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心日夜压征骖,霜雪残年景不堪。多少重山遮不住,淮南行尽又江南。
【赏析】
二十三岁这一年的冬天,黄景仁与挚友洪亮吉一道,为安徽学政朱筠延揽入幕校文(阅卷)。这一年他生活比较安定,精神也比较愉快。朱筠是个很有学问又礼贤重士的人,他幕府中集中了王念孙、章学诚、戴震兄弟、汪中、洪亮吉等著名的学者、诗人,他们都是一时俊彦。黄景仁曾随朱筠及诸名士同游采石矶,凭吊李白坟墓,写下了著名的五言古诗《太白墓》,轰动士林。二十四岁这一年,他仍留安徽学使署中。三月上巳,在朱筠带领下与诸名士再为诗酒之会于采石太白楼。赋诗的有十多人。景仁在这些人中间年纪最轻,穿着白色上衣(白袷衣),站在日影之中赋诗,顷刻数百言立就。诗写得极成功,座客为之搁笔。当时安徽士子尽集当涂,准备参加词赋考试,听说学使举行这样的盛会,群集楼下观看。景仁《太白楼醉中歌》成,士子争着抄写,一日纸贵。后来他又与诸名士畅游黄山、九华山、齐山,备极登临之乐。这一年。诗人算是过得比较痛快的。十一月,洪亮吉先回故乡武进过年,景仁继至,到家时已是年底了。归途中写了这首《归心》。
归心,思归之心,是一种抽象的情绪。如何把它写得饱饱满满,能够看得见,摸得着?这自然得靠比喻,靠衬托。民间有一句流行的话“归心似箭”,听惯了,也许不觉得这话有多么好,多么确切;仔细想一想,你会称赞第一个创造这话的人简直是天才。因为他不仅说出了这种情绪像什么,而且具有动态感、速度感,像箭一般,永远飞在归人的前面。黄景仁这首小诗,好就好在写出了这种动态感、速度感,使我们似乎看到那颗火热的心在日夜飞驰,飞向故乡。心仿佛不是长在他身上,而是流星一般飞在天空。
在诗人笔下,他那飞驰的归心是有重量的。“日夜压征骖”,重重地压在他那匹坐骑上。既有重量,自然是实实在在,能见能触的。当然,这写法不自景仁始。宋代女词人李清照说:“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武陵春》)要不是那愁有重量,她怎会担心压沉小舟呢?元代戏剧家王实甫 《西厢记》 中说: “遍人间烦恼填胸臆,量这些大小车儿如何载得起?”那 “烦恼”重得连马车也载不起了。黄景仁说得不同之处是,他的归心是 “日夜”——时时压在马背上的,不仅显示了重量,而且表现了日夜兼程赶路的情景,多一层意蕴。
为什么要日夜兼程?因为快要过年了,已经是 “残年”——一年将尽的日子。想到过年,一家人团聚,听诗人讲述这一年在外的生活情况,讲述太白楼前赛诗的快意事,该多么温暖甜蜜! 但他不能不想到,老母妻儿固然爱听他讲述他在诗坛上的成功,但也更希望他在经济上有实际的帮助——诗毕竟不能吃和穿! 想到这些,诗人的心蓦然一冷。他觉得,这归途,到处都是霜雪! 真是残景凋年,人何以堪! 腊月将尽,霜雪载途,本是生活中常见之事。现在诗人如此触目惊心,你能说这全是由于怕冷么?
霜雪载途,自然会给赶路的人带来困难。但那只能延缓马的奔跑,不能阻滞心的飞驰。你看,“多少重山”都 “遮不住”。“遮不住”什么呢?如果说,这是辛弃疾 “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的借用,恐怕不全对。辛弃疾说的是青山遮不住他的望眼,黄景仁说的是多少重山阻绝不住他的归心。“遮”字本来就是阻绝之意。前面说过,他的归心像流星一般在空中飞驰。要不是飞在空中,山怎么会遮不住呢?这样写,抽象的情绪就有了动态感、速度感。
于是,我们领会到 “淮南行尽又江南”,是流星上的摄像机为地面拍下的快照——几百里路程,镜头一瞬之间就闪过去了。那速度,不是 “飞”,是 “闪”。一开始,他的归心就沉重地压在马背上; 诗情发展,归心在飞。飞还嫌慢,终于成了闪电。看来,诗人的归心是以加速度前进的。
速度这样快,语如走珠,跳跃流动。尽管途中仍有 “霜雪”,但 “轻快”仍是这首绝句的主调。黄景仁一生写的诗,绝大多数是 “苦语”,是沉重的,哀伤的。这首小诗,可说是诗人一生中少有的 “快诗”,就像李白的 “千里江陵一日还” (《早发白帝城》),杜甫的 “即从巴峡穿巫峡” (《闻官军收河南河北》) 一样。