎那几个钱,只是不定下大体的规矩,师徒间的礼仪便形同虚设。此子每个月的学费都要拖欠,而今又以一盒白仙羹充数,作为中元节的礼品,可谓无礼之至。斥其有侮师长,彼又尚复何言?家境如此贫穷,虽勉为其难,学业上也难以有所长进。当然,根据具体情况,不是不能免费课徒,但这是对那种前程有望、万人为之怜惜的英才而言。大凡能战胜贫苦、有望成为出类拔萃的名人者,生来就不同凡响。光凭热诚和耐心是成不了事的。此子唯一的长处就是恬不知耻、学业上已无可指望,却来这番‘我家贫穷,请多加怜察’云云,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与其如此硬找人麻烦、丢脸丢丑,不如易辙改行,彻底死了搞这一行的心为好。要是仍不愿断念,大阪有不少能师巧匠,彼自可去那里寻师。自今日始,请不必来此地学艺了。”

春琴表示拒绝后,无论对方如何谢罪,绝不动摇,最后真的断绝了师徒关系。反之,有送重礼者来,则素以严峻课徒出名的春琴,当天定对其笑脸不断,说出些言不由衷的表扬话来,使听者颇感恶心,众门徒提起师傅的表扬,就会不寒而栗。

为此,凡有礼物送到,春琴都要亲自一一验过,加以检点,若有点心盒子,她就要打开来调查清楚。每个月的收支情况,也由春琴命佐助当面用算盘结算得清清楚楚。春琴于数字计算,心算又快又好,凡是什么数字,听过一次就不大会忘。什么米店的帐目是多少,酒店的帐目是多少,连两三个月前的帐目都记得一清二楚。

春琴在挥霍钱财上,也是极端利己的,一旦挥霍掉一笔钱财,一定要在别的什么地方补回来。结果,往往就在众仆人头上刮回来。在家中,就她一个人过着达官贵人那样的生活,自佐助以下,所有的仆人都被迫过着极度节险,以至近于寒酸相的日子。对于每天的米饭的消耗量,她也要论多论少,所以众仆人连饭都吃不饱。大家在背后埋怨道:“师傅尝谓:黄莺和百灵鸟也比你们这些人忠义呢!看来鸟儿对师傅忠义,当是合情合理的事,因为相比之下,师傅对待鸟儿远远胜过对待我们呀。”

春琴的父亲安左卫门在世时,鵙屋家每月都按春琴的要求,如数汇寄生活补贴费,但是父亲去世后,春琴的兄长承接家业,从此,不能悉依她的要求办事了。在今天这个时代,无所事事的贵妇人随意挥霍钱财的事,可谓熟视无睹了。但是在从前那个时候,公子哥儿也不能如此哪。生活富裕的人家,都象旧式世家那样,在衣食住方面力戒奢侈,怕受僭上非分之谤,耻于被人列为暴发户之类。而春琴之所以能得到奢侈生活的特权,无非是双亲很可怜这个别无乐趣的瞎子女儿。但是兄长作了家长后,对春琴的种种非难出现了,每个月的补贴费有了限制,超出这个限度,概不理睬。

看来春琴的吝啬与这一情况大有关系。不过,靠这些生活补贴费应付日常的生活,还是绰绰有余的,因此春琴对课徒的收入当然不太注重,她对门徒的态度就必然气势汹汹了。事实上,来叩拜春琴为师的人,屈指可数,寥若晨星。所以春琴才有玩赏小鸟之类的闲情逸致。不过,春琴在生田流的筝和三味线的造诣上,当时确为大阪数一数二的名手,这倒不是她在夜郎自大,而是持论公允者无不首肯的。纵然是极度看不惯春琴那种傲慢腔调的人,心中也暗自嫉妒春琴在技艺上的造诣,或自知莫敌而不胜畏惧。

笔者认识一位老艺人,此人年轻时屡次欣赏过春琴弹奏三味线。当然,此人属于净琉璃一派的三味线艺人,风格显然是不一样的,但他说过这样的话:“近年来,在地方歌谣派的三味线演奏中,没有听到过象春琴抚弦时发出的那种微妙的音律。”平年轻时也听过春琴的演奏,他喟然叹道:“惜哉是人!若生为须眉,弹起低音三味线①来,将会大名鼎鼎呢。”平的意思是:低音三味线系三味线艺术的最高表现形式,而且非须眉男子就不能究其奥妙。平是偶有怜惜春琴身怀头等天赋却生为女子呢,还是有感于春琴弹奏的三味线音乐具有男的特点呢?上面提到过的那个老艺人曾经说过这样的话:“背地里听春琴弹奏三味线,会感到音调浏亮,仿佛是男子在弹奏。那音色也不单是美,而是富于变化,时有深沉哀婉的韵味,实在是女子中罕见的高手。”

①一种粗杆三味线。

要是春琴懂得应该为人圆滑一点、谦逊一点,她的名声一定昭彰人口。但是春琴自小养尊处优,不知家庭生计的不易,平时恣意任,使人们敬而远之,才华出众反而导致她树敌过多而十分孤立,结果埋没了自己。虽说这是咎由自取,但毕竟太不幸了。可见拜倒在春琴门下学艺的人,似乎早就服膺春琴的实力,认定非春琴不足为师,便为了学业,甘愿前来承受近于苛求的鞭策,也已作好充分的思想准备,一切打骂都在所不辞。然而,很少有人能够长期忍受下去,大部分的人都半途而别了。本来只是为了好这一行而来学艺的人,一个月都坚持不了。因为春琴的课徒法已超出了鞭策的范畴,往往演变成用心不良的体罚,简直带有嗜虐成的色彩了。看来,这其中颇有些自以为是名人的意识在作怪吧。换句话来说,就是:社会既然承认这样的做法可行,门徒们也是作好了思想准备来的,那末春琴更加认为,越是按这样的办法干就越象大名人,于是渐次得意忘形,遂发展到无法加以自制的地步了。

那位鴫泽照是这么说的:“来学艺的门徒可谓少矣。其中尚有人是慕名师傅的姿色而来学艺的。那些不打算靠这门技艺吃饭的人,多是为此目的来的。”

既然春琴是一个未婚、漂亮的富家小姐,出现这种情况实不足为奇。据说春琴之苛待门徒,也是一种击溃半带戏质的不怀好意者的手段。想不到这反而使她成了红人,真令人啼笑皆非。要是大胆怀疑一下,也许在那些想借此手艺吃饭而认认真真前来求师的门徒中,会有人觉得受美丽的盲人女师傅鞭笞确有一种不可名状的快感,他们感到这比学艺本身更富有吸引力。这种现象,恐怕不会绝对没有吧。其中会有一些人是让·雅克·卢梭①吧。

接下来,该谈一谈降至春琴身上的第二个灾难了,不过《春琴传》中对此有意地有所回避,遂无法明确指出造成这灾难的原因以及凶手是谁,这是不胜遗憾的。看来,鉴于上面说到的种种情况,极有可能是因此而招致门徒中的某人怀恨在心,便施以报复了。

首先值得怀疑的,是土佐堀的杂粮商店——“美浓屋”——老板九兵卫的儿子利太郎。这位少爷是个出名的荡子弟,一贯在冶游场荒唐而沾沾自喜。也不知怎么一来,竟至春琴门下学起筝和三味线了。这家伙仰仗老子的地位,不论到那儿,以大少爷自居,作威作福,骄横成。他把同门学艺的师兄弟视作自家店里的大大小小的雇员,大有不屑一顾的样子。为此,春琴心中真是异常地不乐。但是他家送的礼十分丰厚,于是可谓立竿见影,春琴不能拒之门外,还得认真对待,好生应付。然而,他竟四处扬言什么:“连师傅也得让我三分。”他尤其蔑视佐助,讨厌佐助来代师傅上课,表示“非得由师傅亲自授课才行”。他的这种言行愈来愈激烈,致使春琴也大为恼火。

其时,他的父亲九兵卫为颐养天年而在天下茶屋町②选了一处幽静的地方,盖起一所以葛草为顶的房子,以备他日安度晚年,庭园里还栽下了十几株古梅。某年二月,主人在此院落设下赏梅酒宴,春琴也应邀出席。总司其事的是少爷利太郎,另有一些帮园艺人前来捧场。不言而喻,春琴是在佐助的陪同下前往参加的。

①让·雅克·卢梭(1712—1778),法国十八世纪著名的启蒙思想家、教育家、文学家。据说他曾从自己不幸而没有的少年时代的环境中,品味被虐待的意趣。

②在大阪市西成区,相传丰臣秀吉在此地的茶屋休息过,遂以此名为町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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